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州,中国陆地版图的几何中心,夹在西安和张掖之间的西北重镇,可不是一个没有故事的城市。做为唯一一个黄河穿城而过的省会城市,兰州的历史和黄河紧密相连。滚滚黄河自西而来,在群山之间冲刷出一片河谷盆地,这里冬无严寒、夏无酷暑,是方圆数百里内最适合农业种植的地方。此外,黄河南岸的南山、兴隆山、马衔山是河谷盆地的天然屏障,黄河北岸的沟壑和戈壁是天然的战略纵深。这样的经济地理条件,让这片河谷盆地,成为古代王朝设立黄河上游重镇的绝佳宝地。兰州,应运而生。
四通八达的水陆交通,又为兰州的进一步发展壮大提供了便利。水路方面,沿着黄河逆流而上百余里,便是黄河和其支流湟水的交汇处,再沿着湟水一路向西,可抵达俯瞰青藏高原的重镇西宁。沿着黄河顺流而下,即是俯瞰关中沃野的宁夏。从兰州郊外的黄河渡口进入庄浪河,便可一路向北到达甘肃天祝县,然后弃水上岸走陆路,经古浪县即可抵达武威、张掖。沿着湟水进入青海民和县,便可转向大通河,再沿着大通河向西北前行,可抵青海门源县,在这里弃水上岸,即可自扁都口翻越祁连山抵达张掖。西安是西北和中原的枢纽,张掖是河西走廊最重要的重镇,既然兰州能以两条陆路联通张掖,那么兰州便是西安和张掖的枢纽。正因为易守难攻、又能同时沟通东西南北,兰州便有了举足轻重的地位。
西汉时期,汉武帝设立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并称为河西四郡,管辖汉朝腹地通往西域必经的河西走廊。但那个时候,不仅蒙古高原的匈奴时常骚扰汉朝,青藏高原的诸羌也默默东移,想要进入汉朝境内享受花花世界。要弹压诸羌,保护河西走廊和汉朝腹地的安全,汉朝就需要建立一座军事重镇。于是在公元前81年,汉昭帝和霍光以“边塞阔远”为由,分别自天水郡、陇西郡、张掖郡割出两县,合并起来另立一郡,然后根据“金城汤池”的典故,命名为金城郡。从此以后,金城郡成为河西四郡的次级单位,承担起讨伐诸羌,保卫汉朝的历史任务。公元前61年,赵充国统帅万余骑兵自金城郡出发,讨伐先零羌。经过一年多的艰苦作战,赵充国斩杀7600余人、招降31000余人,大获全胜,极大开拓了汉朝的西部边疆。次年,汉朝在金城郡增设允街县、破羌县、河关县用来屯田,同时增设金城属国,用来管理归附的羌人。自此,原本空无一人的金城郡,人口逐渐增加到38000户、将近15万人。西汉末年天下大乱,诸羌肆无忌惮的东迁,占领了金城郡的属县——“自王莽末,西羌寇边,遂入居塞内,金城属县多为虏有。”于是在公元33年,汉光武帝命马援西征,首先在陇西郡击败先零羌,两年后又在武都郡击败参狼羌,号称“陇右清净”,一举收复金城郡的失地,夺回遏制诸羌的桥头堡。不过,随着东汉末年的百年羌乱,再加上董卓、曹操、马超、刘备、诸葛亮等英雄豪杰的割据征伐,西北大地战火不息,诸羌便再一次占据金城郡,金城郡逐渐脱离中原王朝的实际管辖。凭借金城郡这个战略要地,诸羌不断东迁,在“五胡乱华”中扮演了重要角色。到了隋朝末年,西秦霸王薛举在金城郡起事,并建都金城,等稍微巩固地盘,薛举便迁都天水,试图继续向东开拓疆土,复制一遍诸羌的成功经验。然而......西秦政权遇到了举世无双的李世民,只能折戟沉沙。金城郡归唐以后,因为其境内有皋兰山,唐高祖李渊便改金城郡为兰州,并于公元625年设立兰州都督府,管辖兰、河、鄯、廓等州的军事事务,张士贵、李君羡等名将都做过兰州都督。因为唐太宗李世民的赫赫武功,把唐朝在青藏高原上的边界,大踏步的向前推,于是兰州就不是弹压叛乱、防御吐蕃的第一线,而是储存粮草的大后方。在这样的背景下,公元656年,唐高宗李治废除兰州都督府,在兰州以西数百里的鄯州,另立鄯州都督府,距离现在的青海西宁非常近。唐玄宗李隆基时期的陇右节度使,驻地也在鄯州。
可以说,唐朝中期的兰州地位下降,不是因为兰州不重要了,而是唐朝太猛了。公元1666年,康熙皇帝决定把明朝的“大陕西”拆分,实行“陕甘分治”,陕西的省会自然是西安,而甘肃的省会就定在兰州。兰州,自此成为甘肃省的政治中心。公元1764年,历经七十余年的“清准战争”,乾隆皇帝已彻底平定准噶尔部,收复自安史之乱后便脱离中原王朝的西域,并以“故土新归”的寓意,改西域为新疆。为了巩固战果,乾隆皇帝下令,陕甘总督衙门自西安迁到兰州,一方面用联通宁夏、天水的地理优势来“节制三秦”,另一方面用联通武威、张掖的地理优势来“怀柔西域”,最后还能用联通西宁的地理优势来弹压青藏高原。陕甘总督衙门的迁移,意味着清朝最终形成“以北京控西安、以西安通兰州、再以兰州制陕、甘、宁、疆、藏”的思路。正因为兰州是西北的军政中心,所以在解放战争时期,彭德怀指挥第一野战军打的最艰苦、最重要的一场战役便是“兰州战役”。1949年春夏,第一野战军先后进行了春季攻势、陕中战役,解放了包括西安、咸阳、潼关、渭南在内的大批陕西城市。5月29日,西北军区代表曹力如和国军第22军军长左协中,在《榆林局部会谈协议》上签字,宣布榆林和平解放。至此,第一野战军解放了大半个陕西,下一个任务,便是扫荡胡宗南集团和马家军集团,彻底解放大西北。那时,青海马步芳的两个军驻扎彬县一带,宁夏马鸿逵的两个军驻扎永寿县一带,而胡宗南的第18兵团部和两个军驻扎在扶风、渭河间的陇海铁路一线,两个军驻扎在眉县一带,另有一个军驻扎在武功和扶风之间、一个军驻凤县、三个师驻周至、一个师驻宝鸡。
教员认为,胡宗南和马步芳、马鸿逵之间有矛盾,虽然他们的军队形成犄角之势,但未必愿意互相支援。而二马的军队比较分散,胡宗南的军队比较集中,所以第一野战军可以钳制二马、专打胡宗南。彭德怀收到教员的指示,又和同志们研究了西北局势,决定遵循“钳马打胡”的方针,发动扶眉战役。7月10日,扶眉战役开始,仅仅四天时间,彭德怀便指挥第一野战军歼灭胡宗南的一个兵团部、四个军部、八个师和三个团,共计4.4万人,并俘虏3.1万人,缴获2400匹骡马、290门炮、1160挺机枪、9000余支步枪,解放九座县城。战后,胡宗南的剩余军队狼狈撤往汉中,而马步芳、马鸿逵担心遭到同样的命运,也大踏步的撤往甘肃平凉。这就意味着,胡宗南和马步芳、马鸿逵的军事联盟,被扶眉战役彻底撕开,两大军事集团之间的缝隙越来越大。教员见状,决定转变主攻方向,改“钳马打胡”为“钳胡打马”,争取在平凉消灭马家军的主力军队,年底挺进新疆,然后用西北的石油资源,解决全国经济的燃眉之急。“照我想,只要平凉战役能歼两马主力,则西北战局即可基本上解决。往后占领甘、宁、青、新四省基本上只是走路和接管问题,没有严重的作战问题。”谁知道,就在解放军积极备战的时候,马步芳和马鸿逵的矛盾也爆发了——马步芳是国民政府的西北军政长官公署长官,他为了保存实力,命令马鸿逵在平凉和解放军决战,自己视战局变化相机而动。但马鸿逵也不愿意损失军队,便对马步芳的命令不屑一顾,直接指挥军队离开平凉,撤回宁夏。见马鸿逵撤退,马步芳也不敢留在平凉,随即撤往六盘山以西的静宁县。教员和彭德怀寄予厚望的平凉战役,因为马步芳和马鸿逵的撤退,就这样流产了。坏处是,马步芳和马鸿逵撤回甘肃、宁夏,第一野战军就失去主场作战的优势,必须到他们经营多年的地盘进行客场作战,而事关西北局势的决战地点,只能是西北军政长官公署所在地、拥有强大军工基础的兰州。好处是,马步芳和马鸿逵分别撤退,无形中减轻了第一野战军的压力,正面决战的时候,只需要专心应对马步芳即可。8月初,国民政府的行政院长阎锡山,召集胡宗南、马步芳、马鸿逵到广州参加“西北联防会议”,极力调和三人的矛盾,然后做出决定——马步芳部退守兰州,吸引第一野战军前往兰州决战,而马鸿逵部自宁夏南下、胡宗南部自汉中北上,三路大军会师兰州,聚歼第一野战军。马步芳深知,兰州战役是决定西北命运的一战,丝毫不敢大意,回到兰州以后,便开始排兵布阵——两军、两旅、三团共五万人,驻防兰州城区以及南山险要处。三军共三万人,驻防兰州东北部的靖远、景泰、打拉池,保障兰州的左翼安全。新编的骑兵军驻防临洮,保障兰州的右翼安全。
马步芳的军队一字排开,组成一道坚固的防线,第一野战军要想撕开防线,非常不容易。但彭德怀说:“我们不怕他守,而是担心他跑掉,如果他真的不跑,就到了我们把他消灭的时候了。”第1兵团以及第62军为左路军,攻取武山、陇西、渭源,再从临夏渡过黄河,直取西宁,断马步芳的退路。第2兵团为中路军,经通渭、马家营直扑兰州,然后在兰州上游渡过黄河,再沿着西兰公路东进,出现在兰州西部。第19兵团为右路军,经隆德、会宁、定西向兰州运动,攻击兰州东部。
此外,第18兵团以积极防御的姿态,钳制胡宗南部,第19兵团第64军驻守甘肃固原,钳制宁夏的马鸿逵部,防止他们南下北上,增援兰州的马步芳。可以看出来,马步芳用的是死板固守战术,彭德怀用的是灵活机动的大纵深、大穿插战术。这两种战术看似是“攻和守”的区别,其实是“一战和二战”的代差区别,绝不可同日而语。仅从战术层面来看,彭德怀对马步芳就是降维打击,未战已先胜。8月9日,兰州战役正式爆发,各兵团分别按计划突进,截止到20日,中路军第2兵团和右路军第19兵团便在兰州郊外会师,准备攻城,而左路军第1兵团也解放临洮,直逼临夏,准备渡过黄河。马步芳那所谓一字长蛇阵,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兰州便成为瓮中之鳖。
兰州是夹山带水的城市,黄河和东西20公里的南山是天然的防御屏障,除此以外,早在抗战时期,兰州就修建了大量的城防工事,解放战争开始以后,马家军又用钢筋和水泥加固了这些城防工事。外围是人工削成的3道断崖绝壁,里层是铁丝网和地雷包裹的战壕,各阵地间都有公路贯通、随时可以火力支援。在这样的背景下,兰州攻城战的第一天,解放军战士们反复冲杀,付出了惨烈的伤亡,却没有攻克任何一个阵地。面对这样的局面,彭德怀决定暂时停止攻城,用三天的时间和同志们总结经验教训。最后,彭德怀得出结论,要攻克兰州,有三个问题必须改变——1、冲击部队没有组织火力保证侧翼安全。以后要严密组织火力,当敌军发起冲击时,配备在解放军冲击部队侧翼的二线梯队,要及时向敌军冲击部队的侧翼发起反冲击。2、火炮缺乏细密的任务区分。今后要高度集中火力,做到步兵冲击计划和炮兵射击计划一致。3、敌军有水泥碉堡、砖头碉堡,每个碉堡之间的火力配合密切,今后可用连续爆破或强行坑道爆炸的方法,配合云梯、梯桥通过。就在第2兵团和第19兵团停战休整的时候,左路军第1兵团接连解放临夏、康乐、宁定、永靖、和政等五座县城,全歼马步芳的新编骑兵军,彻底撕开兰州的右翼防线,兵锋直指西宁。而胡宗南和马鸿逵,分别被第18兵团和第19兵团第64军钳制,无法救援兰州,更无法和马步芳会师,实施原定的反包围计划。有了正确战术的第一野战军攻城部队,进攻这么一座援兵、退路都断绝的孤城,那还不是顺水推舟的事?8月25日7时,第2兵团和第19兵团,发起第二次兰州攻城战。12时,兰州各阵地相继失守,马步芳之子马继援失去信心,决定黄昏时分秘密撤离兰州。8月26日2时,攻城部队控制兰州的黄河铁桥,切断敌军的最后一条退路,7时,占领兰州的主要据点,基本消灭城内残敌。同日,彭德怀、张宗逊率领第一野战军指挥机关进驻兰州,而马步芳和马继援携带黄金白银,相继逃往香港。兰州战役的时间不长,满打满算都不足两个月,攻城战更是只有六天,但兰州战役绝对是解放西北的过程中,耗费心血最多的、战士牺牲最大的战役。因为解放兰州,便是占领了整个大西北的枢纽,打开了进取河西走廊和新疆的门户,此后数月,第一野战军不费吹灰之力,便相继解放青海、甘肃、宁夏、新疆,应验了教员的那句判断:那时,甘肃玉门有中国最大的油田,而兰州的特殊地理条件,决定了兰州不仅方便吸纳原油,同时也方便将石油运输到中国中、东部地区。在这样的背景下,苏联援华的156项工程中,年产百万吨的炼油厂和化学公司,便落户兰州西固,简称为兰炼、兰化。与此同时,年产1.5万吨石油设备的石油机械厂、年产2.5万吨化工设备的炼油化工厂机械厂,也做为兰炼和兰化的配套工厂,落户兰州。而为了更好服务中国的石油工业,自1950年代起,中央在全国范围内,动员了16000余名青年知识分子到兰州工作,支援“两兰”的建设。可以说,中央为了支援兰州建设、支援“两兰”建设,付出了巨大的政治成本。
1958年,“两兰”便制造出中国自主研发的第一桶汽油、第一袋化肥,并送到北京,做为当年的国庆节献礼。这一举动,直接让“两兰”成为全国知名工厂,兰州也成为中国著名的工业城市。此时,中国和苏联的关系逐渐恶化,军事工业的比重逐渐超过民用工业,而军事工业的重要材料便是石油。于是,“两兰”承担了军用航空汽油、航空煤油、航空润滑剂、炼油催化剂、石油添加剂等军用燃料的研发、生产工作。据相关统计,1958—1987年,兰炼的纳税额能达到63亿元,是纳税额最高的五十家工厂/企业之一。而“两兰”创造的经济总量,占兰州的一半以上,受此影响,兰州的经济总量甚至能进入全国前二十强。这是兰州最辉煌的岁月,但改革开放以后,兰州衰落了。一方面,市场经济在东部沿海城市逐渐铺开,北上广深杭等沿海城市,利用政策优势和海外优势火速崛起,地处西北的兰州,自然享受不到这份红利。另一方面,随着“和平与发展”成为时代主流,“两兰”失去国家的政策支持和军事订单,逐渐沦为普普通通的石化工厂,不再拥有“兰州经济半壁江山”的功能。就这样,“两兰”成了贫困工厂,兰州成了欠发达城市,时至今日,兰州这个堂堂的省会城市,GDP只有3487亿元。前文用六千字讲了兰州在政治军事和能源层面的辉煌,临了临了,市场经济下的兰州,竟然成了一个悲伤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