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如月 文|花花
单位体检的时候，刘雪园发现身体里长了点东西。 她去省立医院做复查，检测了病毒，还得做切片活检。每多检查一次，她的心就往下沉几分。
等待病理结果的日子，漫长得让人心慌。她站在生死抉择的路口，左边是虚惊一场，右边是气数已尽。 她的心一路向右，向右，再向右。 外面的马路上熙熙攘攘的，人们都跟往常一样奔波着，哪怕前路都只是冗长琐碎的一地鸡毛。
她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如此渴望融入到普通人庸庸碌碌的日常中去。
世上坏人那么多，老天爷为什么偏偏选择了她？她从没对不起过谁，不管是亲戚朋友，还是邻居同事，都知道她性格温和、待人良善，就连大街上遇到难处的陌生人，都能得到她的善意。
她连续几天做着同一个噩梦，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冲着她狂笑，“你也有今天！”
到底是谁在背后对她下了诅咒？唯一对她心怀怨恨的，巴不得她不得好死的，恐怕只有她的前夫了。
刘雪园的前夫是很受女孩喜欢的男人类型，人长得帅，对女人也体贴，还很有上进心，跟她谈论起未来的时候，眼睛里都闪着光。
他太想过不平常的日子了，又沉迷于五花八门的小道消息和内部投资渠道。当刘雪园发现不对劲的时候，他已经借了不少外债。
她苦口婆心地劝他停手，她愿意陪他一起把那些窟窿填上。他表面上答应了，却无法拒绝投资利好的机会。最后，他把家里的房子、车子都抵押了，还利滚利地欠了上百万的高利贷。
刘雪园对他彻底死了心，不顾前夫跪地央求，她站在16层的楼顶上，要拉着他一起跳下去，才逼得他同意离婚。
在这段婚姻里，她耗尽了精力，还背上了一身债，几乎丢了半条命。
婚姻带给她的伤害深入骨髓，离婚很久后，她还是会在半夜心悸，恍惚又回到了噩梦般的日子。
后来，前夫的日子过得很惨，他心里一定恨着她的吧？刘雪园不禁苦笑，难道老天爷是要帮他遂了心愿？
那段日子，要不是有董洋在身边，刘雪园的精神早就被压垮，放弃治疗了。
董洋说她太焦虑了，才容易乱七八糟地瞎想。他全程陪着她，事无巨细地忙活，他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么，宽慰她、鼓励她，帮她掐断那些奇奇怪怪的念头，转变心态面对。
幸好，刘雪园的情况不是最坏的那种，只需要做个小手术。她出院那天，董洋去办完手续，回到病房收拾东西。
刘雪园在一边看着他，有句话脱口而出，“董洋，咱们结婚吧。”
董洋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笑笑，没抬头看她，“你不说这辈子都不想再结婚了吗？”
“现在我改主意了，我希望下次我再进医院，在手术单上签字的那个人是你。有你在，得什么病我都不怕。”
“呸呸呸，别说这些不吉祥的话。”董洋很自然地把话题转开去，再也没有转回来。
刘雪园在说出那句话前，还猜测过董洋的反应，他会欣喜若狂，憨厚的脸上冒出傻笑；他会不顾及满病房的眼光，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他甚至等不及送她回家，直接开去民政局把手续先办了。
她就是没想到，董洋会不着痕迹地转移掉话题。
搁在以前，林雪园绝对看不上董洋这样的男人。他长得矮矮圆圆的，性格也有些木讷，不会搞人际关系，做事循规蹈矩，没什么大出息。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在那个机关单位里混上一辈子。
但林雪园经历过了前一段婚姻，在前夫的映衬下，董洋身上的那些致命的缺陷都被加了一层滤镜，统统变成另外一种特质：靠谱、踏实，给了她浓墨重彩的安全感。
董洋的老婆是得癌后去世的，他和刘雪园刚认识那会，已经过了好几年的空窗期。
在他们对彼此有了好感时，刘雪园把丑话说在了前面，她不想再婚，至少短时间内不会考虑再婚的事。董洋要是能接受，他们就算搭个伴互相照顾。如果不能接受，她也不想耽误他。
董洋很痛快地答应了，也没看出他有什么不高兴的。
林雪园这次的病，让她看明白一个问题，董洋值得她再冒一次婚姻的险。
她一直以为，董洋是因为理解包容她，才没有跟她提结婚的事。如今看来，董洋似乎比她更不想结婚。
她是因为怕了婚姻，那么，董洋是因为什么呢？
董洋告诉林雪园，他周末要出去办点事，就不过来陪她了。
林雪园满口答应，她的身体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不用他每天都过来贴身侍候着。
这几年，她忙着挣钱还债，很少有时间在家里待着，这冷不丁一闲下来，还真有点不适应。
她从卧室溜达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一集电视剧，看了十多分钟，愣是没看出来演的什么。年轻的演员们她都不认识了，模样看着都差不多，让她一会儿就看花了眼。
她关上电视，来到阳台上，周围都静悄悄地。这屋子不大，此刻却显得格外空旷。
她晃悠到厨房，打开冰箱门，里面满满当当的，都是董洋帮她买的。他知道她一个人吃饭爱将就，就每天下班后先过来给她做好，陪她吃完才走。他的手艺很好，她胃痛的老毛病都很长时间都没再犯过了。
林雪园突发其想，她要去看看董洋。
他们相处也快两年了，她刻意避免太深入董洋的生活。
她不跟他回家见父母，也不跟他一起聚会朋友，就连他的住处，她都没怎么来过，只记得小区的位置，忘了是哪一栋哪个单元。
她站在大门口给他打电话，用着要给他惊喜的语气，“我现在就在你小区门口呢。”
他的声音里却都是惊吓，“你怎么过来了？不是让你在家好好养着吗？你要是有急事打电话找我就行啊。我现在没在家，你先等一会儿，我马上回来了。”
董洋一回来，就急着把她往外带，“你中午是不是没好好吃饭？走，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林雪园拦住他，“我吃过了，现在还有点没消化呢，胃里不舒服，要不你陪我在楼下走走吧，你们小区里这绿化弄得还挺不错的。”
她不顾他的慌乱，也不管他的左顾右盼，硬是拉着他在小区里散开了步。
她这一招，还真的奏了效。
不一会，就有人凑了过来，冲着他俩指指点点，互相递着眼神，凑在彼此耳边上说着悄悄话。
看到他们牵着手的样子，忽然一个大妈眼睛都红了，直接扑到董洋身边，对着他又抓又挠，“你个杀人犯，你赔我闺女的命！我闺女年纪轻轻地被你害死了，你倒活得滋润，还搞上破鞋了！”
还有几个人，一边附和，一边拿着手机录视频。
“这年头，还真有不怕死的，姑娘你也不打听打听，他是个什么人啊，你就敢跟他处对象？”
“谁知道俩人是不是从早就有勾搭，要不能把结发的妻子给气死了？”
林雪园没反应过来，本能地别过头，疑惑这帮人到底是唱的哪一出。
她瞥了一眼董洋，他很是狼狈，脸上被抓出了几道长长的血痕，头发被抓乱了，那么大的男人被几个女人撕扒，却一直没还手，也没回嘴。
这会儿，看着那些大妈把矛头对准了林雪园，他这才醒过劲来，把林雪园护在身后，“这事跟她没关系，你们让她走吧。”
他转过身推开她，“你先回家吧。”
林雪园从没见过董洋用那样的眼神看她，无奈，悲伤，绝望。他像是在跟她说再见，不，他更像是在跟她说，再也不见。
她不想亲眼看着他再被围攻下去，转身走了。
晚上，林雪园在家坐立不安，心烦意乱地刷微博，结果就看到自己跟董洋的视频竟然上了当地热搜，受话题引导，评论区一片叫骂，指责他们的不道德。
她立刻给董洋打了个电话，“我能知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事吗？”
董洋沉默半天，跟她说了一个故事。
他和妻子是相亲认识的，就是年龄到了，老人催着，条件相当，就在一起处对象了。
结婚以后他才发现，妻子性子比较犟，总爱因为一点小事就跟他生气，还嫌他太窝囊，没本事。
开始时，他也学着哄她，说点软话，做点好吃的，买个小礼物，她也就借台阶下了。
慢慢地，她的花样越来越出新，他需要哄她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加班劳累一天回到家，还没顾上吃口饭，妻子就莫名其妙一通乱骂，骂他天天这么忙，钱才挣那么点，一点用也没有。
这样循环无数次后，他不胜其烦，干脆不哄了，搬到书房去睡，随她自己去消化情绪。
两人同在一个屋檐下，谁也不跟谁说话，自己做自己的饭，睡在不同的房间，明知道对方要睡过头了，也绝不帮忙叫一声。
最长的一次，他们的冷战持续了有大半年的时间。
后来，妻子被查出得了癌症，不到两年就走了。
她娘家人自然不会放过董洋，就是因为他的冷战，才导致他妻子情绪压抑得了癌症，他就是个杀人犯。
董洋把房子卖了，把钱都给了妻子的娘家，算是补偿。这样的举动并没有让他获得谅解，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啊，怎么是一点钱就能打发的了的？
他们很关注他的生活，但凡他的生活中有其他女人的影子，就会过来大闹一翻。那些正义感爆棚的邻居们，为了惩治渣男，看到点风吹草动，就赶紧去通风报信。
所以，当初林雪园提议暂时不考虑结婚时，他其实是如释重负的。
这故事太沉重，董洋讲完，俩人都沉默了。
林雪园不知道是安慰他，还是在说给自己听，“其实，癌症有很多诱因，情绪郁积肯定是一方面，但还有基因问题啊，个人的性格脾气啊，环境因素啊，等等各方面，都有可能吧，你就没试着跟他们解释解释？”
董洋苦笑，“她人都没了，我解释那些有什么用？而且，我自己也觉得她的死跟我有关。我很愧疚，也很后悔。当初怎么就没对她好一点呢？如果我对她热情一点，宽容一点，不跟她冷战，她可能就不会得病了。”
又是一大片沉默。
董洋留下最后一句，“雪园，我们以后……就不要再见面了。”
一个月后，董洋下班的时候，发现林雪园在单位门口等他。她手里拎着一堆菜，“我买了菜，想吃你做的饭了。”
董洋让她先上了车，“不是说，不要来找我了吗？”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考虑，我以为我会被杀人犯这三个字吓跑，但是，我能想起来的，都是些别的细节。
你总是小心翼翼的，恐怕我不高兴，有时候我只是累的不想说话，你都能吓坏，反复问我是不是生气了。你做什么事都先考虑我的感受和心情，跟我有商有量的，从不咄咄逼人，也从不强人所难。
我觉得你是因为喜欢我，在乎我，很暖心。现在我明白，这份过分紧张的背后，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就觉得特别心疼你。”
“董洋，你知道我得病的时候，为什么老是梦见有人在咒我死吗？是因为，我心里有鬼。
我跟你说过，我前夫为了躲避追债的，慌乱中出了车祸，残了一条腿，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其实，他那天出车祸都是因为我。那会，他父母怕他有意外，让他藏了起来。可债主们能找到我，骚扰我，即便是跟他离了婚，我每天什么也干不了，报警也不管事，几乎被逼疯了。他自己作的祸凭什么让我来背锅？我就把他藏身的地方告诉了那些催债的人。”
“他沦落到现在这样子，难道不是他自己的错吗？为什么在他出事的时候，他的父母、亲戚朋友甚至邻居们，都说是我把他害成这样的？我搬了家，扔了工作，才换来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我不应该追求自己想过的日子吗？我怎么就成了毁了他一辈子的坏女人？
“我特别能理解你的感受。我承认，我们身上都有错，以前的日子过得也有遗憾，但我们不至于是杀人犯，更不至于被骂成十恶不赦。如果他们非要这么认为，我也认了，没错，我就是爱上杀人犯了，怎么着吧！咱们两个大坏蛋在一起，也省得再去祸害别人，就算为社会除害了，你说是不是？”
这些话在林雪园心里压了太久，她越说越激动，嘴上直打绊，都要结巴了。
自从他老婆死后，还从没有人告诉董洋，那件事不全是他的错。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告诉她，“以后，我要是犯浑，哪里做得惹你生气了，你一定要跟我说，我一定会改，你千万千万别不理我，一个人生闷气。”
说着，他捂住脸，呜呜地大哭了起来。
这个世界，人们太喜欢伸张正义，同情“弱者”，却从来不知道，他们讨伐过后，那些所谓的“凶手”，要靠什么才能撑下去。
或许，他们只有堕到深渊，成为更不幸的人，才会重新赢得那些人们一声廉价的叹息。
幸好，还有同在深渊的人，抱起团来取暖，一起仰望星空中那一点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