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如月 文|刘小爱
50年前,16岁的林月第一次见宋长瑞。
她当时站在道场上踢毽子,宋长瑞走过来,笑盈盈地问她学校在哪儿,她晃了晃手指,指向半山腰。
他礼貌地道了谢,朝山上走去。
林月望着他的背影,有些纳闷,他看起来比她大两三岁的样子,去学校干嘛?
直到第二天,她才知道,他居然就是自己的老师,他认出她来,还对她笑了笑,她忽然红了脸。
当时的林月,怎么也没想到,她一辈子都要和他纠缠不清了。
直到现在,林月回忆起宋长瑞刚带班那会儿,依然笑到不行。
当年,宋长瑞19岁,高中刚毕业,要教一群和他差不了几岁的男生女生,困难真不是一般的大。
他上数学课讲题,他们在下面叽叽喳喳说话,他要上美术教他们画画,他们偷家里的麻油渣把黑板抹了一遍,麻油刚抹过的黑板,油光水滑还散发着香味,但就是一个字都写不上去。
体育课上,他脖子里挂着哨子,带他们去泥土地的操场跑步,结果,他一吹哨子,他们便四散开朝着山上跑去,宋长瑞愣在原地,都不知道该去追谁。
但不管他们怎么调皮,宋长瑞当下气一会儿,过后却依然耐着性子给他们上课,不恼也不急。
那个时候的林月特别财迷,下课后不写作业,而是却去摘木耳蘑菇晾干卖钱。
第二天放学,宋长瑞把她留了下来。
自然免不了一顿说教,都是些老掉牙的大道理,但在雨后清新的阳光里,身穿白衬衫蓝布裤的宋长瑞站在办公室窗外,他狭长的眼微微弯着,嘴角轻扬娓娓道来,竟有种说不出的亲切的味道。
有时,他说得多了,林月也会伶牙利齿地顶回去,他也不恼,林月忽然心里一软,觉得他是她见过最温柔的男人了。
他足足教训了她一个小时。
这以后,林月装作一个好学生的模样,拿着那些艰涩的数学题往办公室跑,宋长瑞看她突然转了性,以为是自己的说教起了作用,一高兴,便除了讲题,还天南海北地给林月讲,讲他看过的书和电影,讲读高中时的趣事,讲城里的生活。
林月总是一副好奇神往的样子,宋长瑞讲着讲着看见她眼里的光,不知不觉停下来。
林月说:“宋老师,你说的我有点听不懂。”
宋长瑞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跑题跑到九霄云外去了,顿时红了脸。
林月赶紧说:“没事,我喜欢听您说。”
宋长瑞却不知道说什么了,只觉得心里呀,像揣了一朵棉花,温温柔柔的。
有一次,他们聊到花,宋长瑞说他最喜欢野玫瑰,林月想起后山有一大片,正是盛开的季节,便说第二天周末,和宋长瑞一起上后山采摘。
宋长瑞犹豫了片刻,他虽然没大她几岁,但是她老师,一起采个花也没什么吧。
结果,他们在山上遇到了一只正值哺乳期的野猪,哺乳期的野猪攻击性最强,朝他们横冲直撞过来。
宋长瑞为了保护林月,直接被野猪追得摔下了山坡。
宋长瑞摔下山后,林月疯了似的跑到大队部求助,当时正好拖拉机手在,便带着林月和昏迷不醒的宋长瑞,风驰电掣地往山下医院开。
山路颠簸,林月怕宋长瑞颠着,只好在斗厢里紧紧地抱着他,抱得越紧,她的心里便越怕,泪像水一样涌出来。
宋长瑞在医院住了十天,他初来乍到,没有亲戚朋友。
林月打着照顾老师的旗号,在医院衣不解带地跟了十天,不管谁来劝她,她都不肯走,他们都说,你小心坏了名声,以后怎么嫁人啊。
林月一点也不怕,心偷偷想着大不了嫁给宋长瑞。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宋长瑞忽然对她冷淡起来,让她回去上学,不要再来了。
林月不明白,只说:“是我害你受伤的,我总要负责吧。”
宋长瑞沉着脸没说话。
林月也执拗,依旧每天来,直到宋长瑞出院了,林月才去上学。
然而,却没见到宋长瑞。
林月才知道,校长又安排了一个更年长更有学问的老师过来,宋长瑞主动提了辞职。然后,在村里一处没人要的房子里安了家,他脱了白衬衫,披件旧衣服,去了河滩开荒地。
那个时候,土地便是身家性命。像宋长瑞这样户口不在村里,又想继续待下去的,只能去河滩开荒。
开荒的艰苦难以想象,土地要一寸一寸刨,石头要一块一块捡。不过几天,宋长瑞满手血泡,风吹日晒下,原本白净的脸又红又黑。
虽然宋长瑞对林月依旧爱答不理,冷得像块冰,但林月还是心疼坏了,她根本没心思上学,每天背了书包一出门,便猫着腰,旷课去了宋长瑞家。
鼓囊囊的书包里,装着从家里偷出来的煮鸡蛋,炒油茶。
但宋长瑞丝毫不领情,他一见林月来,便板着脸把她往学校赶。有一次,林月假装走了却又半路溜回来。
宋长瑞发现后,气极败坏地朝着她大吼,我不当老师了,可你还是学生,你不好好学就不要读书了!
他第一次对她凶,林月又急又气又羞,纵然她够泼辣,也受不住这个。她不相信,自己满腔热情宋长瑞会不懂,既然懂,还这么撵她,难道是他根本就不喜欢她?
林月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林月再没去找过宋长瑞。
秋收时,林月不想读书了,决定跟着县里的剧团去学唱戏。
那个年代,唱戏的女子,总会受些无端而恶意的揣测,但她喜欢唱戏,也不想再在这个地方呆下去了。
她想去看看宋长瑞说的,城里是什么样子的。
宋长瑞得知消息后,居然来找她了。
她以为他也是来劝她,关着门不肯出去,那时她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只是一门心思地想离开这个地方,离得越远越好。
至于以后,她根本就没想过。
没想到宋长瑞根本就不是劝她,说她既然做好了决定,就去做吧。还把一支钢笔和一个略有些旧的笔记本送给了她。
林月终于开了门,接下了他送的东西,却连一句谢谢都不敢说,她怕自己一张口就要崩溃。她以为,他们也就这样了吧。
然而,她上车后泪眼朦朦地打开了笔记本,这才发现,宋长瑞送给她的,是他自己的日记。
日记里,事无巨细,记了那么多有关林月的事,原来,宋长瑞并不是不喜欢她,他喜欢她,和她喜欢他一样。
只是,他考虑得更多,因为他在城里,见过了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争斗,他不敢想象,如果他们以老师和学生的身份在一起,给彼此带来的,会是怎样的后果,亦或灾难。
所以,他不敢再直面她。
他想等她毕业,等她十八岁成年后再表白心意,到时,他已不是老师,她也不是学生。他们才有更多的可能和未来,为了这些,他瞒着父母辞职去开荒,希望在这个地方立足生根。
林月欣喜若狂,在汽车上又哭又笑,像个疯子。
日记的最后,宋长瑞说,林月唱得好,去学戏也是一件有理想的好事,本来他想让她起码念完初中再做决定,但现在既然她决定了,那就趁着年轻去闯一闯,他永远支持她,也会在山里一直等她回来。
林月想下车立刻回去,但又忍住了,她也想看看,她对宋长瑞的喜欢,以及宋长瑞对她的喜欢,到底能否经得住时间的考验。
最重要的是,她的理想已经近在眼前了,所以不管多心痛,她还是坐着车走了。
宋长瑞这一等就是五年。
于中年人来说,三年五年,也许就是指缝间的事,但对于年轻人,却漫长得像一生一世。
这期间,林月和宋长瑞仅凭着一年三两次的见面,往来频繁的书信,倾诉感情与思念。
林月的唱戏之路并没有走得很顺利,她唱得好,有比她更好的,人外有人,山外有山。
五年后,林月依然没唱出个名堂,就回了山里,义无反顾地嫁给了宋长瑞。
家里人不同意,嫌宋长瑞太穷。
但林月笃定,她说,房宽地宽,不如心宽。
其实,林月和宋长瑞成家时,宋长瑞的家人也是一致反对的,反对的原因,还是因为林月曾唱过戏,见过世面也太出众了,他们觉得,这样的媳妇娶回来不好管教。
但因为宋长瑞的坚持,也就没人再说什么了。
宋长瑞还怕林月和父母住在一个院子里受委屈,便把开荒种地积攒下的木料和粮食,都从山上运下来,托人买了一块宅基地,在县城的西边角盖了一处小院。
自此,他们的家才算真正地安定下来。
但人生从来都不可能顺风顺水,雷雨风电才是常态。
宋长瑞才37岁时,就得了高血压,他的血压经常飙高位,令人心惊胆战。
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三个孩子,城里每个人分不了多少地,全家人都靠宋长瑞东奔西跑做点小生意维持生计。
无奈下,林月跑到附近的戏班主家里自荐,想跟着他们去唱戏。
在这之前,戏班主曾去家里请过林月,但林月拒绝了。因为他们是在葬礼上唱,主人家门口铺块简陋的地毡当舞台,吹鼓乐手坐在一边,两个人着便衣就可开唱。
同样是唱戏,对于登过大台的林月来说,这样的落差还是挺大的。
但此时的她,已顾不上这些,她满脑子都是家,宋长瑞,还有他们的孩子。
在葬礼上唱戏,其实是非常辛苦的。
夏天还好说,热是热些,总还能避着点。冬天时,站在冻成铁板似的地上就已瑟瑟发抖,何况还得开腔放嗓地唱。
戏班子接活都是临时通知,哪里有人请就去哪里。为了能唱完马上回家照顾生病的宋长瑞和年幼的孩子,周边村庄几十公里的路程,林月都是骑一辆自行车风雨里跑。
有一次,她刚骑出村没一会儿,自行车坏了,那个年代,没办法通知班主,给人撂挑子的事林月也做不出。她只好站在路上,见车就拦,求着人家送她去。
苦自然是苦的,但林月义无反顾。
有时,宋长瑞自责,说如果林月不跟他,留在城里,也许不用吃这么多苦,但林月却笑着说,就我这脾气,也就得你宋长瑞能担,换其他人,那还不得天天打架啊。
宋长瑞咧咧嘴,笑了。
确实是,林月这么多年,脾性依然像年轻时火爆。
而他,也一如初见时,微笑着温柔着。
林月戏唱得好,又肯吃苦,工资在同行里一直是最高的。
她唱了几年,攒了点钱后,便和宋长瑞一合计,买了一辆摩托三轮,自己加了个钢管帆布篷,平时接送完林月,便在客车停留的路口跑出租补贴家用。
其实那个时候,村里有关林月的传言就已经有了,世俗狭隘偏执的目光,看不到她为了唱好戏每天刻苦的练习,也听不到她因为唱得多,而哑了无数次的嗓子。
尤其是邻居大婶,居然上门提醒宋长瑞,要把林月看紧一点,别让她出去抛头露面了。
他们以为那个家日渐富裕的日子,都是林月轻轻松松从外头男人那得到的。
甚至,连宋长瑞的父母也上门,责令他管住林月,说宋家人的脸面都要被林月丢尽了。
林月气极反笑,就差把他们赶出门,但还是忍住了。
而宋长瑞却不依不饶,长篇大论地跟父母亲戚理论。
他冷冷地说,他的女人他自己明白,不需要任何人劳神,还警告邻居大婶,再乱说话,就别怪他不客气!
其实,宋长瑞最清楚,这种话的源头从何而来,不过就是妯娌间小心眼的挑拨与嫉妒,外人的嘴他管不了,但能管得住的他一定要管。
他的林月,为了他们的小家,千辛万苦,他不能允许她在自己家里受一点委屈。
林月一直唱到了快五十岁才彻底停了嗓,停嗓后,她便每天和宋长瑞一起跑车。两个人齐心协力,扩大了院子,培养大了三个孩子。
千禧年后,孩子们自立门户后,想接他们去大城市生活。
但宋长瑞拒绝了,他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但其实,他是怕林月脾气急,跟儿媳妇处不好。
他们结婚后不久就怀了孕,然后一辈子都在为了这个家,为了孩子操劳,现在只剩他们老两口了,他要弥补那段本应美好的岁月。
他给林月报了老年晋剧票友团,一有空便陪她出去玩。他跟在林月身后端茶送水,做司机保镖和忠实的粉丝。
他不遗余力地宠着60多的林月,女儿说过多次,以后就要嫁爸爸这样的男人。
他带着林月逛街买衣服,吃零食唱戏,他们手牵手去跳广场舞,或者他学年轻人玩手机,查地图,带她去周边游。
有时,夜深了,万籁俱寂,宋长瑞睡不着就会拉着林月的手,说说从前的那些人那些事。有一次,他问林月,跟着他,吃苦受累有没有后悔过?
林月轻笑,一双手回握过去:“人生只能往前走,怎么能说悔?”
宋长瑞呵呵笑:“现在你倒成了我的老师了。”
林月也忍不住笑。
他们的一生,就像月亮,阴过晴过,缺过圆过。
却永远彼此照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