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和地方的博弈,孤臣干将就是牺牲品
情感
2024-12-16 19:27
江苏
刺杀是中国历史上的保留节目,但明目张胆的刺杀军政要员却不多见,比较知名的只有两起——武元衡遇刺,是因为他力主削弱河朔三镇和淄青镇的势力,遭到李师道的记恨,于是李师道派出刺客,到长安大街上刺杀武元衡。集权与封藩,是李师道和武元衡的核心矛盾,也是此次刺杀的关键点。那天,两江总督马新贻到南京校场检阅清军的射箭训练,结果在返回总督衙门的路上,张文祥自警卫部队中冲出来,一刀刺中马新贻的胸口,马新贻不治身亡。刺杀结束以后,张文祥不逃不躲,立在原地束手就擒,并痛斥马新贻“不仁不义”,对刺杀两江总督的事情供认不讳。而随着张文祥指责马新贻“不仁不义”,各种绯闻快速在南京街头传播开来,主要有这么几种说法——1、马新贻曾任浙江巡抚,期间剿灭了大量海盗,其中有不少是张文祥的同伙。张文祥为了给同伙复仇,便经过数年准备,奔赴南京刺杀马新贻。2、张文祥的妻子被人抢走,张文祥曾向马新贻拦路喊冤,但马新贻不予理睬,张文祥怀恨在心,便通过刺杀马新贻来报复社会。3、马新贻是穆斯林,西北地区又爆发了“陕甘回乱”,于是马新贻接受了西北穆斯林领袖的任命,声称“大兵果定中原,则东南数省,悉臣一人之责。”张文祥得知此事,为国家和民族的前途考虑,就刺杀了马新贻。这条绯闻是把一起刺杀事件,转化为民族矛盾和宗教矛盾,两江总督马新贻摇身一变为潜伏卧底,杀人凶手张文祥则成了民族英雄。4、马新贻曾在安徽围剿捻军,但经过一场大败,被捻军军官张文祥俘虏。此时的张文祥厌倦了造反事业,想回归清朝重获新生,便联合捻军军官曹二虎、石锦标归附马新贻,四人结为异姓兄弟,并把所属军队改编为“山字营”。后来,兄弟四人南征北战,成为清朝位高权重的地方实力派,开始享受来之不易的荣华富贵。但就在这个时候,马新贻看上了曹二虎的美娇妻,经常派曹二虎到外地出差,然后到曹二虎家里偷人。经过几番云雨,马新贻欲罢不能,便直接诛杀曹二虎,明目张胆的霸占曹妻。张文祥见结义兄弟受辱,激愤不已,便刺杀马新贻为曹二虎报仇。毫无疑问,这条集合了桃色、兄弟、义气、出轨等要素的绯闻,是各种绯闻中传播度最强的,很快便从南京传到上海,并通过上海梨园的舞台,传向全国各地。以马新贻遇刺为背景的《投名状》,就是根据这条绯闻改编的。马新贻刚刚遇刺,各种绯闻就满天飞,这种情况显然不是巧合,而是故意为之,甚至可以说,这些绯闻就是用来给刺杀事件定性的舆论材料。那,张文祥刺杀马新贻的真相是什么,又是谁编造了这些绯闻,一定要在马新贻死后踩上一万只脚?要解开马新贻遇刺的真相,我们必须简单梳理一下时代背景,以及马新贻的人生履历。1850年代,太平天国起义爆发,那些广西老表们自金田起义到定都南京,杀穿半个中国,席卷东南半壁江山。面对声势浩大的反清起义,年轻的咸丰皇帝惊慌失措,曾经纵横天下的满蒙八旗也战力滑坡,无力二次马踏东南,于是咸丰皇帝便解开地方禁制,允许汉族地主士绅组建团练,协助清朝平叛。在这样的背景下,正在湖南丁忧的兵部侍郎曾国藩,凭借师生、亲戚、同窗、友人等复杂的人际关系,组建了一支湖南地方团练。此后十余年,咸丰皇帝精力枯竭,在承德避暑山庄驾崩,慈禧太后、慈安太后、恭亲王奕䜣、醇亲王奕譞联合发动政变,驱逐了咸丰皇帝留下的“顾命八大臣”,并拥立同治皇帝,掌握了清朝的最高权力。曾国藩则统帅湘军,通过一场又一场血战,于1860年晋升为两江总督、钦差大臣,并管辖江苏、安徽、江西、浙江等四省军务,节制巡抚、提督以下官员,成为事实上的清朝东南王。1864年,曾国藩指挥湘军攻破南京,基本平定太平天国起义。随后,湘军血洗南京,据曾国藩幕僚赵烈文统计,南京死者达2、30万人、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南京的人都死了,那么太平天国留在南京的财富,自然归湘军所有。于是,湘军将领们在南京刮地三尺,然后把金银财宝一船一船的运回湖南,奠定了近代湖南崛起的经济基础。而在慈禧太后和曾国藩高歌猛进的时候,马新贻也不落人后。虽然马新贻是穆斯林,但他其实是山东菏泽人,年仅27岁便考中进士,被朝廷分配到安徽做知县。在知县任上,马新贻整整做了9年,直到36岁时晋升为安庆府知府。升任知府是马新贻的仕途拐点,从此以后,马新贻开始坐火箭一样晋升——马新贻升官这么快,自然是立下了战功,但他的战功不是平定太平天国的战功,而是征讨安徽捻军的战功。从这份履历就能看出来,马新贻是死人堆里滚出来的猛人,但他不属于曾国藩的湘军系统,两人甚至不可能有常规公事往来。做安徽按察使的时候,马新贻在庐州战败,遭到革职留任的处罚,不久后,马新贻的母亲去世,他又得放弃职位回山东丁忧。但安徽巡抚翁同书认为马新贻是人才,便上书朝廷,请求把马新贻留在安徽,不要回山东丁忧。随后,钦差大臣袁甲三也上书朝廷,请求恢复马新贻的官职。慈禧太后见到翁同书和袁甲三的上书,立即就同意了,并安排马新贻到袁甲三营中听候差遣。翁同书是江苏常熟人、同治帝师翁心存的长子,慈禧太后做为同治皇帝的亲生母亲,自然要把翁同书视为亲信人员。袁甲三是河南项城人、民国大总统袁世凯的叔祖,早年到安徽办理团练,受到漕运总督周天爵的重用,周天爵病死以后,袁甲三开始统领淮军,和捻军厮杀。受到这两人的保举重用,说明马新贻早已是淮军骨干、慈禧太后眼中值得信任的自己人。太平天国覆灭以后,曾国藩拥兵十余万,坐断东南,慈禧太后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生怕曾国藩效仿洪秀全,割据东南和清朝分庭抗礼。事实上,曾国藩的幕僚们确实建议他起兵,曾国藩也有心起兵,并和幕僚赵烈文讨论过这个问题。曾国藩说:“都门气象甚恶,明火执仗之案时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妇女亦裸身无袴,民穷财尽,恐有异变,奈何”——清朝国势日衰,北京都无法维持体面,你觉得我有机会吗?赵烈文答:“天下治安一统久矣,势必驯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风气未开,若非轴心一烂,则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殆不出五十年矣”——清朝的统治已形成惯性,至少五十年内不会垮台,你现在起兵造反没有机会。曾国藩:“然则当南迁乎”——能不能逼清朝迁都南京,我来做曹操,掌控清朝的实际权力?赵烈文:“国初创业太易,诛戮太重,所以有天下者太巧。天道难知,善恶不相掩,后君之德泽,未足恃也”——清朝的血债太多,给人民的恩德太少,和汉唐不可同日而已。愿意给清朝效命的人都不多,你做了曹操,又能有多少合法性?听了赵烈文的分析,曾国藩才打消起兵伐清的想法,写下“倚天照海花无数,流水高山心自知”的对联,假装对清朝很忠心。尽管曾国藩决定继续为清朝做事,但无论兵力、名望还是势力,曾国藩都是清朝汉臣第一人。站在清朝统治者的角度来看,曾国藩是否造反,重要的不是其主观意愿,而是客观条件。此外,清朝经历一场伤筋动骨的大战,到处都是用钱的地方,急需太平天国留下的财富来填补窟窿。但湘军攻破南京席卷了所有财富,然后向朝廷汇报说南京没有财富,直接打破了清朝的希望。做为清朝的实际统治者,慈禧太后就对曾国藩有些不满,而要解决这些不满,她就必须削弱湘军,并找人制衡曾国藩、查找南京财富的下落。削弱湘军是曾国藩自己做的,他向朝廷上书,主动提出裁军。毕竟决定不造反了,与其留这么多湘军引起猜忌,倒不如顺水推舟提出裁军,以忠臣的身份留在史书里。这些裁撤的湘军,一部分回到湖南买田置屋,成为湖南的军功地主,另一部分习惯刀头舔血的人,则加入青帮、哥老会等江湖会党,成为体制外的一股强悍势力。早在1861年的时候,翁同书招抚捻军苗沛霖部,但不久后苗沛霖再举义旗,攻破寿州城。见“剿捻”出现挫败,曾国藩立即上书,要求将翁同书革职,严肃处理袁甲三。慈禧太后为顾全大局,只能同意曾国藩的意见,罢免翁同书、逼袁甲三回籍养病。从此以后,翁同书、袁甲三的淮军逐渐日落西山,出自曾国藩幕府的李鸿章淮军成为淮军正统,而湘军大将李续宾得到安徽巡抚、钦差大臣的职位。这次人事任免,其实是清朝汉臣武装的一次内斗,结果曾国藩和湘军大获全胜,慈禧太后及其亲信淮军铩羽而归。曾国藩用一封奏疏逼退马新贻的两位恩主,意味着马新贻根本不可能和曾国藩合流,而且有为恩主复仇的充足动力。正是处于这个政治生态位上,马新贻开始了新一轮的职位晋升——1864年3月,左宗棠攻克杭州,随即又奉命调往江西,马新贻跨省调到浙江,出任浙江巡抚。同年,马新贻到南京履新,出任两江总督兼通商事务大臣。如果没有慈禧太后的提拔重用,马新贻不可能晋升的这么快,不过,马新贻出任两江总督的代价,便是做慈禧太后的利剑,刺破湘军的脓包。农业经济方面,因为战后有大量的荒田,严重影响政府税收和社会活力,于是马新李宗羲、江苏布政使应宝时拟定了“江苏开垦荒田酌拟办理章程”——荒田有主无主,均宜厘清(清查田地数量,政府掌握确切数据)。未垦荒田,宜先勒限原主认业(原地主回乡重新耕种,保护地方利益)。无主荒田,方可由官招垦(没人认领的荒田,政府招人开垦)。垦户不论土著异籍,皆准认垦(不限制户口,来了就能做江苏农民)。马新贻一针见血的指出江苏经济的弊病,又有针对性的提出符合江苏实际的政策,放到现在,他也是个优秀的省委书记。如果把“荒田”换成“房地产”,你就发现,马新贻这个人的思维非常超前,对他的评价可能要更上一层楼。社会治安方面,马新贻调来淮军庆字营,在徐州、海州一带缉拿土匪、扫荡退役兵痞,然后顺势驻防徐海,占住这块兵家必争之地。吏治方面,马新贻带着候选道孙衣言、山东候补道袁保庆、安徽候补知府桂中行到南京上任,组建了自己的亲信班底。稍晚一些,马新贻下令,各州县都要清查钱粮亏空,向巡抚衙门和总督衙门提交结算报告。军事方面,马新贻一方面严格执行“裁撤湘军”的任务,另一方面从绿营中挑选精壮,在南京成立四营新兵、徐州成立两营新兵,并配备了洋枪、抬炮、长矛等精良装备。从这些新政可以看出来,马新贻凭借清朝朝廷赐予的尚方宝剑,在江苏地界大杀四方。他的每一项政令都符合清朝朝廷的利益,但他的每一项政令都在摧毁湘军的根基——马新贻,事实上做了慈禧太后的孤臣,清朝朝廷派到南京的沙瑞金。马新贻的新政仅维持了两年,1870年7月26日,马新贻便遇刺身亡。消息传到北京,慈禧太后大吃一惊:“这事岂不甚奇?”随后,慈禧太后命江宁将军魁玉、漕运总督张之万到南京审理刺客张文祥,希望借两人之手,将马新贻遇刺案件查个水落石出。然而,不论魁玉和张之万如何审问,张文祥都一口咬定,刺杀马新贻是个人行为,背后没有主使人。与此同时,马新贻的各种绯闻,陆续从南京传出,再通过上海传到全国各地。11月2日,魁玉和张之万汇报了初审结果,称“无另有主使各情,尚属可信。”堂堂两江总督,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刺杀,就这么草率结案?马新贻位高权重,安保肯定是非常严密的,张文祥到底是如何接近马新贻的?马新贻是清朝的封疆大吏,几乎没有机会见到张文祥,他们两人的恩怨完全经不起推敲,背后的隐情是什么?魁玉和张之万为什么草草结案,不愿意追查下去?于是,慈禧太后驳回魁玉和张之万的初审结果,又命直隶总督曾国藩、刑部尚书郑敦谨到南京,继续查案。曾国藩到南京以后,态度非常消极,每天读书见客,绝口不提查案的事。郑敦谨独自查到次年正月底,也决定维持原判,认可张文祥因个人原因刺杀马新贻的结论。连续派出四路人马,就查出这么个结果,慈禧太后的心情可想而知。但见到郑敦谨的汇报,慈禧太后也明白了,马新贻遇刺案件的水很深,各路官员已经同气连枝,再派人马到南京查案,结果也是一样的。于是,慈禧太后决定退让,认输了,随即承认郑敦谨的汇报,并以官方名义给案件做了定论:“凶犯张文祥曾从发捻,复通浙江海盗,因马新贻曾在浙抚任内,戮伊党伙甚多......着即将张文祥凌迟处死,并于马新贻柩前摘心致祭,以彰国法而慰忠魂。”1871年2月15日,张文祥在南京凌迟处死,并摘除他的心脏,祭奠马新贻。张文祥受刑以前,郑敦谨便离开南京,但他不敢返回北京复命,而是在半路告病辞官,直奔故乡湖南长沙。孙衣言、袁保庆等马新贻亲信,则不认可这样的审理结果,拒绝在审判书上签字画押,以示抗议。马新贻遇刺案件,因为凶手和受害人的地位悬殊、审案人员的异常反应、案件结论没有得到社会公认,故而称为“晚清四大奇案”之一。其实梳理了晚清时代背景、相关人员的履历以及案件审理过程,我们可以做一些合理的推断——马新贻颁布新政,严重损害了湘军的既得利益,那么从“利高者疑”的角度来看,湘军做为马新贻遇刺的最大受益者,有极大的概率是马新贻遇刺的幕后主使。张文祥的真实身份不重要,他只是湘军推出去的挡箭牌,极有可能在刺杀马新贻之前,湘军已经安排好张文祥的身后事。魁玉和张之万不能深入查案,是因为他们两人的势力远远不如湘军雄厚,江宁将军和漕运总督的工作,又和两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为了身家性命和政治前途,他们只能站在湘军一边,认可张文祥的供词。曾国藩的态度消极,事实上是保护湘军旧部,并以此警告郑敦谨,你老兄要认清形势,不要做无谓牺牲。马新贻做为慈禧太后的孤臣,是慈禧太后指向两江地区的利剑,马新贻遇刺,便是斩断慈禧太后和两江的直接联系,慈禧太后折了一臂。正因如此,郑敦谨结案之后不敢回北京,生怕成为慈禧太后的出气筒。总的来说,马新贻出任两江总督,标志着朝廷和地方开始激烈博弈,而马新贻遇刺身亡,说明地方势力已经尾大不掉,朝廷成为博弈的失败者,削弱地方势力并恢复中央集权的进程,由此受到严重挫败。事后,慈禧太后无法继续插手地方,曾国藩和湘军无法问鼎朝廷,便互相妥协保留了一份体面,唯独马新贻做为慈禧太后的孤臣,成了地方和朝廷博弈的牺牲品。但话说回来,地方势力壮大到一定程度,势必会产生割据的因素,不愿意再和朝廷一起吃大锅饭。数十年后的“东南互保”和“辛亥革命”,事实上发轫于此。从这个角度来看,湘军刺杀马新贻、曾国藩保护湘军,然后用不到五十年的时间耗尽清朝国运,也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曲线救国,间接实现了赵烈文的预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