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黄河心不死”是中国的一句俗语,有时用来指代“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但更多的时候,这句话是“除非走投无路,否则绝不罢手”的意思。乱世争雄,没有角逐出最后的王者,任何一个枭雄都不愿意停下脚步。政治斗争,如果仍有一些翻盘的机会,那些野心家们就不会安分守己。离家谋生,没有赚到足够的钱财,心有不甘的人就不愿意回乡。如果他们停下前进的脚步,一定不是良心发现,而是能量耗尽,不得不停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有人就说,这不是战争的结束,而是下一场战争的开始。因为世界各国都保留着一定的实力,又有一大堆矛盾没有解决。再过二十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绝大部分国家都卷入其中,摧毁巨额的财富,牺牲了数亿人口,除了美国和苏联以外,世界各国都消耗的干干净净。等战争结束以后,人民的厌战情绪达到顶点,各国政府也发现无力再战,急需进行经济建设。于是,大规模的争霸战争停止了,世界进入美苏共霸的两极时代,人民也迎来八十年的和平岁月。见到黄河,走投无路,心便死了,古今中外都是一样的。公元前579年,宋国右师华元试图消弭战争,便奔走于晋楚之间,给晋国中军帅栾书和楚国令尹子重传递消息,终于达成“晋楚共霸”的条件,晋厉公和楚共王甚至到宋国商丘的西门外,举行了一场举世瞩目的会盟。但楚国仍有实力,自然不愿意放弃百年征战换来的霸业,晋国没有恢复鼎盛时期的影响力,同样不愿意让出一半的铁王座。此外,齐国有鱼盐之利,随时准备和齐桓公一样,把经济利益转换为国际影响力。秦国雄踞西北,数十年来始终想在中原占有一席之地。四大强国的诉求没有满足,矛盾没有解决,实力没有耗尽,便意味着“晋楚共霸、天下太平”是暂时的,战争仍将继续。公元前576年,即晋楚会盟的三年后,楚共王便撕毁“晋楚共霸”的盟约,准备出兵伐郑。楚共王的弟弟子囊表示反对:“刚签订盟约就撕毁,怎么可以这样呢”,但楚国司马子反说:“有利可图就要争取,盟约算什么?”随后,楚共王亲自统兵北上,攻破郑国的暴隧(河南原阳),又向东征伐,攻破卫国的首止(河南睢县),兵锋直抵宋国都城商丘。自从楚国开始争霸以来,始终是行霸道,以兵威降伏各诸侯国,这次撕毁盟约,同样是霸道行事,试图以兵威重新进取中原。楚共王北上以后,晋国的中军帅栾书(栾武子)提议“伐楚”,韩厥(韩献子)却反驳道:“无庸,使重其罪,民将叛之。无民,孰战”——楚国撕毁盟约,失了各诸侯国的心,驱赶人民作战,失了楚国人民的心,这是法西斯行为,不能持久。我们应该鼓励楚国出兵,等楚国的人心丧失殆尽之后,必败。遵守盟约,维护天下秩序,永远站在大多数的一边,这就是荡荡王道。这原本是一条正确的建议,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楚国咄咄逼人的态度,一定会把各诸侯国推向晋国一边,晋国便能以“维护天下秩序、保卫世界和平”的名义,动员各诸侯国伐楚,结束无休无止的争霸战争。郑国地处中原,属于四大强国必须争取的战略支点,经过百余年的战争,郑国残破不堪,几乎没有余力抵抗大国,便形成了谁赢帮谁的风格。于是在公元前575年春,郑国在楚共王兵威之下,投降了。郑国背晋归楚,意味着晋国失去了中原的战略支点,再不出兵南下,便不是行王道了,而是绥靖楚国。在这样的背景下,晋厉公暂时放弃王道政策,改用霸道应对危机,随即命栾书和士燮统中军、郤锜和荀偃统上军、韩厥统下军、郤犨(chou)和郤至统新军,南下伐郑。为了保证万无一失,晋厉公还命栾黡(yan)出使鲁国,郤犨在大军抵达郑国战场之前,出使卫、齐,邀请三国出兵,和晋国组成伐郑联军。晋国如此兴师动众,目的就是以狮子搏兔之势,一战克敌。而楚共王听闻晋国南下伐郑,立即命司马子反统中军、令尹子重统左军、右尹子辛统右军,全力北上救郑。6月,晋楚两军在郑国鄢陵相遇,爆发了一场既有诡诈权谋、又充满春秋君子风度的大战。若敖氏曾是楚国的宗室贵族,楚武王的头号重臣斗伯比、楚庄王的令尹斗椒都是若敖氏的重要成员,后来若敖氏权倾楚国,遭到楚庄王的血腥屠戮,斗椒之子苗贲皇便逃往晋国,得到晋国君臣的礼遇。苗贲皇出自楚国,非常清楚楚军的弱点在哪里,于是他向晋厉公提议:“楚之良,在其中军王族而已。请分良以击其左右,而三军萃于王卒,必大败之”——司马子反统帅的中军是楚国精锐,如果能把楚军的左右军分开,以晋国三军精锐迎战楚国中军,形成局部的兵力优势,必胜。晋厉公不放心,卜了一卦,卦辞是“南国䠞、射其元王、中厥目”,南方国家战败,其国王的眼睛中箭,大吉。看到这样的卦辞,晋厉公下定决心,按照苗贲皇的建议迎战楚军。说来也巧,大战前一天,晋国的魏锜梦见射中明月,醒来就自己解梦:“姬姓是日,异姓是月,梦中射明月,肯定寓意着射中楚共王”,于是在开战以后,魏锜弯弓搭箭,果然射中楚共王的眼睛。楚共王大怒,交给楚国神射手养由基两支箭,命他给自己复仇,养由基一箭射中魏锜的脖颈,然后把另一支箭交还楚共王。按照普遍的战争逻辑来看,楚共王负伤,晋军应该全力猛攻楚共王的战车,把他俘虏到晋国留学才对啊,是吧。但有意思的是,统帅晋国新军的郤至,三次攻到楚共王的战车前,都跳下战车、脱掉头盔、快步向前走,以示对楚共王的尊敬,等离开一段距离,才重新穿戴整齐,恢复战争状态。见到郤至尊敬自己,楚共王竟然也没有伤害郤至,反而命工尹襄给郤至送去一把弓,以示慰问。“郤至三遇楚子之卒,见楚子,必下,免胄而趋风。楚子使工尹襄问之以弓,曰:方事之殷也,有韎韦之跗注,君子也。识见不榖而趋,无乃伤乎?”如果在后世的战场,发生了这种行为,所有人都会想,明明靠近楚共王了,郤至竟然没有斩将夺旗,是不是准备叛国了?明明能射死郤至,楚共王竟然没有下手,两人是不是有什么私情?但在春秋时期,王对王、将对将、兵对兵,才是世人公认的战争原则,偷袭、暗箭、欺诈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下三滥手段。既然不使用法术诈力,晋楚两军的战斗力又相差无几,所以战争进行的相当艰难,很长一段时间都是晋不胜楚、楚不胜晋。直到有一天,楚共王召司马子反商议军务,结果子反喝醉了,不能出门见人,楚共王发出一声长叹:“天败楚也夫,余不可以待”,随即连夜撤离战场,返回楚国。次日,晋军进入楚军的营地,以这种不光彩的姿态,获得“鄢陵之战”的胜利。不管怎么说吧,从王道国策转向霸道战争,再到鄢陵战场上的诡诈权谋和春秋风度,晋国总算遏制了楚国北上的野心,维持着晋楚共霸的局面。不过,正是从“鄢陵之战”开始,晋国抛弃了以往的单纯武力争霸策略,把维护天下秩序的王道、消灭天下秩序破坏者的霸道结合起来,形成晋国的“霸王道杂之”新路线。尽管晋楚的国力相当,晋国也调整了路线,但恢复霸业仍然需要一些契机。自从“曲沃代翼”以后,晋国就有外姓大臣势大、政出多门的隐患,就连鲁国大夫叔孙侨如都说:“鲁之有季、孟,犹晋之有栾、范也,政令于是乎成。”这是晋国的特殊国情,不是谁想改就能改的。晋国的最佳出路,便是国君放弃集权,通过给外姓大臣让利的方式,和外姓大臣结成利益共同体,换取晋国的蓬勃发展。晋文公以后,晋国每次恢复霸业,都是因为国君和外姓大臣深度绑定,而晋国每次衰落,都是因为国君和外姓大臣爆发血腥斗争。能认清这一点,晋国国君就能做明君,否定这一点,晋国国君就不得好死。“鄢陵之战”以后,晋厉公可能认为,晋国数次击败楚国,晋国已经无敌于天下,又借赵氏孤儿事件诛杀了赵氏权臣,完全可以进一步梳理晋国政治了,便开始尝试着恢复国君权威——“成公十七年,晋厉公侈,多外嬖。反自鄢陵,欲尽去群大夫,而立其左右。”外嬖即私人宠臣,尽去群大夫,目的就是用根基浅薄的私人宠臣,替换根深蒂固的外姓大臣。晋厉公的外嬖主要是胥童、夷阳五、长鱼矫等人,其中胥童是晋国下军佐胥克之子,赵盾死后,郤缺以中军帅的身份执掌晋国,随即废除胥克,任命赵朔为下军佐,明目张胆的搞了一场利益输送。可以说,胥童是晋国政治斗争的失败者,做晋厉公的外嬖,唯一的诉求是借晋厉公之手,清除当权的外姓大臣,恢复胥氏家族的地位。既然胥童是这样的身份,夷阳五、长鱼矫等人的身份也不可能太差,而且郤锜夺了夷阳五的田地,郤犨夺了长鱼矫的田地,他们两人对郤氏又有了更直接的仇恨。按照当时的礼法,晋厉公发出猎杀的号令之后,卿大夫们要根据等级地位,依次射杀猎物,等射猎结束,君臣再共享盛宴。这次打猎的时候,晋厉公照例猎杀了一只动物,然后便和宠妾饮酒,不再过问卿大夫射猎的事。结果,他宠信的寺人孟张抢了郤至的一头野猪,郤至大怒,一箭射死寺人孟张。在晋厉公看来,郤至射死寺人孟张,简直是挑战自己的权威,大骂一句:“季子欺余”,回去就开始密谋,提前执行清洗计划。胥童提议道:“必先三郤。族大,多怨。去大族,不逼。敌多怨,有庸”——郤氏是大家族,结怨甚多,尤以郤锜、郤犨、郤至为最。用郤氏祭旗,可以给其他家族报仇,也有利于国君集权,百利而无一害。确定了目标,胥童和夷阳五便带着八百甲士包围郤府,长鱼矫则乔装打扮混进去,用长戈击杀郤锜、郤犨、郤至,干净利落的完成任务。做完这一切,胥童又提议,趁机把位高权重的栾书、荀偃一起杀了,省的夜长梦多。但就在这个时候,晋厉公担心,一次性杀人太多无法收场,便拒绝了胥童的建议。晋厉公想一步一步完成计划,但他忽略了一个重要因素,没有任何理由就诛杀郤氏,给其他外姓大臣造成了巨大的不安全感。因为郤氏突然消失已经说明,晋厉公要诛杀其他家族,也可以不用任何理由,尤其是栾书和荀偃,已经上了胥童的黑名单,谁都不知道晋厉公何时改变主意,向他们下手。同年底,栾书和荀偃不提供任何理由,直接出兵囚禁并诛杀晋厉公、胥童,公元前573年正月,又自洛阳迎回公子周,准备拥立为晋国国君。我们在这里多说一句,栾氏和郤氏都晋国宗室的旁支远宗,当年栾氏和郤氏给庄姬做伪证,亲手促成赵氏孤儿事件,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可以理解为晋国宗室势力对外姓大臣的反扑。现在晋厉公诛杀郤氏,事实上是晋国宗室势力的自我消耗,从此以后,栾氏便成为晋国宗室在权力核心圈的独苗。公子周是晋襄公的曾孙,属于旁支远宗,正常情况下根本没有继位的资格,而且公子周年仅14岁,一般来说是不具备成人行事能力的。栾书和荀偃拥立公子周,无非是想有一个根基薄弱且年轻识浅的国君,既方便他们操纵晋国军政事务,又能实现自我保护。就在正式继位之前,公子周说了一番话:“孤始愿不及此,虽及此,岂非天乎?抑人之求君,使出命也。立而不从,将安用君?二三子用我今日,否亦今日。共而从君,神之所福也。”我是不受宠爱的流亡公子,能做晋国国君,都是天意啊。但国君的职责是主宰乾坤,决定一切军政事务,如果不能行使国君的权力,我宁愿不继位。你们给我一句话,到底听不听我的命令?公子周把继位的事归于天意,说明公子周不承认栾书、荀偃等人的拥立之功。这是一场极其精妙的赌博,赌输了,大不了回去做流亡公子,可一旦赌赢了,公子周就能不受挟制,做一个强势的晋国国君。人都迎回来了,仪仗都准备好了,公子周却突然说不继位了,那他们如何向晋国朝野交代?无奈之下,他们立即说道:“群臣之愿也,敢不唯命是听”,赶紧继位吧,求你了,给我们一个台阶下,我们一切都听你的。公子周得到想要的答案,便继位做了晋国国君,史称晋悼公。这哪里是青涩懵懂的14岁少年,明明是天赋绝伦的政治天才,和汉文帝刘恒、明世宗朱厚熜如出一辙。而得到晋国军政事务的决定权以后,晋悼公便在此后十年间,开启了一系列改革。政治方面,晋悼公任命魏相、士鲂、魏颉、赵武为卿,荀家、荀会、栾黡、韩无忌为公族大夫,士贞伯为太傅、贾辛为司空、栾纠为御戎,共同辅佐自己。看看这些人的姓氏,几乎都出自晋国老牌家族,没有一个新人能拿到入场券。这项任命,其实就是晋悼公向外姓大臣传递信息,即你们拥立我做晋国国君,我保证你们的权力和富贵,我们共享晋国江山。晋国国君和外姓大臣,通过这项任命,紧紧团结在一起。外交方面,魏绛(魏庄子)建议晋悼公,不要轻易和戎狄部族开战,否则楚国出兵北上的时候,晋国便不能抽调兵力援救各诸侯国,容易造成各诸侯国背晋归楚,晋国霸业崩溃。可以向戎狄部族购买土地、安定边疆百姓、减轻晋国的边防压力、借戎狄部族的兵力威慑中原诸侯国、造成万国来朝的声势。晋悼公立即同意,任命魏绛为使者,代表晋国和周边的戎狄部族会盟。从此以后,晋国节省了巨额军费,还拥有了一支戎狄部族仆从军。经济方面,晋悼公听取魏绛的建议,把公室、国库、各级卿大夫的财富聚拢起来,借贷给晋国百姓,盘活了晋国的金融市场,并开放山林川泽,允许晋国百姓自由开发,搞活了晋国的实体经济。“魏绛请施舍,输积聚以贷。自公以下,苟有积者,尽出之。国无滞积,亦无困人。公无禁利,亦无贪民。”经过这一系列改革,晋国实现全方位的腾飞,无论政治、军事、外交、经济,都称得上是政通人和,综合国力远超齐、楚、秦等同体量的大国。公元前572年,晋国的韩厥、荀偃统帅晋、鲁、宋、卫、曹、莒、邾、滕、薛等国组成的诸侯联军,南下伐郑,一战攻破新郑的外城,并在洧水畔击败郑军,然后转向东南,攻破楚国的焦、夷等城池,驻扎在郑、宋、楚三国的交界处。
次年7月,郑成公薨逝,子罕成为摄政、子驷分管政务、子国以司马的身份分管军事。面对以晋国为首的诸侯联军,郑国的卿大夫们认为,楚国强盛就归楚,现在晋国兵临城下,我们归晋吧?但子驷不同意归晋,理由是郑成公临终前说过,楚共王在郑国瞎了一只眼睛,郑有愧于楚,绝对不能背楚归晋,如今郑成公尸骨未寒,怎么能违背他的意见呢?每次有事都要伐郑,年年伐月月伐,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啊,有没有什么办法,能一举掐住郑国的命门,让郑国永久性的臣服于晋国?这个时候,鲁国的仲孙蔑(孟献子)发现了问题的关键,提议道:“请城虎牢以偪郑”,修筑一座虎牢城,做为晋国的永久性军事基地,威胁郑国。郑国境内以旷野平原为主,唯一的天险便是郑国北部的制地。可以说,制地就是事关郑国生死的门户要地,一旦失去制地,郑国就是没有爪牙的老虎,没有甲壳的乌龟。正因为制地如此重要,郑庄公便不愿意把制地封给公子段,千年后的秦王李世民,能凭借虎牢的地理优势,以三千玄甲军大破窦建德的十万大军。仲孙蔑的这项提议,可谓是非常精准的掐住郑国的软肋。于是,晋国开始在制地修筑虎牢城,常年驻兵戍守。
晋国修筑虎牢城意味着什么,郑国自然是清楚的,所以晋国尚未开始动工,郑国便向晋国请降——“襄公三年冬,复会于戚(河南濮阳),齐崔武子及滕、薛、小邾之大夫皆会,知武子之言故也。遂城虎牢,郑人乃成。”事实证明,修筑虎牢城不仅保证了晋国的地理优势,晋国永久性兵临郑国的战略态势,更激化了郑国的路线之争。公元前565年,郑国出兵侵蔡,俘虏了蔡国公子燮,然后向晋国报捷。蔡国是楚国的铁杆附庸国,重新归晋的郑国击败蔡国,意味着晋楚争霸的天平向晋国倾斜。5月,晋悼公在邢丘(河南温县)和郑、齐、鲁、宋、卫、邾等诸侯国会盟,向天下宣告这次胜利。楚共王落了下风,非常不服气,立即命令尹子囊出兵伐郑。子驷、子国、子耳希望归楚,理由是郑国应该做中立国,谁赢帮谁,谁来助谁,借此减少郑国的战争频率,保护郑国人民的安全和财产,现在楚军北上、晋军尚未南下,自然要归楚——“民急矣,姑从楚,以纾吾民。晋师至,吾又从之。敬供币帛,以待来者,小国之道也。牺牲玉帛,待于二竟,以待强者而庇民焉。寇不为害,民不罢病,不亦可乎?”子孔、子蟜、子展希望归晋,理由是郑国应该一边倒,谁赢帮谁等于谁都不帮,况且楚国奉行霸道,不断侵占郑国的疆土,晋国既能遏制楚国,同时还尊重郑国,有什么理由不归晋呢——“小所以事大,信也。小国无信,兵乱日至,亡无日矣。五会之信,今将背之,虽楚救我,将安用之?亲我无成,鄙我是欲,不可从也。不如待晋。晋君方明,四军无阙,八卿和睦,必不弃郑。楚师辽远,粮食将尽,必将速归,何患焉?完守以老楚,杖信以待晋,不亦可乎?”郑国出现坚定的亲晋派,毫无疑问是晋国的“霸王道杂之”路线起作用了。不过,亲楚派领袖子驷执掌郑国政务,政治地位较高,话语权更重,所以在这一轮的交锋中,子驷的亲楚意见占了上风,郑国再次归楚。公元前564年10月,晋悼公联合宋、卫、鲁、曹、莒、邾、滕、薛、杞、小邾、齐等诸侯国,南下伐郑。诸侯联军先抵达虎牢城,把军粮和伤病员留在这里,再进驻氾水一带,修理兵甲整顿大军,最后向西南行军,把新郑团团包围起来。与此同时,秦楚结成“反晋同盟”,楚共王亲自统兵出武城(河南南阳),秦景公渡过黄河侵晋,分工非常明确。
此时,晋国遭受西、南围攻,郑国在晋楚间摇摆不定,局势非常焦灼,怎么办?晋国荀偃的意见是,已经包围新郑了,那就直接灭郑,再和楚国决战,成败在此一举。晋国新任中军帅知罃则认为,先不要管秦国,现在应该在修筑虎牢城的基础上,进一步推动“削郑弱楚”的战略——扶持郑国的亲晋派,然后和郑国会盟罢兵,但晋国的四军要分成三部,轮番驻扎虎牢城到新郑一线,分批次和楚国作战,不求大胜,但求持久。时间一长,楚军就成了疲兵,晋军则一部作战、两部休整,常年保持旺盛的战斗力。郑楚的国力持续削弱,晋国依然蒸蒸日上,此消彼长之下,晋国胜出是迟早的事。总而言之,晋国要保持永久性兵临郑国的战略态势,同时要给楚国持续放血。知罃的建议,显然比荀偃的建议更有可行性,晋悼公便接受了知罃的建议,和郑国亲晋派合作,以会盟的方式罢兵言和。会盟的时候,晋国的盟辞是“自今日既盟之后,郑国而不唯晋命是听,而或有异志者,有如此盟”,要求郑国对晋国惟命是听,不能背晋归楚。郑国子驷的盟辞是“自今日既盟之后,郑国而不唯有礼与强可以庇民者是从,而敢有异志者,亦如之”,坚持谁赢帮谁的中立国立场,不对晋国惟命是听。亲楚派都同意会盟了,还要在盟辞上做手脚,从这里就能看出,郑国的路线之争有多么激烈。尽管郑国没有完全臣服晋国,但晋悼公和知罃已经确定“削郑弱楚”的战略,根本不在乎子驷等亲楚派的态度,反正他们都是要灭亡的,早一天晚一天罢了,随他们去吧。随后,晋悼公在虎牢城等郑国要塞部署晋军,便离开郑国了。晋国日渐强盛的国力,再加上郑国亲晋派的合作、削郑弱楚的正确战略,晋楚争霸的天平,越来越向晋国倾斜。其一是公元前563年4月,晋悼公到柤地(江苏邳县)和宋、卫、鲁、曹、莒、邾、滕、薛、杞、小邾、齐、吴等诸侯国会盟,意在向吴王寿梦展示实力,并拉拢吴国进入中原诸侯国的圈子。晋悼公如此重视吴国,自然是希望吴国再接再厉,持续骚扰楚国的东部边疆。其二是公元前563年5月,晋悼公命荀偃消灭妘姓小国偪阳(江苏邳县),准备赏赐给宋国贤臣向戌,做为他的私人封邑。因为向戌不仅是宋国贤臣,还是宋国的铁杆亲晋派,晋悼公给向戌赠送封邑,其实是给各诸侯国及其亲晋派传递一条信息,追随晋国可以获得丰厚的利益,背叛晋国要遭受刀兵之灾。不过,向戌做为宋国贤臣,不敢接受晋悼公的封赏,便请求晋悼公,把偪阳赠给宋平公。做出封赏向戌的姿态,晋悼公便达到了政治目的,把偪阳赠给宋平公,宋平公就获得了实际利益,而向戌辞让偪阳,收获了忠诚的名声。无论怎么算,这都是三方受益的事,于是晋悼公同意了向戌的请求。要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就要和大多数人分享利益,让大多数人看到希望。团结晋国的外姓大臣、和戎狄部族结盟、盘活晋国的金融市场和实体经济,以及扶持郑国亲晋派、封赏宋国亲晋派,其实都是晋悼公按照这条政治原则做出的具体行为。而会盟吴王寿梦和消灭偪阳之后,晋悼公便巩固了中原、东南两个方向的战线,接下来,晋悼公的任务就是回到晋国,等待“削郑弱楚”战略开花结果。子驷分管郑国政务之初,主持过一次“田洫”,即重新整顿田亩。在这次田洫的过程中,司氏、堵氏、侯氏、子车氏都损失了大量的田地。而且子驷的心胸较窄,统兵征战的时候,屡次和尉止争功,导致尉止对子驷非常不满。公元前563年10月,尉止、司臣、侯晋、堵女父、子师仆聚集家奴,攻入郑国西宫,诛杀子驷、子国、子耳,并劫持郑简公。子国是子产的父亲,可能是救父心切,子产听闻巨变以后,立即带着家族私兵进宫,收敛了子国的尸体,然后诛杀尉止和子师仆,逼的侯晋逃往晋国,堵女父、司臣等人逃往宋国。这次郑国政变,表面上是五大家族报私仇,实际上是郑国政治路线的斗争。首先,死于政变的子驷、子国、子耳都是清一色的郑国亲楚派,亲晋派没有一个人受到伤害。其次,政变刚开始的时候,《春秋左传》里写道:“子孔知之,故不死”,子孔是郑国亲晋派的领袖,他竟然事先知道五大家族的行动,这就意味着,这次政变极有可能是郑国亲晋派利用五大家族和子驷的矛盾,挑动起来的,甚至有可能,这原本就是晋悼公和子孔等亲晋派的既定计划。最后,政变结束以后,《春秋左传》又写了一句:“子孔当国,为载书,以位序、听政辟。大夫、诸司、门子弗顺,将诛之”,亲晋派的子孔取代亲楚派的子驷,执掌郑国,并准备诛杀不顺从的大臣。子孔要大肆诛杀,唯一的目的就是,清理亲楚派余孽,赢得路线斗争的胜利,彻底扭转郑国的方向。但在政变中崭露头角的子产,建议子孔不要大肆诛杀,既然已经取得郑国的最高权力,就应该团结大多数,安定郑国人心。这件事,给子产争取到雄厚的政治资本,直接促成他日后执掌郑国,成为名垂青史的一代名相。郑国亲楚派的消亡,再加上晋国蒸蒸日上的国力、“削郑弱楚”战略的成功、日渐深入人心的“霸王道杂之”路线,意味着晋国从根本上征服郑国、恢复霸业,再无任何障碍。公元前562年4月,晋悼公联合宋、卫、齐、鲁、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诸侯国南下伐郑,很快就以绝对优势兵力包围新郑,并在新郑南门举行阅兵,向楚国示威——郑国也不再抵抗,7月,亲晋派执掌的郑国便和晋国举行会盟,盟辞充满了渴望世界和平的味道——“凡我同盟,毋蕴年,毋壅利,毋保奸,毋留慝,救灾患,恤祸乱,同好恶,奖王室。”翻译过来就是,凡是和晋国结盟的诸侯国,不要控制粮食而不救助邻国的灾荒,不要控制山林川泽与民争利,不要藏匿其他诸侯国的罪犯,要清除各自国家的积弊,要同情其他诸侯国的斗争失败者,要承认周礼共同辅佐周王。这三要三不要,其实就是春秋版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最原始版的人类命运共同体。做成这件大事,晋悼公非常高兴,把自己的一半礼乐装备赐给魏绛,并说:“八年之中,九合诸侯,如乐之和,无所不谐,请与子乐之。”而受到霸业中衰的打击,公元前560年,楚共王薨逝。临终前,楚共王命楚国的卿大夫们,给自己上“灵”或“厉”的恶谥,要对楚国霸业中衰负全部责任,幸亏令尹子囊给他改了,以楚国为南疆共主的名义,给楚共王上谥号为“共”,替他挽回一丝颜面。至此,晋楚争霸七十余年,经过数次反复较量,晋国终于稳稳的压制楚国一个身位,奠定了“晋一楚二”的格局。公元前559年春,因为吴国伐楚战败,请求晋国援助,晋国便召集齐、鲁、宋、郑、卫、曹、莒、邾、滕、薛、杞、小邾等诸侯国,在郑国向城(河南尉氏)会盟,直接把吴国大骂一顿,大意是各国都不想打仗了,你们不但伐楚,还来请求援助,这不是给大家添堵么?吴国给晋国霸业立下汗马功劳,现在晋国霸业功成,便不给吴国好脸色,虽然不道德,但为了维护晋国的王道,除此之外,也没其他的办法。但会盟时的另一项指责,是晋国为维护自己利益而做的。刚骂完吴国,晋国中军佐士匄(gai)便招来戎狄部族的首领驹支(戎子驹支),说你的部族被秦国驱逐,是晋惠公收留了你们,现在竟然泄露晋国机密,是不是通敌了?明天的诸侯会盟你就不要参加了,否则一定严肃处理——“昔秦人迫逐乃祖吾离于瓜州,乃祖吾离被苫盖、蒙荆棘以来归我先君,我先君惠公有不腆之田,与女剖分而食之。今诸侯之事我寡君不如昔者,盖言语漏泄,则职女之由。诘朝之事,尔无与焉。与,将执女。”泄露晋国机密,大概率是借口,士匄真正想说的是后一句,不要参加诸侯会盟了。和吴国一样,受益于魏绛的“和戎”政策,戎狄部族也在晋国南征北战的过程中,立下汗马功劳,极有可能已经取得相当重要的地位。士匄不允许驹支继续参加会盟,事实上是借中原诸侯国的力量压制戎狄部族,试图剥夺戎狄部族晋升诸侯国的资格,让他们永远做晋国的臣民。“我诸戎除翦其荆棘,驱其狐狸豺狼,以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于今不贰”,戎狄部族始终是忠于晋国的,从未想过反叛。“自是以来,晋之百役,与我诸戎相继于时,以从执政,犹殽志也,岂敢离逷”,戎狄部族追随晋国征战,有大功劳,可不能卸磨杀驴啊。“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戎狄部族和晋国等中原诸侯国,完全是不同的文化体系,根本不可能造成什么伤害,您放心吧。士匄的初衷是压制驹支等戎狄部族,见到驹支的态度如此顺服,便放弃了之前的打算,不再追究了。士匄和驹支的对话,便是《古文观止》第二卷的第六篇文章——《驹支不屈于晋》。尽管没有取得预期效果,但大骂吴国和逼迫驹支,晋国也维护了来之不易的霸业,重申了霸王道杂之的政治路线,“向之盟”仍然是一次成功的会盟、团结的会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