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亦宁:创作正如连接星星

文摘   2024-06-20 15:46   上海  


“这不是寻常的一日,连绵数日的大雨在清晨第一次停了下来。此前似乎永无止息的氤氲雨幕,乍然消失无踪。”


“我们,我和海牛阿澜,我们的命运,始于这种硅藻的泛滥。”


轻灵沉静的声音缓缓叙事,伴随着画面中出现勾勒细腻的冷色调背景和主体——一头无声的海牛。它来自于上个世纪超低温保存的胚胎,它有意识之前,孤独冰冷的百年疏忽而过。她没有真正的母亲,无法在这个星球上找到自己的位置。她是成功抵御剧毒环境、幸存至今的唯一案例,作为被照护的生命体。


画笔描绘的萧萧雨幕下,镜头慢慢靠近一座海螺形的建筑,这里就是月之滨。被硅藻侵蚀的生物逐渐失去记忆,滨海即将成为失忆的迷宫,巧合的是,硅藻的形状酷似用来外置记忆的打孔卡。记忆的丧失和保存,并存在这些空隙之间。艺术家费亦宁扫描藻类的图像,正如扫描各种自然科学图册,用来制作2D动画,灵光乍现的演绎起始于这些扎实的劳动。荧光色彩的闪烁和线条轻巧的舒展让故事追随着一条非线性的线索推进,只有凝神观看,才能一跃而入意识流的节奏,驶入那个记忆丧失、文明衰落的未来。


观看这个动画作品《月之滨II:你我的坐标》的感受和听费亦宁说话的调调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语气略微包含优柔,语词在口语和书面语之间穿梭,有时骤然转向某个抽象或者技术词汇,双臂顺势轻柔地摆动,吐字间有供思考的停顿,也促使听者不断跟上她的思路开动脑筋,打开理解力。


《月之滨II:你我的坐标》是她在封控期间想出来的雏形,在解封之后做了一个阶段,经过修修改改完成。创作第一部的时候,看资料了解到海牛,等到第二部,海牛的身影就在直觉中浮现。延续第一部的拟菱形藻泛滥的海洋环境,她想到海牛完全是食草动物,它在充满藻类的未来可能会生存久一点,海牛除了人类(船桨等等)之外没有天敌。另外,海牛的英文名manatee谐音像是humanity without hubris(放下傲慢的人类)。



费亦宁相信,作品都是艺术家在一段时期的生命能量的抽取。“你是一条河,它抽一段,抽一段。”每一段生命能量的迸发可以追溯到孩提时对于艺术的天然感觉,冥冥中指引着她在曲折的人生路径中最终回归自己内心的愿望,从东北到上海、英国、美国,从理科学霸到独立艺术家,生命终于流向了它本该去往的方向。


生活道路的蜿蜒



生命如河流,1990年出生于哈尔滨的费亦宁切切实实在生命旅程的蜿蜒中找到了自己的路。在每个阶段对于前一个阶段的推翻反刍之后,她慢慢逼近真实纯粹的自我。成长在父母都是科研工作者的家庭,她擅长学习,考入复旦大学生命科学院。离开这个把自己格式化的系统,她开始痛苦的自我重建,独立于周遭所谓主流的精英氛围,从小不被支持的画画的渴望又冒了出来。因为不喜欢实验室,她转入广告系,顾铮教授研究的当代摄影是她理解当代艺术的起点。在此期间,她在互联网公司做设计的实习,高强度的加班并没有让她感到自己正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为了离艺术更近,毕业后她在英国读艺术史,她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想研究艺术,而是自己创作,她转而申请了美国纽约帕森斯艺术学院Design and Technology学位。


“其实所有的这些历程都是挺明显的,你好像一直有心愿没有满足,但是又因为你的世界里面,你的亲人,你的老师都不在艺术圈,你在整个生命中没有遇到过艺术家,所以就不知道自己的那个心愿是什么。花了蛮久后才知道这个心愿其实就是创作欲,其实也还是很幸运了,因为你有创作欲,它毕竟是做艺术家的核心和中轴。虽然女艺术家的生命历程会被分成很多阶段,但是你好歹还有时间,因为其他事情都可以学。”她说。


在美国,她的同学背景参差,有学编程的,学建筑的,也有学纯艺术的,课程内容需要这些混合的技能,所有人都是从零开始学习一切。“那段回忆挺好的,因为在各种deadline之间让你建立了一个信念就是,任何年纪从头开始学任何一个事情都很幸运,都很幸福的,一点也不要害怕。我觉得做艺术家非常幸运的一点就是,你可以一直学习,你的学习是你工作的一部分。不会有任何人来,或者说你自己心里也不会发出这个声音,‘怎么这个年纪还来学’,我觉得特别重要。”


回国,回到自己的文化属性所在的地方,等候着她的是真正的成长。完成于2019年、以AI为主题的动画影像《早餐与人工艺术》是她成为职业艺术家后的第一件作品。《早餐与人工艺术》展现了一段后人类世(人类已经陷落)的时间断片:少女形态的人工智能在早餐时刻改编重演了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在1975年的行为作品 《艺术必须美丽,艺术家必须美丽》,她以催眠的语调低声重复着好似巫辞的念白,一边用指尖百无聊赖的搓弄着手边的无花果。她语句中的隐喻与无花果的意向都指向某种旧世界的终了(“we are connected when everything else unravels,” “so you are skinned off to the core,”), 在这个虚构的未来中,作为AI的她用诱导性的口吻妄断出“everything is gone, but everything will be better”,是以其作为“人工制品”所拥有的的自大,映射出她的创造者——人类本身,或许更加盲目的虚妄。平实日常的环境和服饰营造的是未来人工智慧对于遥远过去的想象,未来和过去交叠在一起,如抽离在时空维度之外的真空。



相比于学生时代,成为职业艺术家之后给自己的包容和容错率是不同的,评价体系也不同,创作的驱动力和驱动力的强度更大,也感受到压力,促使自己必须成长。“寻找自己创作语言的过程也是认识自己的过程,‘我‘是谁与什么样的作品是更准确的’我‘,大概指的是在这样的探问中成长。“


女性主义的表达


2019年起,她感到女性主义的声量在渐渐变大,学习女性主义的过程也是在找寻自己。“当你用性别视角看世界之后,你才会发现你自己原来看到的世界少了很多种隐藏的颜色。”


在体验到“女性主义式唤醒”之前,她就从许多女性创作者身上获得能量与启发,比如二十岁刚出头的时候最喜欢看阿特伍德、门罗和普拉斯,哪怕当时因为生命体验等等的局限并不能说有多深切的理解,可能更多的是感慨《盲刺客》怎么会有那么丰富的写法,门罗的结构怎么那么精妙——在年岁渐长后反而因为那些书写太过精准而没有勇气再翻开她,但也切实地埋下了自己当时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种子。


学生时期后段因为研究方面的兴趣,最先接触到的理论性质知识其实是与cyberfeminism(网络女性主义)、cyborg feminism(赛博格女性主义)和techno feminism(技术女性主义)有关的。如此顺着唐娜·哈拉维(Donna Haraway)读开去,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并不是一个很“切近生活”的起点,她自省自己的进度也很缓慢。她学习总是又“杂食”又随机,比如会因为读到温特森被告知“弗吉尼亚·伍尔夫不在课程大纲里,虽然你会觉得她很有趣”后她自问“女性花了多久才得以写出属于她们的那部分,为何女性诗人和女性小说家至今仍然这么少,被公认为重要作家的更是少之又少?”,而去读《如何抑制女性写作》等相关著作,或者出于对神话的兴趣而缓慢地了解到比如被改写的创生神话和女神神格的衰落等等。而近两年也从许多中文语境下的女性主义相关播客、网络社群中获得启发,以及更为重要地,是从自己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女性艺术从业者身上,感受到真切的联结力量。


关于自己作品在女性主义这个主题下的表达抵达到哪里,“一方面时常觉得羞愧,为什么我不是更激进的人、为什么我的‘女性主义式唤醒’不能发生得更早一些,本来有时候创作就已经是有‘滞后性’了,可能要过几年才能准确地通过成熟的创作语言表达出此刻的生命体验,但另一方面这份羞愧也是构成我的一部分,我相信艺术是一生的实践,即便自己不会预设一个‘以表达某种观点’为终点的直线创作路径,但作品就像是从艺术家的人生中剥落出的一块块‘生命能量’,诚实地、甚至是袒露地面对自己的女性经验、努力应对自己周围内心的事物,再等待发酵与转化,是始终要做的功课。我始终觉得艺术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这个世界吗,我觉得很多时候能做到自救或者说你稍微传达给其他人一点,让这个世界上某一个人觉得不是很孤单,或者说不是只有我这样想,会获得这样的鼓励,已经很好了。”


完成于2021年的动画影像《春天》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女神Marzanna在斯拉夫神话中是冬天、疾病与死亡的神,每当冬天结束时,她的形象被制成稻草人,在狂欢中接受鞭打,而后被点燃并丢入河流,以她的献祭来换取春天(Jarlio)的新生;稻草人双臂展开在燃烧中的形象,令人想到十字架上的女巫;《春天》里稻草人的形象被再次建构,而这一次她是拥有主体性的,不是被沉入水底而是选择在冰冻的河面舞蹈,拒绝春天的降临。这是在漫长历史中总是被降格的女神的一次重生。



日常生活中,她被“女性”所包围,海牛是“她”,影像是她的女儿,她管自己的其中一台电脑叫作“外星人小姐”,插上数据线启动硬盘,她会对硬盘说“你醒醒”。她仿佛总在给自己世界中的无生命物体赋予阴性力量。


向植物学习


对植物自然的关注,萌发于疫情封控期间。那时,她从在松江的家后院挖出春笋,她开始留心春笋什么状态下是可以吃的,院子里还长着哪些植物。这段时间也是全球各种生态指标回升的时期。等疫情结束,接近自然的念头油然而生。她前往西北旅行,沿着甘肃走了一小段丝绸之路,也去往小兴安岭,随后去新疆,扑面而来的是陌生感。


后来她参加明当代美术馆的水系项目,意识到自己居住的松江有丰富的水系。而在水系调研计划的第一天,他们便去到了作为中国现存最早的灯塔之一的泖塔。它位于青浦区朱家角镇泖河中的泖岛(现称太阳岛)上,建成于一千一百多年前的唐乾符年间(874—879)。如今已失去导航功能的泖塔,曾经面对着浩淼泖水,“断岸三百里”,夜间往来舟船以泖塔顶上高悬的燃灯为航标。这些关注伴随了从《月之滨》时期建立起的对水系和海洋水体的兴趣。


今年她参加了中国科学院沈阳树木园、辽宁省植物学会、沈阳市植物学会联合野境东北组织的笺草释木系列东北植物主题科学考察活动。她采集了延胡索、东北黄芪和猪牙花,把它们叠放在专门的纸张之中,风干,保留下植物的颜色。


向植物学习的念头,才刚刚起步。她注意到,有一种白色的植物代谢掉所有的叶绿素,它是完全靠自己身体内的菌根和整个森林联系,在森林的那整个菌根网络中,梅林·谢德瑞克(Merlin Sheldrake)将它比作骇客。树联网也没有再期望从这个小植物中得到什么,它给它营养。她想,植物是要信赖自己的群体到什么程度,会能敢于作为一个植物,把自己的绿色全部都净化掉。它在武侠小说中要么就是类似于冰山雪莲一样的绝世解药,要么就是剧毒无比的离魂草。这种亦毒亦药的二象性也让她感到深受启发。


从今年3月至今,她在Inaturalist网站上观看全世界植物爱好者拍摄的照片,她会从中抽取元素,重复,变奏,或者抽象,就着它们捏泥巴。最近,她的工作室刚买了电窑,忙着把泥巴烧成陶瓷作为草稿,或与木头搭配组成更大的雕塑。她感到从影像到雕塑的创作,自己需要切换频道。她制作的是植物的局部。这些植物有止痛和治疗妇科病的功效,诸如相思子曾被认为有避孕的功效,但她认为植物可能是一种安慰灵剂,但带来慰藉和信赖,重要的是,借此,人和自然建立广泛的连接。当被这种关系如今的异化程度摄住时,植物在作品中的形态也会变形。在初始阶段,在直觉的引领下,她想要把植物当做一个形式上的拼贴语言,把这些尺寸不匹配的草药拼成一个生命形态,它是抚慰的精灵。


“我觉得做人形的东西,好像是不太需要理由的。好像从一开始,就是会不自觉地做这样的表达。”这也能追溯到儿时的生命体验。因为心肌炎而不能跑跳娱乐的她用类似乐高的玩具搭过海盗船和医院,一个被搭建好的海盗船就如同是重启,有了新的身份,她给自己的玩具分别编织故事。


面对雕塑,她会觉得它可能要做一批或者一个系列的作品,它的能量可能是一个整体,要以一个艺术家很长一段时间的实践来衡量,才能揣度或者理解。艺术家就像个晶体,光透过她然后折射出来一种光斑,大概是需要光打很久,然后折射很久,好像光斑是留下了轨迹一样,慢慢才清楚它折射出来是什么样的状态。


“我是希望比较长期、可持续地做一个系列,不是要每一个雕塑都要有一个故事。我自己也是要从这些作品中去self reflect,我为什么这段时期是要做这些人形或者说更接近人形,或者你想要有一些拟人状态的东西,它一些些微的角度的改变,倾斜角度的改变,或者说比如像手臂的朝向,它都能有很微妙的情绪或者说状态的表达的改变,我觉得这部分还蛮有趣的。我会觉得,它在拟人或者生命,生物或者精灵这样的状态的时候,它是最直观的。我也会联想到人对非生命体投射感情。”


目前,费亦宁在松江两层楼的工作室持续创作,每天凌晨两三点睡下,早上十点起床。她接受自己的进程可能会卡住,断断续续,正如她认为艺术家重要的天分是忍耐,忍耐自己的能量不稳定,做不好东西,接受自己的普通,持续的实践就是艺术的答案本身。她觉得创作就是从茫茫星空中挑选几颗星星,把它们连成星座,它们之间的联系只有她自己能够发现,两点之间直线抵达的终点是不存在的。享受找到自己的语言的快乐,建立自己的宇宙,尽可能屏蔽外界的影响。只要表达的愿望还在,创作就不会止息。


写于2024年5月

普鲁斯特的甜茶
新知和旧闻,现场和故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