艺见开坛·回顾｜表达 投射 超越——库淑兰艺术世界的疗愈之力（一）

库淑兰做自己爱做的事，铰自己想铰的花，她看见红红绿绿的纸很兴奋，铰一堆圆点任意粘贴，铰几根直线搭成屋顶，她的剪纸作品是纯正、高级的。库淑兰因作品走入人们心中，大众熟悉她，人人谈论她。

谈库淑兰，不管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恍惚间总觉得她在场。窈窕淑女，清秀艳丽；质朴老太，通达可爱；佛尊菩萨，慈善祥和，每一个角色都是华丽转身。她活泼可爱骑马过桥，打情骂俏依恋江娃，嘻嘻哈哈的笑声在万物幽灵的天籁之声背景中，清脆悦耳，余音袅袅。她在富丽堂皇的宫殿中，用端庄高贵，粉面红唇，干净透亮的大眼睛，看缤纷世界，灿烂绚丽。绫罗绸缎着衣，五彩光斑环绕，月花艳开献福，五毒避邪助兴，民俗嫁娶节庆，日月诸神光降。库淑兰将自己融入作品，乾坤大道，惟我独尊，风叶飘落有序，彩点嵌入经脉，单眼侧露，双眼清澈，不偏不倚，乐观坚毅。她在花间生，创造新世界。

看库淑兰作品，心折倾倒五体投地。她拨弄五指，混沌世界井然同心，庞杂色彩规整统一，天圆地方，万物归顺。她拆解组装，将复杂自然之形态纯化为自我艺术之符号，原生的冲动变为生命密码，在审美中疗愈身心。美把真和善融为情丝裹绕着观众沉浸其中，当你走出时流连忘返。

库淑兰以敏感的反应力从大自然中摄取形态元素进行凝练、融合、赋予，将其生命转移延续在作品中，充溢着人间美好的情感，自然中美好的事物。花漂亮，鸟欢快，昆虫毛茸茸，五毒香飘飘，阳光普照大地，树木开花结果，天空挂彩虹，大地有花香，蝴蝶飞满空空树，情郎唱响圪梁梁。不管是色彩重叠搭配，形状的方圆曲直，还是符号化形物所指，营造出的意向和情境必将呈现库淑兰内心愿望和理想追求。她这种充满美好生活向往和积极人生态度满足了自己感染了别人，在悲惨遭遇和逆境中以坚强的精神劲力绽放着生命光彩，成为艺术疗愈的活教材。

 编者按：“艺见开坛”是陕西省美术博物馆策划的融合专业性、时代性、群众性为一体的美术馆品牌对话栏目，普及大众艺术爱好同时，有效提升专业审美位格。

《艺见开坛》首期活动，我们将目光聚焦于“库淑兰与艺术疗愈”这一主题。活动以「表达 投射 超越——库淑兰艺术世界的疗愈之力」为主题，邀请旬邑县文化馆原副馆长文为群，西安交通大学医学博士、教授、社会心理学博士生导师倪晓莉，西安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系副教授郭庆丰，以及特邀主持人吕越涛。期望通过对专题艺术的透视与跨界对话，探寻库淑兰艺术与艺术疗愈之间的交融与共鸣，推动美术馆学术研究的同时，发挥艺术的力量，为公众提供精神鼓舞和心灵慰藉。

（为完整呈现活动内容，特分四期推送，此为第一篇）

▲主讲人：西安美术学院跨媒体艺术系副教授郭庆丰

多年来在民间做调研的过程中，我看到了很多与疗愈相关的案例。我与艺术家库淑兰有所接触的由来，一是我自己的爱好，二是受台湾《汉声》杂志的委托，每年至少一至两次前往库淑兰的家中，关照她的日常生活，并了解她的艺术创作。因此，我有幸在早期就目睹了她住的窑洞，也看到她后来几次辗转到不同创作空间的历程，从而逐渐了解了库淑兰丰富的人生经历。通过文为群老师对库淑兰非常深入、细致的陈述和个案研究，我们了解到这位艺术家的更多情况。

疗愈是一个比较时兴的话题，它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我们内心世界的诸多困扰。随着现代生活状态的改变，我们面临着很多精神层面的病痛，包括抑郁情绪等，这些问题甚至会发展成真正的疾病。

我们生活在一个网络信息高度发达的时代，任何一个被关注到的话题都可能被无限放大，而抑郁等心理状态也被推至公众面前。然而，当初那些生活在民间的艺术家们，尤其是女性艺术家面临的生存状况是难以想象的艰难困苦。库淑兰便是被艺术拯救的典型案例。在调研民间艺术的过程中，我了解到几十位来自民间的杰出剪纸艺术家，她们无一例外地拥有独特的经历。基本上可以这么理解：她们的艺术之所以那么精彩，是苦难造就了她们。民间艺术并没有被当作一门学问或者社会角色来对待，它在民间的生存状态非常艰难，没有资助、没有人理解。这种艺术的存在一直伴随着苦难，当人们没有办法生存，或遇到无法解决的困境，内心世界受到极大创伤的时候，之所以能够继续生存，可能就是艺术对她们的影响。

库淑兰是非常有才艺的女孩子，长的很漂亮，小时候念过几天书，会吹口琴、会唱歌，然而她无法表现艺术理想。她十几岁就出嫁了，她丈夫有暴力倾向。在那个时代，面对这样的境遇，一个女孩子往往别无选择，只能长期忍受。她内心的才情无法表达，不能唱歌跳舞、不能随便交朋友。她也无法像古代的那些词人、诗人那样，通过写诗、画画来抒发内心的感情。每当受到伤害、对生活感到无望的时候，没有途径可以抒发和宣泄内心的情感，长期的压抑导致了内心的极大伤害。

当她们在万般无奈、没有希望的时候，生孩子就是一个希望。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愿望库淑兰都无法实现，生一个死一个，夭折了好几个孩子。一个女性成长的过程伴随着这样巨大的苦难，怎么能不让她生病呢？在这种境遇下，她唯一掌握的技艺就是剪纸，她唯一能够宣泄自己内心情感的也可能就是剪纸，这个技艺变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1986年剪纸班上的库淑兰

在剪纸调查中，看到库淑兰那么多非常精彩的作品，甚至达到形而上的水平，体现了关于哲学的思考、关于世界的表达、关于宇宙的观念。这些作品为什么能够达到如此深邃的境界呢？原因在于苦难造就了她们。生活把她们逼到了一个死角，被限制在一个非常狭窄的生存空间里面，她不能像我们今天的人一样走南闯北，她们的世界往往仅限于从娘家到婆家那几十里路。物质世界对她们来说形同虚设，这么大的世界她们只拥有那么一小块地方，而且还得默默地承受着各种压力，承担繁重的体力劳动。

在这种情况下，她在想象中延伸了自己的精神空间。比如她认为天有九重天、地有九重地，是一个多维的世界。这里产生的艺术之所以让我们觉得很陌生、精彩或惊讶，是因为我们不了解那个世界。今天的人即使已经去过很多地方，甚至世界各地，也通过信息了解到宇宙空间，但是精神世界并不见得有多么辽阔。相反，她们拥有一个非常辽阔无边的天地世界，一个非常强大的精神世界，她们在那个世界里创造了文化、创造了艺术，所以才叫做非物质文化。

▲无人敬我太阳星 78×54cm 1985年

当她们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剪纸上的时候，无非是为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疗愈，这就回到我们今天要探讨的主题。库淑兰最经典的图案都有一个基本的构架，就是一个人和其背后的世界。她是在一个人的形状里面，那个人可以说就是代表她自己，也象征着整个世界。

库淑兰有自己的宇宙观。很多人说民间老太太没有读过书，没有文化。她有文化，她的文化存在形式就是生活，是她生活的那本书，那本书非常厚、非常精彩，是她用疼痛去学习的，她走过的每一步都是苦难，所以她对世界的了解非常深刻，不像我们这样轻描淡写。

所以在民间的那些艺术家里面，她们认为生命由两个部分组成，一部分是身体，另外一部分是灵魂。人病了，没有办法去住院，没有办法去治疗，社会也不关心她，怎么办呢？只能通过自我疗愈，她首先要治愈她的灵魂。她没有办法治愈家庭的病态。因此，她努力用剪纸去设计将来的生活。她的剪纸作品里，人的身体里面有那么多图案——蝴蝶、蜜蜂、鱼戏莲花、石榴、牡丹等等。总而言之，里面和外面的那些所有花花绿绿的打扮就是一场富贵。

她们自身经历这么苦难，为什么不表现苦难呢？因为她的艺术不是给别人看的，而是针对自己灵魂世界来做的救治方法。她把自己的身体当作一个符号，她在体内填充各种各样的元素，让这个生命体更加蓬勃向上，更加健康。库淑兰创作的剪花娘子底下坐着莲花，民间也有很多莲花造型的剪纸纹样，如脚踩莲花、莲生贵子、莲花娃娃等。王宁宇老师写过一篇论文《陕西民间莲族艺术内涵初探》，也在研究这个元素。莲花象征着母体、象征着大地，为什么把莲花放在人的底下，不管是坐着它、还是踩着它，是因为人们来自大地、来自母体，这个家族和整个生命世界的力量都从莲花里面来释放。如果把我的灵魂状态放置在莲花上面，就能得到大地的滋养，获得来自母亲的滋养，那么这个生命就能健康，获得无限的生机。你可以把所有的图案都看成是生机的象征。有的剪纸是在人体形象内部装扮了各种富贵，有的剪纸是在人体外面连接了很多富贵，这些剪纸的目的都是为了疗愈、为了救治受伤的灵魂。一旦魂魄被治好了，身体也会随之变好。所以在民间流传着各种用途的剪纸，有招魂的、送病的、祈雨的等，有各种各样人形的剪纸，就是我们经常见的抓髻娃娃。库淑兰的剪纸作品尽管看起来色彩缤纷，但是其基本构架和其他艺术家的剪纸是相通的。

不止一个民间艺术作者讲过：我已经过的够苦了，这辈子已经很不幸了，我再把那些苦难剪出来，贴到我家墙上、窗户上干什么呢？因此，她们是要表达：我虽然生活的不幸，但是要让我的灵魂充满生机，非常美好的愿望都在里面表达出来。她渴望这些愿望能够滋养身心，这是一场持久的自我治愈。

▲剪花娘子 78×108cm 1987年

伤痛创造了这种艺术，这种艺术也在对付伤痛。所以说民间艺术关于疗愈的话题是非常古老的，它与民间剪纸的诞生、民间所有艺术诞生都是一体的。

民间剪纸有三个基本特点：首先，内容是关于生存和繁衍，是为了活下来，为了家族传承，这是主题。第二，其方法是观物取像的符号，用符号来表达，因为这是救治灵魂的，需要有代表灵魂的具体符号。例如选取天人合一的形象，就是抓髻娃娃。第三个特点就是赋予剪纸神性的特征，使其成为图腾。

哪里有苦难哪里必然有治愈，如果艺术家不被苦难所杀死，那他就会用他的艺术去拯救苦难。库淑兰也是一样，她生活的已经很不幸了，晚年的时候曾掉下崖昏迷了20多天。我就想象着这20多天她去哪了。有理论认为，在多维度的世界中，有一个维度是没有时间概念的。既然没有时间概念，那么老太太可能走得很远，她没准去上了几天学，或者触及了更高级、高维度的生命形式，从而唤醒了她另外一种能力。当她醒来的时候，她的身体和灵魂融为一体，变成了剪花娘子。她的行为有时候很正常，有时候显得很兴奋，这不是一个奇怪的现象。事实上，很多艺术家都有这种特点。治愈也并非仅限于剪纸，音乐、电影、小说、舞蹈等其他艺术形式同样具有治愈的功能。

总之，如果一个好的作品若触及灵魂世界，反映其生存状态，那么就会呈现最真实、最感动人心的一种治愈的力量。艺术家们把美好倾注在剪纸里面，让里里外外都围绕着各种富贵的做法，无论是贴在窗户上还是贴在墙壁上，放在哪里都是对的。今天尖端科学里面有一种说法叫“量子纠缠”，那些老太太们都能纠缠出一个好结果来，因为她们都是那么期盼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