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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时文写得有点累,加上今天有事,来不及更新,就翻出一篇讲述美食与传统文化的老文章,一家之言,供朋友们参考。
正文:
小时候看《红楼梦》,看到描述茄鲞这节,总是忍不住流口水,同时忍不住猜测这到底是什么宫廷美食。
长大以后,慢慢才考证出来,所谓的茄鲞(发音同想),大概率就是小时候经常吃的鲊(发音同眨)菜的一种。
为什么这么讲,且听校尉慢慢道来。
老家所在的湘东农村,有一种最为常见的乡土美食,名曰鲊菜。
一直以为,鲊菜只是湖南农村土得不能再土的土菜,鲊也只是民间口口相传的方言,并没有对应的汉字。
可查证过后,却发现自己这个理工男的文字功底太过浅薄,湖南土话中的鲊字,与江南广泛流传的鲊菜一样,同样根正苗红、源远流长,乃是经常在古籍中露面的高频古汉字!
说起来确实惭愧,虽然每年都在怀念姆妈做的鲊菜,也几乎每年都吃到了姆妈做的鲊菜,却不知道鲊字的写法和由来。如果不是误打误撞要写鲊菜,蒙人指教把“鲊”字查证出来,估计到死都糊涂着。
不单是鲊字,其它很多南方方言,往往也在普通话中找不到对应的字词,却能在古文中找到出处。
道理说穿了并不复杂,现代推行的普通话,其实是个大杂烩,在民族融合、人口流动带来的外来词、新生词挤压下,很多古汉语的常用词都失去了舞台。
相反,真正的古音古韵古文古字,反而在南方偏僻的角落里保存了下来。
正如先贤所言,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同理,民俗的就是历史的。讲民俗离不开历史,历史又离不开词源。说不得,还得老老实实从鲊这个曾经辉煌、如今生僻的字眼开始抠,否则这篇文章没有根。
抠鲊字之前,先简单梳理一下腊味、鲊菜、焙货三者之间的关系。
通常意义上所说的腊味,在湘东一带,其实包括两大类腌制食品。
一类先腌后熏,加工方法与焙肉类似,故皆以焙字冠名,统称焙货。
比如焙牛肉、焙卦脑、焙猪心、焙猪肝、焙鱼、焙鸡等。网上热卖的湖南火焙鱼,就是最典型的代表。
焙货以肉类为主,也有少数素菜,不过素菜不一定用焙字冠名。
比如焙的竹笋,湖南土话叫熏笋,外面湘菜馆里叫烟笋。不了解的人,也许会意会为江南烟雨,其实是厨房的烟熏火燎。
另一类以鲊冠名,工艺更为复杂,种类更加繁多,统称鲊菜。
所谓鲊,标准发音同眨,南方没有卷舌音,发音同咋。
《释名》所记:“鲊,滓也。以盐米酿之如菹,熟而食之也。”
菹又是一个生僻字,念租,指腌菜、酸菜。
《康熙字典》所记:“鲊,与鲝同,藏鱼也。”
《说文解字》所记:“鲝,藏鱼也。南方谓之䰼,北方谓之鲝。”
《说文》与《释名》,都是东汉时期的典籍,前者成文于公元100年左右,后者成文于公元200年左右。两者之间,只隔着百年时光,是可以互相印证的。
《说文》记述的是鲊字的本意,也即腌制后的鱼肉,不过写作鲝。鲊字的异体字颇多,甚至有人专门写过《鲊字孳乳考》的论文。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自行上网搜索,这里不赘言。
《释名》记述的是鲊的引申意,也即用类似腌鱼的方法腌制的食物。
鲊的异体字
时至今日,在云贵江浙等地,还保留着鲊字的引申意,习惯将鲊字缀在食物后面,泛指此类腌制食物,比如茄子鲊、小米鲊等。
而在我们老家的湘东冲里,却习惯反过来说,比如鲊鱼、鲊辣椒、鲊豆角等。这里的鲊字,其实已经转变为动词,代指加工工艺。
古人的记述惜字如金,《释名》之中,虽然简单描述了鲊的工艺,但并未涉及鲊字最深刻的含义,也即鲊这种工艺最大的特色——密封发酵,这也是鲊菜区别于焙货的根本特征。
正因为这个区别,对南方人来说,焙货与鲊菜,乃是两类完全不同的食物。
但在源自北方的近代北方官话和现代普通话语系中,焙与鲊不单都是生僻字,也都是陌生的食物加工方法。北方人分不清楚焙与鲊的区别,便统统以腊字冠之。在官话、普通话的强势影响下,南方人逐渐接受了这种叫法和定义。不过在方言之中,焙货依然是焙货,鲊菜依然是鲊菜,两者井水不犯河水。
此外,鲊菜、焙货还有一个区别。焙货相对完整,焙鱼、焙鸡、焙鸭都是整只的,猪太大无法整体熏制,切割成的焙肉也是大块大块的。鲊菜却都切碎了,否则鲊的过程中难以入味。
湘东鲊鱼
这也是《释名》里说的,鲊,滓也。
在现代汉语中,滓很少单独出现,一般都是渣滓连用。而在古代汉语中,渣和滓的意思类同,都指碎屑,而渣的发音又与鲊差不多,无非一个平声一个上声。
因为鲊字比较生僻,加上渣本身的意思与鲊菜零碎的外形相符,所以很多人想当然地把鲊写做渣。也有写作榨、扎等字的,那就纯粹是找同音字代替鲊字了。
大家在网上逛京东、淘宝,就有很多南方店铺,将鲊写成榨、扎等异体字。
鲊字的本意,就是指腌制的鱼肉,与老家说的鲊鱼是一回事。由鲊到鲊鱼,表面上看,只是名字的变化,实际却代表着工艺的推广与进步。先民刚开始以鲊称呼藏鱼,可见这种腌制工艺专门用在鱼身上。现在鲊鱼中的鲊字,却代表着一种广泛使用的食物腌制方法,既可以鲊鱼,也可以鲊鸡、鲊鸭,甚至还可以加工蔬菜。
古文中关于鲊或者说鲊鱼的记载,流传最为广泛的,应该是《世说新语・贤媛》中东晋名将陶侃之母封坛退鲊的故事:
陶公少时作鱼梁吏,尝以坩鲊饷母。母封鲊付使,反书责侃曰:“汝为吏,以官物见饷,非唯不益,乃增吾忧也。”
封坛退鲊。真正的鲊鱼,应该是切好的鱼肉条,作者画成这样,也许是不了解鲊的工艺,也许是为了让读者便于理解。
所谓坩,也即陶瓷器皿,坩鲊就是一坛子鲊鱼。即使到现在,南方的农村,包括校尉老家,依然用陶瓷坛子制作、存储鲊菜。
额外交代一下鱼梁。在古代,鱼梁是一种非常重要的生产设施,可以提供稳定而充足的鱼肉产出,官方甚至为此设立专门的管理机构。到如今,在某些偏远的南方山村,包括远在海外的日本,依然有鱼梁的存在。
《诗经・齐风・敝笱》中,就已经有关于鱼梁的记叙了:
敝笱在梁,其鱼鲂鳏。齐子归止,其从如云。
敝笱在梁,其鱼鲂鱮。齐子归止,其从如雨。
敝笱在梁,其鱼唯唯。齐子归止,其从如水。
此篇是讽刺文姜和同父异母哥哥齐襄公乱伦之事的。所谓梁即鱼梁,笱即鱼梁收口处的鱼笼。诗人借破败的鱼笼抓不住鱼为喻,讥讽鲁桓公管不住妻子文姜,任其大张旗鼓返回齐国与齐襄公私会。
这就是鱼梁,横截于河道之上
有了鱼梁,捕鱼变得极其简单,跟捡鱼差不多
诗人以鱼梁上的敝笱作为暗喻,可见在春秋时期,鱼梁就已经非常普遍。中国民间,一直有“臭鱼烂虾”的说法,因为鱼虾等水产品最容易腐烂变质。
如果没有“鲊”这样一套成熟的鱼肉腌制方法,那鱼梁的产量再大,也没有存在的意义,更不会推广到大江南北,甚至远渡重洋传播到日本。
也就是说,鱼梁的历史有多么悠久,鲊这种工艺就有多么古老,鱼梁的分布有多么广泛,鲊这种工艺就有多么流行。在两千余年前的春秋时期,鲊和鱼梁一起,已经渗入了中华大地的文化基因中。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现在现代汉语中十分生僻的鲊字,却经常在历史典籍中出现,甚至还衍生出十几个异体字。
不过在战争、气候、文化融合、饮食习惯变迁等各种复杂原因的综合作用下,鲊这种历史悠久的食物加工方法,就跟鱼梁一样,逐渐从北方消失,鲊字也逐渐从以北方方言为基准的官话体系中消退。
这种消退,还引发了《红楼梦》中的一段公案。
《红楼梦》中记述的美食颇多,其中名气最大也最令人困惑的,乃是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品尝到的茄鲞。
凤姐喂刘姥姥吃“鲞”。老版红楼梦比较严谨,不过还是搞错了这道美食
茄鲞的名字没有出处,两字之间也没有内在逻辑,看得人一头雾水。
说穿了很简单,这里的鲞,其实是误抄了鲝字,而鲝就是鲊的异体字。所以茄鲞其实是茄鲊,也即至今还在江浙广泛流传的茄子鲊。
不过普通人家做的茄子鲊,远不如贾府讲究就是。从王熙凤描述的茄“鲞”制作过程也可以看出来,这明明就是鲊菜的工艺。
“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签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这里的重点,就是“盛在瓷罐子里封严”,也即密封发酵,这也是鲊菜最重要的特点。
曹雪芹生长于江南,所以他知道依然在南方流传的鲊菜,这才写到书里去。
可《红楼梦》成书于北京,传抄也是始于北京。
《说文》里讲:“鲝,藏鱼也。南方谓之䰼,北方谓之鲝。”
受官话影响的北方人不知道南方有所谓的鲊菜,所以才想当然地把原文中的鲝字抄成了鲞字,最终以讹传讹。
有意思的是,时间过去将近两千年,在北方官话的影响下,南方人接受了鲊字,可在以北方话为基准的普通话中,鲊字反而变得非常生僻。
而校尉长期受普通话影响,又把古语中的鲊当成了冲里的土话,差点没闹出笑话来。
从这也可以看出来,我们这一代人,对于中国的传统文化,其实缺课缺得很厉害。校尉习惯抠字眼,其实不全是掉书袋,也是给当年缺失的传统文化教育补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