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真希望这是一个情感号,这样我就可以为自己的每一位老师都写一篇回忆 —— 从小学班主任到博士后合作导师,她(他)们无论学历高低、学识多寡,都以对学生的真诚和对教育的热情,影响了我们的一生。
下面是去年12月31日写的文章,纪念我的师公 —— 中国成本会计领域奠基人之一 —— 欧阳清先生。那一天本来还计划为我们的Python课程写一篇新年公众号,但是写完这篇纪念已是元旦清晨,大脑沉浸在回忆中,心力匮乏,甚至接下来一个月都没有心思再动笔。今天是他去世后的第一个教师节,借来发在这里,也是对这个曾经无比崇高的职业的一种怀念吧。
~~~~~~~~~~纪念欧阳清老师(1930 - 2022)~~~~~~~~~~
“年轻时我总是想:等到退休那一天,我就终于可以放下工作,先把金庸的小说都读完,再学学怎样打麻将”,欧阳老师一边翻着书稿,一边笑着自嘲,“可是现在退休5年了,我还是一样都没做” ……
十五年后,当我得到欧阳老师仙逝的消息时,脑海里首先闪现出的就是这个场景,伴随着他缓慢的语调和永远温和的笑容。
一
那是在2007年,年近八旬、还没有从眼科手术中完全恢复过来的欧阳老师,又接受教育部委托,主持编写成本会计学精品教材。正好我在上海学习、可以过来协助审稿,于是有幸住在老师家里,近距离领受他的言传身教。
第一天,我早早起床走到书房门口,却看到他已经把二十几章打印稿整整齐齐分摞摆好,正抽出几页贴近脸前、眯着眼睛一字字的慢慢审读。整个房间里,除了他微微转动的头颈和手中轻轻颤抖的书页,一切都进入了静滞。等到他的目光终于停在一个句号上时,我赶快轻声问好,欧阳老师这才放下书稿,转过身来开心地招呼我坐下。
我为自己没能像他一样早起而道歉,但老师却笑着说:“你们年轻人就该多睡一会,对身体好。其实我也想多睡,但好像是天生的 —— 从上学到现在,很少能睡满5小时,只好把剩下的时间都拿来读书搞研究”。然后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窗外,自言自语地补充道:“而且我睡觉很轻。以前在复旦读书时,我上铺的同学(即李岚清副总理 —— 笔者注)是学生会骨干,经常开会到深夜才回来。但是不管他回来多么晚、多么静悄悄,我全都知道”,说完又呵呵地笑起来。
笑过之后,欧阳老师又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就这样工作了一辈子,我发现自己的时间还是不够用。”
接下来的几天工作,让我明白了为什么老师的时间总是不够用:几十万字书稿,尽管是由知名教授分工撰写,但对其中每个关键词甚至概念中的每一个标点,他都要反复斟酌、判断是否达意;全部几百个例题,他坚持把每道题亲自演算一遍,不放过任何细节上的疏忽。
看着一位刚刚做完眼睛手术的老人如此辛苦,作为学生心里自然非常心疼。倒是师母已经习以为常,一边笑着埋怨“总说自己退休就休息,结果哪天也没闲着”,一边招呼我们来吃她亲手制作的福建鱼丸。
偶尔,老师也会在师母的催促下离开书房去休息。但是往往没过一刻钟,他又拿着一杯新泡好的咖啡回来塞在我手中,笑吟吟的坐在一边看我在电脑上整理文稿。
“现在条件多好啊,工作有电脑,冬天有取暖”,某次喝咖啡的时候,欧阳老师跟我聊起来,“以前我读书时,所有教材都是英文,每天都要读到深夜。到了冬天,手指冻得又僵又麻,想翻书页都做不到。所以每次读到快翻页时,我就把手指放在旁边蜡烛上烤一烤,结果有一次看入了神,手指上烫出泡才想起从蜡烛上移开”。接下来又是一阵笑声,然后他很认真的询问我:“宿舍冷不冷?上海的冬天不好过,冷了一定要告诉我,可以到我家来写论文”。
我相信,这就是所有学生心目中的欧阳老师 ——对待工作勤勉不懈,对待学术严谨不苟,对待学生无微不至。
二
说到“严谨不苟”,每次接触欧阳老师,他都会加深我对这几个字的认识。
读本科时,年近七旬的欧阳老师亲自为我们班讲授《成本会计》课程,而当时教育部指定的最权威的教材,就是他编著的《成本会计学》。可以想象,能当面接受这位开山巨擘的指导,同学们是多么兴奋。所以尽管我们班只有三十几人,学院却安排了足以容纳二百人的214教室,结果还是有很多旁听的学生和青年教师不得不站在过道上听课。
欧阳老师在课堂上的风范自不必说,而让我受益最大的,就是他“对每一个概念、每一个公式都要严谨对待”的作风。记得某次讲到一个概念时,欧阳老师让我们停下来仔细体会其中的几个字的措辞,然后很认真的告诉我们:在五十年代“是否全面改用苏联会计体系”的辩论中,他和另一位知名教授因为这几个字的措辞之争,互相连发了很多篇论文以反驳商榷,似乎最终也没能达成一致。
听讲时我还年轻,对这种为一字之争而耗时耗力的辩论,心里还有些不以为然。然而随着后来《会计史》等其他课程的学习,我渐渐明白了欧阳老师和另一位教授的苦心 —— 在核心概念上,一字之差代表的可能是理论基础甚至立场原则的不同。不严谨,就会出大问题。古人要读《春秋》去领会“微言大义”,欧阳老师却是用亲身经历一次次在我们脑海中培养这个觉悟,进而影响了我们一生的科研态度。每忆及此,不胜感激。
回到那堂课上,当大家还在为这件公案惊讶时,欧阳老师停了停又笑着告诉我们:“其实我和他(另一位教授)是非常好的朋友,每次去那里出差,他只要不上课就会全程陪我。当然,回来后我们还是继续发论文互相争论”。
这句话对我的触动同样强烈。小时候从书里读过很多类似的科学家轶事,但这一次当事人就站在面前,言传身教地向我们展示了学者们的执著、纯真与坦荡。这种魅力,或许就是吸引我后来投身科研的因素之一。
三
说到“纯真坦荡”,欧阳老师称得上“至真至纯”。只要是学术上的争论,无论对方身份、无论语气轻重,他都只是客观理性的分析探讨;如果分析结论与自己的观点相悖,他就会毫无保留的接受下来,并反思之前的错误所在,从不会因为自己的“身份”和“面子”影响学术讨论。
也是本科那次课程中,大概讲到工资的计件和计时结算方法时,我发现教材中一道例题与自己的计算结果不符,似乎是引错了公式。也是因为年轻,我没有等到课后私下请教,而是直接在课堂上起立提问。当着教室里上百人的面,欧阳老师很认真地听我讲完,然后站在那里对着书本静静思考了很久,教室里异常安静。看着老师因为全神思考而有些涨红的脸,我站在下面非常尴尬,十分后悔自己的冒失,让德高望重的老教授在这么多同学面前冷场。
终于,欧阳老师很认真地示意我坐下,然后对大家说“这个问题我确实要想一想,但是今天课上还有内容没讲完,下次课我会给大家一个答复”。我长出了一口气,只期望老师再也不要讨论这个问题,或者只轻描淡写把它盖过去就好。
然而下次课一开始,欧阳老师就在讲台上郑重其事地道歉:“上次同学们发现例题中有一个错误,我回去重新验算后,得到的结果确实与同学们一样。这是我们编写教材中审核不严,我已经给出版社写信,再版的时候会改过来。这里向大家道歉。”
我坐在下面,浑身是汗,心里多少有点担忧老师会对自己“有意见”。但是恰恰相反,此后每次在校园里遇到欧阳老师,他都会很开心的回应我的问好,有时还会停下来跟我聊两句天,让我受宠若惊。
后来我追随欧阳老师的得意弟子张先治教授攻读硕士,欧阳老师也成为了我的“师公”,于是我有了更多的机会向他请教。2001年,我写了一篇使用计算机程序、通过蒙特卡洛方法研究制造费用联合分配的论文,经张老师推荐拿给欧阳老师过目。
时代原因,当时甚少有人把计算机直接用到会计学理论研究之中,我这篇论文最后也被省级刊物拒稿,拒稿原因居然是程序运行后生成的图表和模型“无法排版”。不过让我倍感欣慰的是,尽管欧阳老师也不了解计算机技术,但却抱着极大的兴趣,耐心地与我探讨了每一个关键环节,很多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是在跟我“请教”计算机的知识。最终,他对这篇论文给予了充分认可,并且与张老师一起强烈建议我投稿到省刊。在我心中,他和张老师的肯定,分量远远超过那本杂志的拒绝,也从此坚定了我使用计算机工具研究经管类问题的决心。
后来在同济的入学典礼上,向新生致辞的汪品先院士对我们说(大意):“我们这些老人,必须时刻向你们年轻人学习新的知识。如果我们做不到这一点,就应该把位置让给你们”。那时我坐在台下,很自然地想到了欧阳老师,因为他就是这样一位虽已德高望重、仍旧虚怀若谷的纯真的学者。
四
做学问、教学生,欧阳老师把一生的聪明才智和旺盛精力,全都投入到这两件事情中,倾尽全力、一丝不苟。但有时候我也会猜想:如果一定要把这两件事分个轻重,哪一件在欧阳老师心中更重一点呢?
按我自己的感受, “学生”在他的心中更重要。他或许能够容忍学术上的疏忽,但绝不会容忍对待学生时的失误。因为,做学术是自己的选择,而教学生,却是受人所托。
2003年,我和崔刚两位留校任教的学生,一起去刚刚退休的欧阳老师家里拜访。老师跟往常一样,一看到学生就满心欢喜,端完水果又拿饮料,像照顾小孩子一样接待我们。
不过聊到工作话题之后,他逐渐严肃起来。我猜想他也要像其他师长一样,叮嘱我们趁年轻多做科研多发论文、一定争取尽快解决职称。
然而欧阳老师并没有提到科研和职称。他沉默了一会,一字一眼的对我说:“杨洋,我认识你很久,也知道你们都很聪明。但是聪明的人最容易浮躁。所以,你一定要认真备课,千万不能误人子弟啊!”
那一刻,我的手心里全是汗。事实上现在写这篇文章时,回想到那一刻,我的手心也会觉得有点发潮。尽管欧阳老师语气平静,但这句话却是我成年后收到的最严厉的警告,直接刺在我一直引以为傲、实则隐患无穷的痛点上。
感谢欧阳老师的警示,二十年来无论开设高校课程还是社会课程,我都一改年轻时的浮躁心态,反复思考课程方案,生怕稍有疏忽竟至“误人子弟”。
而身为楷模,欧阳老师确实一生都在时刻关心着所有学生。以我自己为例,在上海时经常接到老师的电话叫我们这些同学去他家里做客,还特别嘱咐要带上妻子和孩子,一起品尝师母的绝佳厨艺。每次饭后,他都会拿出一摞相册,里面全是各届学生的新老照片,然后细致地把最新的照片一张张讲给我们听。
看他陶醉的神情,就像是在品味一坛酝酿多年、终于启封的醇酒。
欧阳老师一生勤勉,做学问则坚守初心、教学生则不负所托。九十二年生涯里,每一天都值得我辈崇敬效仿。想起2021年9月还在老师上海的家中喝茶,2022年中秋还在为电话那边老师清晰的谈吐而安心,没想到一个多月之后,竟突然得到仙逝的消息,一时间百感交集,无语凝噎。脑海中随之浮现出那天早晨,他谈起年轻时幻想退休生活的场景,于是在心里默默地祝福欧阳老师:若有天堂,您也许可以好好歇息几天,陪师母看看金庸、打打麻将了吧?
然而心里却有另一个声音告诉自己:更有可能的是,那里已经有一方新的讲台在等着他 ……
欧阳清老师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