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如月 文|猪小浅
来源|猪小浅(ID:zhuxiaoqian0214)
01
小时候，我特别不喜欢别人说我长得像我爸。
因为我爸长得有点难看。
可偏偏我一笑起来，和他一个模样。
我好希望自己长得像妈妈。
我妈很漂亮，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她老了，头发少了三分之一，都还是厚厚的一把。
我妈是上海人，外公外婆都在纺织厂工作。外婆在基层车间，外公是个小领导。
1972年，上山下乡从自愿渐渐变成摊派，家里有孩子的，至少有一个要下去。
外公家里三个孩子，外婆找我妈商量。姐姐上班了，弟弟刚读初中。
我妈16岁，好像最合适。
那时她在学校刚听完一场新疆农民的报告会，想着参加建设祖国大好河山也是光荣，就答应了。
只是她不知道，自己这一点头，命运就此被改写了。
02
我妈去了黑龙江，传说中的“北大荒”。
那里夏天郁郁葱葱，冬天飞雪连天，每天晚上的星星比上海多一百倍。
美是真的美，但苦也是真的苦。
我妈初到时候，正赶上收麦子，连着下了三天的地，累得要昏厥了。
后来，有个黑脸膛的小伙子特别爱帮她，老让她去歇会儿，没事就来她们几个女孩住的院子里嘘寒问暖。
吃不吃得习惯啊，晚上冷不冷啊？
我妈宿舍里，有嘴巴特别厉害的北京姑娘。
有一天，她说，诶哟喂，老赵，您要是想和小容培养阶级感情，去外面唠，不用拉我们作陪了。
小容就是我妈，老赵就是我爸。
两个人的脸腾一下就全红了，像队里刚摘下来的两颗大苹果。
03
其实老赵同志不老的，只比我妈大一岁。
小时候跟着父母逃荒走散了，被生产队长捡回来。他从小在地里摸爬滚打，说27也有人信。
我妈当然没看上他。
毕竟是上海姑娘，长得还漂亮，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是多少男孩子的梦想。
只是那个年代，漂亮不是好事，不三不四的闲话总是跟着她。
比如那个北京姑娘给我妈起外号叫“狐狸精”。
我妈洗完脸，擦个雪花膏，她们就说是资产阶级大小姐做派。
我妈眉毛浓，非说我妈画了眉毛。
我妈气得当着队长的面，打了盆水，拿肥皂洗了好几遍脸。
结果，脸洗干净了，变白净了，显得眉毛更黑了。
那一次，我妈真是一战成名，十里八村都知道，我们这边有个上海知青，长得可美了，画里的人一样。
时间转进1974年。
队里来了个年轻人，叫付哲，25岁，是大学生。他一来，就引起大家的注意。
包括我妈。
04
付哲也是从上海过来的，但和我妈不太一样。
他家成分不好，父母都是大学教授，据说说了不该说的话，下放到这边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
队长安排了我爸专门教育他。
其实那个年代轰轰烈烈的大事情都发生在城里，偏远乡下就还好。
而我爸这个人憨憨的，从来没欺负过付哲，反倒看他笨手笨脚的，总帮他干活。
毕竟付哲拿笔杆子的手，哪会用什么镰刀。
有一次下地，把自己的腿割了条大血口子。
当时队里的卫生员不在，我妈多少会弄一点，给付哲包扎了起来。
据我妈回忆，我爸一直坐在边上，看着她裂嘴笑。
她说，人家受伤了，你笑什么呀？
我爸傻傻地就把心里话说出来。他说，要知道卫生员不在，这一刀砍我腿上就好了。
付哲平时是很高冷的人，都被我爸逗笑了。
05
后来，我妈就开始接到我爸的情信了。
开篇就是，小容同志，你好，首先向你致以最热烈的革命的问候。
但后面问着问着，就问出了不一样的味道。
什么山间的小溪像一首悦耳的诗，北国的雪藏着一颗炙热的心。什么泛金的麦浪是我汹涌的感情，想要把你，包围，淹没……
我妈收到第一封的时候，就知道是谁写的。
肯定不是我爸。
那种点名把人家“刘抗美”念成“刘坑美”的人，怎么可能写出这么动听的话。
至于出自谁的手，不言而喻。
那段时间，我妈一直都是不动声色的收信，看破不说破。
因为真是太好看了，没办法拒绝。跟现在追连续剧似的，看完上集想下集。
我爸给一封，她就收一封，可她也不知道要怎么表示。
过了两个多月，我爸就有点急了。
06
那时候已经冬天了，不忙。一天，我妈正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喝茶水。
我爸就凑过来，问，你看了没有啊？
我妈点点头。
那咋样儿啊？
我妈说，诗写得挺好的，要不你给我背一首，让我当面体会一下。
我爸一下就懵了。抄的时候，好多字都不认识，他哪记得什么诗啊。
他就记得一句什么你的眼睛如何如何。于是就说，你的眼睛……你的眼睛……
我妈悠闲地喝了口茶，看着他。
我爸的大脑就更不会转了，诗句顺口变成真心话，你的眼睛……贼漂亮。
我妈噗地一口，喷我爸一脸茶。
许多年后，我问我妈，那时候到底喜欢谁啊？
我妈干脆地说，当然是付哲了。个子又高，又帅气，又有文化，又爱干净。你爸就跟个土豆似的，怎么比啊。
其实那时候，付哲对我妈也是动了心的。
那一封封的代笔情书，越写越真情流露。
只是他不敢像我爸那样明目张胆。
他顾虑太多了，身份就是问题。
父母是臭老九，而他是来改造的，和我妈这种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完全不一样。
07
1975年4月，付哲家里传来噩耗，他母亲受不了，自杀了。
可付哲根本回不去。
我爸帮着他乔装成老乡，让他回上海看一看。
可他实在是不像，上了车没走多远就被查出来，又遣送了回来。
自从那以后，付哲整个人消沉了。
有一次，干活被一块挺重的木头砸伤了。
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喊疼，就好像是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
那一次，他小腿骨折。医疗条件简陋，就给上了夹板，让他躺着。
我妈看着心疼，晚上偷偷煮了碗鸡蛋面给他送过去。
付哲躺着也不吃。
我妈说，你得吃东西，要不然好不了。
付哲终于开口了，他说，咱们还回得去吗？如果一辈子都困在这里，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妈说，活着就有希望，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你妈不在了，还有你爸呢。你要走在他前面，他以后一个人要怎么活。
付哲被我妈说哭了，深夜里，终是吃了那碗暖心的面。
08
1976年，是大事频发的一年。
据说，我妈本来有机会回上海的。可是伟人相继谢世，许多事情都停转了。
到了十月，队里的大喇叭突然播放了重大消息，真是普天同庆。
比过年还热闹，有放炮的，有敲锣打鼓的。
付哲什么也没有，拿着洗脸盆出来，一边敲一边叫。
他太开心了。我妈正好迎面走过来。
他抱起她，激动地转了一圈。我妈的脸羞得通红。
那天大家都在庆祝，根本没注意到他俩这个小片段。
除了一个人。
就是我爸。
我爸本来很开心的，突然看见这一幕，开心里就多了一点点心酸。
因为他感觉得到，我妈和付哲终要回到他们的世界里去了。
后来的日子，仿佛都在一种期盼中度过。
知青们都在打听着外面的消息，我妈和付哲开始悄悄恋爱了。但付哲家里不平反，他们就不敢公开。
我爸很有自知之明地退出来，主动调到另一个生产队。
77年，恢复高考的消息出来。付哲就催我妈学习，想她参加考试。
可实话实说，我妈不是学习的料。加上高中根本没上过，考大学就是天方夜谭。
到了78年，陆续听到有人得到平反的消息。果不其然，10月，付哲接到父亲的来信，说自己摘掉了帽子，很快就能让他回上海了。
当然，这个很快也拖了近一年。
09
那一年，应该是我妈和付哲最开心的一年。
因为心里有了真真切切的希望，再苦的日子都能活出滋味。
两个人一起干活，一起谈天说地。
9月的一天，夜里下了大雨。山上长了好多蘑菇。
以前都是老乡带着知青采蘑菇。慢慢地，自己也敢采了。
东北的蘑菇，真是鲜美啊，肉嘟嘟地，炖了一大锅。可是“狗尿苔”这种蘑菇，不是都能吃的。虽然长得像，但有些是有毒的。
到了晚上，和我妈同住的女孩就开始吐了。我妈吃的少，就好一些，但眼前也是晃呀晃的。
她有些担心付哲，因为男的吃的比较多。
走到半路就看见付哲躺在草堆里。原来付哲也是发现不对劲，来找她的。
两个人真是心里牵挂着对方。
我妈想拉付哲，结果，反倒被付哲拽到了。两个人就这么肩并肩地躺在草堆上。
付哲说他眼前有好多长着翅膀的小人在跳舞，而我妈却觉得天上的星星像河一样流动着。
那真是一个奇幻的夜晚，世界万物都变得美丽而不真实。
我妈隐隐地听见付哲在耳边说，小容，我喜欢你很久了。你是不是也喜欢我？
10
怎么看，我妈都应该和付哲在一起的。可事实上，没有。
命运颠沛流离，两个人不知在哪一步，就会走散。
尤其在那个信息不发达的年代，遥远的距离，几乎断送了所有的姻缘。
1979年10月，付哲回了上海，寄来几封信之后，就没了消息。
1980年，我妈嫁给了老赵。
当时我外公外婆是极力反对的。可我妈先斩后奏，怀了孩子。
家里也就只能同意了。
6月，我呱呱坠地。83年，又生了弟弟，我妈从此就算扎根了黑土地。
很多人都觉得，我妈没回上海傻。
毕竟上海的生活条件要好很多，但我妈自己就觉得还好。
因为我爸太好了。
他勤劳能干，对我妈百依百顺。从我记事起，我爸就没跟我妈发过脾气，凡事都让着她。
有时候人活得幸不幸福，真不全是靠物质来决定的。
在温饱尚可的情况下，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围绕着自己，也是一种福气。
11
如果他们能一直快乐的生活下去，那么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美满快乐。
但人一辈子总要经历好多风浪。
1989年，我爸体检的时候，发现肺上有一个结节，后来证实是肺腺癌。
医生说手术是首选，早切早好。
可我爸不同意，说还年轻，做那么大手术，以后就干不了活了。
其实，主要是没钱。因为癌症不是一切就完事，后续化疗什么的，漫长且贵。
平凡人家，无风无浪就好，一遇到大病，天就塌了。
1989年年末，我妈带着我，回了一趟上海。
我妈很少回去的。一是太远了，路费就很贵。二是，我妈要强，不想别人说她是穷亲戚上门。
可那一次，真的就是去借钱的。
外公外婆还是心疼女儿的，我大姨对我们也好。只有小舅舅不太情愿。
后来，我妈又带着我去见了一个人。
就是付哲。
12
如果说上海有什么好，就是前卫发达吧。
八十年代末，老家的生活还没怎么改变，上海的外滩上已经开出肯德基了。
外滩2号。
现在这个地段，肯德基自己都不敢奢望了吧。
付哲请我和我妈在里面吃的饭。印象深刻，我在窗边的桌子上啃鸡，外面还有人站着看。
这段经历，让我回去吹了好几年。
反倒我对付哲的印象不是很深。
只记得他很瘦，很高，戴着一个黑色的玳瑁眼镜。
他和我妈沉默地坐了一会，才开口说这些年。
回上海以后，他父亲特别开心。安排他工作，督促他准备考研。
后来，抄家抄走的东西发回来了。虽然丢了不少，但许多有纪念意义的都还在。
东西是付哲去领的，老先生看了万分喜悦，感慨老伴没能再坚持坚持。
结果可能太激动了，晚上睡着了，就再没能醒过来。
大喜大悲之下，付哲心力交瘁，精神有点崩溃。渐渐也就没有回信。
付哲住了大半年疗养院，出来之后，找过我妈。可没想到我妈已经结婚了，没敢打扰，只好自己回来了。
付哲问，你……为什么不多等等我呢？
我妈没说话，只是转头看了看我。
付哲一脸错愕，突然就哭了。
13
小时候，不明白这位古怪的叔叔为什么哭。
直到后来才明白，在那个吃了蘑菇的奇幻夜晚，他和我妈迷迷糊糊地发生了关系。
那时候的人，对受孕没什么概念。我妈每天干活，几个月没来例假都没注意，肚子大了也只以为胖。
直到四个多月了，才发现不对劲。
她急了，给付哲写了两封信都没有回复，没有办法，只好去找我爸商量。
我爸说，付哲不是那种操蛋的男人，一定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毕竟刚从动荡的年代走出来，人们的心里还怀着不可测的恐惧。
我爸说，你这肚子等不了了，要不就说孩子是我的。你嫁我吧，我保证对你们母子一辈子好。
所以我妈才这么急急忙忙地嫁了。
我和我妈离开上海之前，付哲给我妈送来了5000块钱。
我要怎么形容这笔巨款呢？
我爸妈一个月工资加一起，也就40多块钱。当时要是出个万元户，都能上新闻。
我妈拿着钱，吓坏了。她说，我还不起的。
付哲红着眼圈说，当我还是朋友就别说还，我这辈子对不起你们母女。如果你们过得好，就忘了我。如果过得不好，就来找我。
他还说，替我谢谢老赵，他是我一辈子的恩人，是我还不起。
14
相貌这个东西，真的是很奇怪。
不完全由基因决定。
见过付哲，我就知道自己的眉眼像谁。可每当我笑起来，就和我爸一模一样。
一样的热情，一样的憨。
我爸当年的手术做得很成功。后来，干不了农活就去做买卖。
苏联解体那几年，他在边境赚到了第一桶金。
后来我们一家在哈市定了居。
作为知青后代，我们家有政策，可以让一个孩子落户回上海。
我爸想让我回去，可我坚持给了我弟。
我知道他怎么想的，想我和付哲近一点。可我心里觉得和付哲有一点关系，就是对不起他。
2006年，我爸身体检查的时候，发现左肺下叶尖端长了一个结节。
到了07年，结节增大，做了穿刺，粘液腺癌。
这次复发，扩散得很快。
我爸说，他很幸运，没听说谁得癌可以活这么久的。
可我觉得，他幸运得还不够，他这么好，这么善良，上天应该让他长命百岁。
15
临终前一天，我爸躺在病床上，有气无力地问我妈，和我说个实话，你喜欢过我没？
我妈拉着我爸的手说，你傻啊，不喜欢能和你过一辈子吗？
我爸那么坚强的一个人，掉了眼泪。
他说，哎呀，这就一辈子了，太快了。想你刚来的时候，可真美啊，我哪想过有一天能够娶到你。我就像做了大辈子的美梦一样，要醒了。
我妈被他逗笑了，也被他惹哭了。
2009年4月，我爸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葬礼，付哲也来了。
他是从以前的老知青那里知道的，专程赶过来。那时候他已经是教授了。结过婚，又离了。
这次和他一起来的阿姨，是他的新女友。
告别的时候，付哲和我妈说，以后多联络。
我妈说，我们不联系，就表示都过得很好。
付哲点了点头。
16
后来的日子，我妈一直单身。
有许多单身的大叔大爷追她，可她都拒绝了。
我弟去了上海，我留在哈市结婚生子，陪在我妈身边。
其实她不太需要我陪的，什么旗袍表演，什么广场舞，比我活得有精气神。
偶尔，她也会翻出当年的情书看看。
它们都旧了，封在玻璃纸的信封里。
是付哲洋溢的才情，也是我爸歪七扭八的字迹。
我不知道，她看的时候，是在怀念哪一个。
也许，她在怀念的，是曾经灿烂的黄金年代，有青春闪耀，有爱情相伴。
她梳着两条油光水滑的大辫子，走下那趟从南方开来的绿皮火车。
仿佛一个时代就这样过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