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蕴哲思 | 贡华南:酒的精神与饮者的使命

美食   2024-11-21 21:58   四川  



酒的精神与饮者的使命(节选)

贡华南

(华东师范大学)


酒的性味甘辛,饮之让人晕眩、陶醉,进而移易人的身体与灵魂,让人变形变样。它为人所爱,也为人所恨。爱之者在酒中放松身心,解释郁结,转忧为乐。或者借酒突破界限、消弭差异、冲决束缚,对抗尘俗,进而升腾至形而上的自由之境。他们赞美酒,以酒为命,更自觉将自己的身家性命混于酒。酒被人化,被性情化、被精神化,也就有了性情、有了精神。



以辛热之力融化疆界、突破封限,释放生机、扩展生命境界,这是中国酒的精神。西周以来,中国人对酒充满警惕。为对治酒乱,礼乐、形名、礼法、佛理、天理、良知、科学等观念、制度先后都被用来范导、抑制饮酒。在此精神风气下饮酒,酒也由此获得了确定而清晰的精神品格:酒与礼对抗,展示着超越差异的和乐精神,酒与形名法令的对抗彰显出打破规则训令,弥合身心分裂的浑全精神;酒与名教的对抗中表现出打破束缚、回归自然的精神;酒与新形名思潮对抗中破除尘网的宰制,表现的是超越尘俗精神;酒与佛理的对抗中反对生死轮回,彰显的是对欲望、享乐等世俗价值的肯定;酒与天理的对抗表现张扬个性的精神气质。近代以降,酒与科学的对立中松动僵硬的确定性,破解生命的单维性,表现出复归具体存在的精神品性,等等。酒在与不同时代的规范的对抗中沉沉浮浮,酒的精神不断取得多样的现实形态。酒的精神日渐丰富,不同时代的饮者也各自领受着不同的精神使命。




通大道


醉的自觉、人情的自觉一直将酒与形名世界对立,其流弊是情欲的泛滥、欲望压倒秩序,以及现实世界的幻灭。酒以“体”的精神与形名(包括平庸)对抗,以其最激烈的方式——醉超越了形名,最终走向了胜利:形名被彻底贬抑。但酒长于破坏而拙于建设。醉乡(桃花源)并不能满足人的欲望(人情),它也没有提供一个更好的与天地万物相处的办法。因此,酒的胜利不免惨烈:颠覆了形名,却流于现实之失序与精神之虚幻。



在新的形名思潮退潮之后,佛教开始替代之而担当起宰制酒的时代重任。佛教以苦打动中国人,以寂灭作为解脱之道。断欲被理解为实现寂灭的基本方式,戒酒则是断欲之基本要求。不同于形名依靠外在的强制,戒酒等断欲之目被理解为一种内在的修行。彼时,兴盛的世俗酒风与佛教戒酒之间构成了鲜明的对立。唐人有诗勾画出这种对立画面:“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杜牧《江南春》)“酒旗风”与“寺庙”作为时代精神之二元,鲜明地对立。尽管这是唐人诗篇,但是,“酒旗”遍插、寺院林立,这确是南北朝真实的时代精神。“烟雨中”喻示着二元精神对立之结果晦暗未明。不管怎么说,有了佛教精神之制衡,酒的泛滥被检局,相应的精神秩序得以整饬,这为走出混乱而达于有序奠定了基础。



大隋以武力实现统一,鼓励佛教。李唐崇尚文治武功,推行三教并行政策,其精神根柢则一如大汉,事功、享乐等世俗精神占据主导,三教皆为平衡此世俗精神而设,由此带动中国精神复元。戒酒与饮酒构成了大唐精神之二元,酒再次进入主流精神层面。


与佛家注重说理不同,诗以抒情为要,诗与酒的结合,情感狂潮一发不可收拾。酒风吹到哪里,欲望即在哪里唤起。在大唐,欲望在哪里唤起,梵呗即在哪里响起。佛家以“苦”为“教”,将人生之味“苦”视为第一谛,以“灭、道”为解脱之法。按照传统说法,在味为“苦”,在“性”为“凉”。以“苦”立教正是以“凉”示人,以“凉”示物。佛家视“欲念”为“火”,所谓“欲火”是也。以“清凉”降“欲火”,以止定人心、净化人心,人心即可得清凉。佛法以“清凉”为特征,亦以清凉为直接效果,此正可对治酒带来的热毒、热恼。茶性与佛理相通,以茶为友成为佛教自然的主张。清凉佛法、以感受性为基本特性的“诗”,以及至热的酒、苦寒的“茶”等四重意味共同参与了大唐精神的构建。



“苦谛”这个以感受性为基本特征的佛法刺激了人们首先去感受世界人生,而不是首先去描述或规范世界人生。当人们习惯去感受世界人生,情志被不断开启,诗的世界也就此打开。大唐盛世,人们对“苦”普遍有感受,由此产生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即人们见面相互以“苦不苦”问候。“相逢问愁苦,泪尽日南珠。”(李白《见京兆韦参军量移东阳二首》之一)在繁忙的当代,人们见面以“忙不忙”相互问候;在食物短缺时代,人们以“吃了没有”相互问候。以“苦不苦”相互问候,这表明,“苦”已经成为唐代的日常问题。



“苦”并非人的宿命,而是可以解决与改变的问题。在李白看来,酒的作用是“忘”。“乘兴踏月,西入酒家。不觉人物两忘,身在世外。……楼虚月白,秋宇物化。于斯凭阑,身势飞动。非把酒自忘,此兴何极?”(《杂题四则》之一)“忘”改变不了外在世界,但可以改变人对世界的感受。“苦”就在自我感受的改变中被改变。人生与苦同在,这意味着人生而有缺憾,生而价值不足,因此需要外在注入价值以充盈人生。不管是“忘”,还是“和乐”,饮酒都可以实现人生价值的充盈与自足。魏晋南北朝时期,佛教压制着饮酒。隋唐以来,二者攻守之势相易。饮酒渐渐占据优势,佛学受到冲击,被损耗而失去主导之势。



李白对酒的领悟直承陶渊明。在《月下独酌》中,他以丰富的想象力,对酒的妙用作了多层次的揭示,并且为饮酒作了形上层面的辩护。对于人来说,孤独是众“苦”之一。以酒对抗孤独、对抗苦,乃李白最有心得之举。酒移易饮者的心意,很快生发出热闹的酒境。孤独一人、无亲无故并不落寞,酒随时招来“月”与“影”作为伴侣,行乐交欢。酒给予人的不仅有情感的慰藉,同时也给予饮者以全新的天地。更重要的是,饮酒还是精神修行者的思想方法与修行方式,通过酒就直通大道与自然——“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显然,在李白心目中,饮酒已经由口腹之欲而升华到形上之境了。饮酒既有如此功效,神仙于饮者就成为多余。“但得酒中趣,勿为醒者传”。李白更直接地肯定了饮酒本身的形上价值——酒中趣,并且点明了得酒中趣的方式——饮而醉。醒者不认同饮酒,也不会触及酒中趣。他属于另一个世界,观望并且带着对酒的疑虑与不信任。在李白看来,他们也错失了领会大道的正确方式。



通大道、合自然者在人间注定孤独、愁苦。在孤独、愁苦之际,酒更显重要。世间万般差异,皆是造化生成,这些都是眼可见、耳可闻的基本事实。李白将“有身”视作愁苦的根源,将饮酒当作实现“无身”的唯一路径。“穷通”“修短”“死生”“天地”诸等惹人愁苦的差异只呈现于醒者心中。醉而无身,以醉眼看天地人生,则死生、天地及万事万物之差别将在醉中得到消解。如我们所知,饮酒首先是感官的享乐。不过,李白追求醉后“无身”之“乐”已经不是单纯的感官享受之“乐”,更多的是超越性的精神之“乐”。以饮酒之“乐”对抗在世之“苦”,这是饮者深沉的在世智慧。禅宗淡化“苦”,宋儒以“乐”标志人生,在由“苦”转“乐”的思想史脉络中,李白等唐代饮者无疑居于中坚地位。


本文原刊于《大家》2024年第4期




作者简介

贡华南,哲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哲学系教授,中国智慧研究院院长。主要从事中国哲学研究,在《中国社会科学》《哲学研究》等学术期刊发表论文100余篇,主要著作有《味与味道》《汉语思想中的忙与闲》《味觉思想》《酒的精神》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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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 戴静文   责编 | 赵明利 肖桂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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