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一代》影评：贾樟柯镜头下的现代中国变迁，谱写一曲挽歌式的爱情
译者 | Jiefan Zheng
* 以下涉及剧透
在贾樟柯的影片中，呈现赵涛跳舞时的非凡魅力，已成为他作品中的常见主题——她在《世界》里的假拉斯维加斯起舞，在《山河故人》中伴随 Pet Shop Boys 的《Go West》旋律舞动，在《江湖儿女》里随着 Village People 的《Y.M.C.A》迈步。在这部拍摄时间跨越数十年的新作《风流一代》中，赵涛在夜场舞池中随电子舞曲起舞，却未曾察觉伴侣即将离她而去，使她陷入长达二十年的情感困境。
多元的音乐选择一直是贾樟柯描述社会变迁和价值观转变的重要元素，用以反映现代中国在文化、经济扩张、城市化和全球化驱动下的飞速发展，传统封闭性逐渐被西方影响冲破。在这部新作中，音乐的存在感比以往更强，从大同煤矿衰落的城市中，妇女们围炉哼唱的民歌，到 21 世纪初中国摇滚的兴起，再到商场播放的流行音乐和老年网红的直播哼唱，音乐在丰富的情感与社会背景中蔓延。尽管保持一贯的写实风格，贾樟柯通过音乐反映了国家的社会结构以及主角巧巧（赵涛 饰）的内心生活，她唯有在歌声中才打破沉默。
近年来，贾樟柯在影片中尝试了类型化表达，如在《天注定》中对武侠片的致敬，在《江湖儿女》中对黑社会兴衰的描绘。而在这部沉思性的回归之作中，他采用了早期作品中细腻的拼贴风格，尤其让人想起 2000 年的《站台》，通过一群朋友的故事观察 80 年代后文化大革命的代际变迁。
这部新作不仅回顾了近代中国的历史，也回顾了贾樟柯的整个电影生涯，贯穿其主题、地理特征、纪录片手法和结构元素，结合了不同时期、不同介质拍摄的镜头——这些影像涵盖了 2001 年至 2023 年间，由余力为和埃里克·高提尔分别担任摄影师时拍摄的片段，同时包括了他早期作品的素材。这种跨度让影片风格接近理查德·林克莱特的《少年时代》(2014)，不过这也意味着对不熟悉贾樟柯作品的观众来说，这部电影可能不太具吸引力。
© Caught by the Tides
赵涛在 2002 年的《任逍遥》中首次以“巧巧”亮相，16 年后又在《江湖儿女》中出演这个角色。但在《风流一代》中，这位“巧巧”生活在不同的城市，与之前的巧巧处于平行时空。作为大同人，新作中的巧巧以夜店表演或在商圈担任模特为生。灯火通明的市中心与煤矿工人居住的破败楼房形成鲜明对比，正如新闻广播中关于中国 2001 年加入世贸组织的报道所显示的，这一事件被誉为中美关系的重要进展。
巧巧与男友“斌哥”（李竹斌）过着美满的生活，斌哥是一位派对达人，也勉强担任她的经纪人。然而，他有更高的目标，想在大同之外的商界闯出一番天地。当他告诉巧巧自己要离开时，她很不开心，但他承诺赚了钱会回来接她。
贾樟柯通过慢速的长镜头传达了时光流逝的感觉，配以林强的优美配乐尤其动人，尤其是在多处旅行场景中，这种手法更显感染力。无论是巧巧乘船沿长江寻找失联斌哥的情节，还是从乡村到城市的人口迁徙场景，镜头中拥挤的火车乘客朝向不确定的未来，寻找机会，形成了感伤的画面。那些模糊的画面，仿佛置身水下，巧妙地传递出时间的情感距离。
尽管巧巧的短信未获回应，她依旧坚定地带着不多的钱，穿过凤九、三峡，一路来到南方的广东。她的沉默让观众仿佛透过她的眼睛，直接见证这些地方飞速变化的景象。进步的痕迹与衰败、贫穷以及曾经人口密集的社区变为废墟的画面并存。
与此同时，斌哥卷入了一场拆迁重建的灰色交易。当他依然忽视巧巧的联络时，她发布了一则寻人启事，并告知斌哥她不会放弃，直到得到回应。当两人最终重逢时，巧巧显露出自尊的受伤，而斌哥则显得懦弱而逃避。
最终，巧巧展现出比斌哥更坚韧的力量，而斌哥的努力未能带来持久的成就。影片的最后一部分设定在疫情期间，通过 2021 年斌哥从珠海飞回大同时，机舱内一片戴口罩的面孔，巧妙地呈现出时间的流转。（有趣的是，影片中穿插的新闻片段讽刺性地报道了中国的疫情应对以及美国的防控失败。）
巧巧也回到了大同，在一家超市担任收银员，迎接顾客的是一台机器人——这是贾樟柯对人工智能在中国日益承担重要角色的直接回应。在一个有趣的场景中，机器人试图读取她的面部表情，将其解读为“悲伤”，并引用特蕾莎修女和马克·吐温的名言来安慰她。
© Caught by the Tides
当斌哥再次见到巧巧时，重逢透出一丝忧伤，但此时的她已不再依赖他，反而是他更需要她。她对斌哥的愤怒早已消散，依旧屹立向前，展现出她的坚韧，影片的最后一幕充满情感张力，为贾樟柯作品带来了最富意义的结尾之一。
对贾樟柯而言，不到两小时的片长已算紧凑。尽管叙事偶有游离，特别是在延长的旅途段落中，剪辑师杨超、林旭东和马修·拉克洛营造的诗意节奏依然吸引着愿意共鸣的观众沉浸其中。
作为贾樟柯影片的长期制片人，李竹斌偶尔也会出镜，包括在《任逍遥》中饰演斌哥。他在本片中的角色略显无能，对巧巧的冷漠让人反感，但影片结尾他步履蹒跚、用拐杖行走，试图适应一个他已难以融入的新时代，令人动容。
相反，赵涛展示了巧巧的适应能力，消化了失望的情绪，或许带着一丝对年轻岁月的怀念，那时的她自由而热情，但如今的她已然自信而充实，能够随时代变迁而前行。赵涛的面庞在现代电影中极具表现力，她与丈夫贾樟柯的长期合作无疑是银幕上最伟大的演员-导演组合之一。■
❖ 原文标题
‘Caught by the Tides’ Review: Jia Zhang-ke’s Defining Theme of Modern China in Constant Transformation Yields an Elegiac Love Story
❖ 原文链接
https://www.hollywoodreporter.com/movies/movie-reviews/caught-by-the-tides-review-jia-zhang-ke-1235899736/
❖ 作者: David Rooney
❖ 译者: Jiefan Zheng
❖ 校对: Qingwei
❖ 编辑: Xiaoling
- FIN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