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承认,他人可能同样真诚地持有另一种看法,而双方或许都有道理,事情也未必二元对立、非黑即白。
又到美国大选季,每天打开脸书和微信,感觉一片“和谐”。八年前和四年前两次选举期间,曾目睹陌生的网民们激烈争论、熟悉的朋友们反目决裂。即使价值观相近的人,仅仅因为支持或反对特朗普,恶语相向乃至割袍断义的情景还历历在目。
记得2016年11月8日晚上,我和另几位外国记者在俄亥俄的克利夫兰报道大选夜。根据之前的民调,我们以为希拉莉胜券在握,于是前往民主党观选派对采访。随着开票的进程,现场气氛越来越凝重,香槟没开,蛋糕没切,到了10点多,脸色铁青的来宾提早悻悻而归。
我们面面相觑,决定改去几个街区之隔的共和党派对。仿佛冰火两重天,这里气氛热烈、高朋满座,美食佳酿被心情和胃口俱佳的人们一扫而光。
一个小伙子端着高脚杯主动过来打招呼:“这边很少看到亚裔面孔哦,能加你脸书吗?”我点了通过,快速浏览他的主页,清一色白人男性好友,时间线上尽是转发关于希拉莉“罪行累累”的耸动帖子。“你预料到结果了吗?”我问,“毕竟民调……” “当然!”他斩钉截铁,“主流媒体都是垃圾。”
2020年大选,正值疫情肆虐。人在新加坡,我仍见证了网络上无论中国还是美国网友们激烈的唇枪舌战。民主党支持者为终于将“民主的威胁”特朗普拉下马欢呼雀跃;铁杆“川粉”则坚称这是一场舞弊的“选灾”:拜登依靠虚假邮寄选票和“点票机骗局”而“窃取”了白宫。
争吵中,不少人彼此拉黑,再不往来。于是今年,大家在各自立场一致的圈子里心满意足地互相点赞,成就了诡异的风平浪静。
近几年广受关注的社会学概念“回音室(echo chamber)”和“过滤泡泡(filter bubble)”,就描述了这种同道中人抱团取暖,获得归属感与安全感的同时又进一步加强已有观念的现象。
大数据和算法带来投其所好“猜你喜欢”的人工智能推送加持之后,个体、社会与技术并肩完成了协同作战。久而久之,我们以为自己接触了不同的信息来源,而事实上同温层内,精准投喂的信息围绕我们筑起一道道屏障,使得那些与既有认知和价值观不同的异类资讯,再难进入我们的视野。
于是,世界无可避免变得越来越极化。一方面彼此对相反阵营充满误解,一方面又缺乏意愿和渠道去厘清真相。有研究指出,“美国共和党人估计32%的民主党人是同性恋、双性恋与跨性别者等所谓LGBT群体,而实际上是6%;民主党人估计有38%的共和党人年收入超过25万美元,其实则是2%。”
曾经,站在美国自由保守一左一右政治光谱中间的温和派支持者众多,如今他们则在同僚中被边缘化,在选举中更屡屡失利。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规模庞大的国会两院中间派势力已经几乎消失殆尽。
曾经,两党无论朝野,至少可以寻求妥协,办成实事。如今双方能够达成共识的领域越来越少,为了反对而反对成了家常便饭。于是奥巴马医改没有一票来自国会共和党人;特朗普税改也未能得到任何民主党议员支持;到了拜登任内面对南部边境危机,共和党议员在特朗普授意下,宁可非法移民问题悬而不决,也要把好不容易出炉的边境法案否决在襁褓中。
部落政治下水火不容,再没有了“同意保留不同意”的体面,民调机构拉斯穆森今年4月的调查显示,41%的选民甚至认为,分裂的美国可能会在未来五年内爆发第二次内战。
回音室加剧势不两立的远不仅仅是美国,熟悉过去十几年大国社交网络的人也一定对各种骂战记忆犹新。同一则新闻,《人民日报》《环球时报》与“南方系”或财新传媒的评论区常常是截然相反的“画风”。如果只关注某个阵营,你一定会以为那就是“民意”。而近年来,社会讨论已经基本丧失空间、销声匿迹,但公共舆论的撕裂并没有改善,而是溢出到了其他几乎一切议题:性别对立、地域矛盾、对“熊孩子”的讨伐vs对厌童风气的鞭挞、热爱动物群体vs犬只伤人警惕者等等……
人们往往自认真理在手,对不同意见嗤之以鼻,甚至诉诸道德动机,动辄互贴标签,指责对方“非蠢即坏”。很少有人承认,他人可能同样真诚地持有另一种看法,而双方或许都有道理,事情也未必二元对立、非黑即白。
责怪社会与技术向我们施加了“障眼法”很容易,但要冲出回音室归根结底得靠自己——毕竟把心灵封闭、视野收窄、安守井底只望方寸的既不是他人,也不是算法。相比拉黑屏蔽、眼不见为净,你我和而不同,无碍对话沟通,才是真的“和谐”。记得尼采那句话吗,“最难打破的监狱,是心灵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