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贡华南教授的邀请,有幸参加第七届“酒与哲学”学术论坛。能在“中国酒城·泸州”酒醉似的畅谈饮酒感受,无疑是一件比饮酒本身更有意义的事。我对酒哲学没有研究,酒量也小,但我还是敢来。因为喝酒是一种高级娱乐活动,也是一种独特的行为艺术,我不能辜负华南教授的盛情,更不能辜负了酒。我们不但要重视喝酒的交往价值、情绪价值和经济价值,也要上升到审美的高度来认识,充分挖掘其审美价值。
微醺,也叫似醉非醉,似醒非醒,是饮酒的最好境界,也是饮酒者的最佳状态,真正的饮酒者大都有过这种生命体验。它不但可以产生身体上的悠然之快感,也可以有心理上的自在之轻松,还可以达成审美上的诗意之境界,可以具体体现为停留之美、遮蔽之美、模糊之美和豪迈之美。
人类习惯于用物理时间来度量一切,并迫使自身随时间而物理化和紧张化。“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光阴似箭”“时不待我”等等,都是置自身为时间“奴隶”的例证。从古希腊开始就把酒神视为“将来之神”,即便我们可以诗意般地用“回指”与“到来”描述,仍然还是陷入时间的连续性之中,无法“脱身”,终被时间所“绑架”。近代哲学特别是现象学运动以来开启了时间的主体性理解,力图走出物理主义和客观主义的陷阱,但还是基于流动性的考虑,如莱布尼茨“瞬间的心灵”、海德格尔用时间理解时间的“此在”。
德国新生代哲学家韩炳哲在《美的救赎》一书中提出“停留于美”。其实。停留本身是一种美的形态,是一种静止之美、一种停滞之美。它征服了时间,甚至已经与自我脱离,去主体化使自我深陷于美中,“在美面前,我不再是我”。微醺就可以进入这种停留之美。在微醺状态下,时间已经固化,没有了过去、现在与将来的流动,没有了时间的驱赶,一切归于静止,一切归于“定格”,我就是“静物”,当下就是永恒,“让自己好好看看自己”成为可能;在微醺状态下欲望、兴趣会退去,没有了现实的迷离与烦恼,只有直诉衷肠之快意;在微醺状态下意志会消除,没有努力,不用防备,将全部心事入酒,换一时沉醉无忧。“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此时的生命状态就是一尊雕塑,纯粹着自己的纯粹,完全进入一种超越的无我状态,既拯救了自我,也拯救了美。
如果说,停留之美是微醺的时间考究,让饮酒过程中遇见美、欣赏美成为可能,那么,遮蔽之美则是微醺的空间维度。微醺,并不是酩酊大醉,甚至还称不上醉,是由清醒到醉的过渡性“地带”,似醉非醉不是醉。重酌轻醺,如梦初醒,心境澄明,却带着几分醉意。左手持杯,右手摇扇,一半是微醺,一半是清醒。也就是说,在微醺状态下,饮酒者还是会有所遮蔽,没有透明自己的身体,没有直裸自己的灵魂,对自我和他者都有适当的“保留”,这是一种场域伦理和道德顾及,呈现出一种朦胧之美和彼此尊重的伦理之美。遮蔽性是美的基本特性,美虽然是现形(Schein),但绝不是“原形毕露”,其中蕴含着遮蔽性,需要有所保留,有所顾忌。贾平凹曾经说:“酒是蒙蔽人的,因为人太清醒,所以需要酒。”
这里讲的蒙蔽不是遮蔽,而是麻醉。麻醉身心,才能处于“糊涂”状态,才能活得轻松一点。微醺时的遮蔽首先是身体,然后是语言。饮酒后虽有醉意,但还能身体端正,不失为一种体面;虽想“一吐为快”,兴致盎然,想分享这微醺的愉悦,但能欲言又止,含糊其辞,言语难表心境,不失为一种含蓄;不但没有过激、过头或伤害他人的言行,还能知酒礼、守酒德,不失为一种文明人的教养。特别有意思的是微醺时的遮蔽不是伪装,不是遮实,而是虚掩,因为遮挡也是美的一种空间策略,美就是在不经意中产生的。通过“非醉”来遮挡“醉”,通过正常言行来转移对“醉”的关注,使“醉”这个主关注点变为次关注点,美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呈现了。
停留与遮蔽似乎在微醺状态下有些矛盾,“无我”与“自我”似乎难于统一,而这恰恰是微醺的奇特与美妙之处。“浮生暂寄梦中梦,世事如闻风里风”,是非是,非不是非,不明不白,含含糊糊,云里雾里,诸相重叠与纠缠,一片茫然,这就是微醺时的模糊之美。模糊的审美本质是不确定性,一切皆有可能。复杂系统中的不确定性可以表现为随机性和模糊性。随机性是由于条件不充分而导致结果的不确定性,它反映了因果律的破缺;模糊性所反映的是排中律的破缺,没有“非此即彼”。
微醺时逻辑思维退出,完全是感觉主导,“跟着感觉走”。醉眼朦胧望天涯,似醉非醉梦回家。微醺时的神志可能是清醒的,但看破不说破,说出不全说,取其中道,体现真性情,活出真境界。平时人人都怕自己不清醒,希望自己心明如镜,料事如神,活得明明白白。只有在微醺时才能体味到不清醒的美好,没有边界是多么的自在。其实,人生何必太清醒,醉眼迷离眺世间,万物皆笼轻烟里。这不就是朦胧美吗?朦胧美就是让人有种看不透、摸不着,“犹抱琵琶半遮面”“欲拒还迎”的那种感觉,让人产生遐想,只有微醺时才能获得这种感觉。此所谓“酒后微醺意朦胧,轻舞飘然似梦中”。微醺就是梦境,在模糊中感受朦胧之美。
当然,微醺之美是因人而异的,并且会随着时间的变化而有所变化。有人可以一直微醺,有人可以由微醺变清醒,有人则可能由微醺而醉。在由微醺至醉的过程中会产生一种豪迈之美,这种美往往很悲壮,豪气冲天,感觉就是“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李白的“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曹操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杜甫:“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都是这种豪迈之美的表达。豪迈之美就是豪放、奔放、壮美,是一种充满力量和激情的美学风格,表现为开放不羁的心胸、充盈浩荡的真力、瑰丽奇伟的景象以及由真实本性而来的“豪”乃至“狂”。这种美在饮酒场域中常常是跟人的情感紧密相连,展现出一种雄浑壮阔、豪情壮怀的意境。当然,这不是崇高之美,而是感性之美。这种对感性美的推崇也只是近代以后才有,因为逐步强大的主体赋予了美以积极的含义,甚至成为开心快乐的代名词。这种美既不是消费的对象,更不是黑格尔式的“整体性”理念,而是生命个体对抗外部压力的狂呼,是跟自己和解的最好方式,是对孤独自我的深情拥抱,是对于生命体的充分尊重与热爱!
微醺不可怕,最怕不微醺,微醺蕴大美,美在微醺中。
谢谢大家!
2024.11.2 于中国酒城·泸州
△注:插图中的三幅书法作品,为本次会议专家的几句“名言”
作者简介
李建华,哲学博士,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和领域:伦理学基础理论、道德心理学、政治伦理学、中国传统伦理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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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三思斋道德观察
编辑 | 戴静文 责编 | 赵明利 肖桂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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