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高反的第五次进藏 | 山南库拉岗日徒步

文摘   2024-07-31 23:48   上海  

一直以来,我似乎下意识地希望公众号写作能以一篇上得了台面的报道为标准。时常地,一些路上没怎么留意的片断被再现成为一段可说的旅行故事。这样看来,第五次进藏,确实没什么可说的。但我又强烈感到写些什么留作纪念的必要。

 

因为,这次进藏,又一次,更新了我的生活。

 

这样个人的理由,似乎不足以支撑成文的合法性。我不知道怎么提升立意,让它更像样也好,让它更受欢迎也好。这次,我只想写一些私语。如此决定后,我又犯难了。一五一十交代做了什么,看到了什么,太乏味,即便对我来说每个当下兴味盎然。任何曾经熟稔的方法或习惯都不再奏效。打散,寻找,串联。需要自己做自己的读者。

 

我希望重现每个时刻的生机。近乎冥想地回忆。


因为第一程航班延误一个多小时,我到达拉萨的时候已经接近日落。到达大厅的大玻璃窗映照着环抱着的山峦,太阳刺眼地照射着,我下意识想要把这个景致拍下来。一边走,一阵恍惚,也注意放慢脚步,等着猝不及防的高原反应。我又回到了这个城市。


机场大巴,出租车,行李箱上车下车,一路顺畅,服务殷勤周到。入住后,走到酒店对面的牛肉面馆——此时此刻我只想吃一碗西部原汁原味的牛肉面,最好加羊肉串——远处仍然是山峦叠起,山脊光秃秃的,谈不上是什么风景,却让我感觉是这城市厚实有力的依靠,又一次提醒,这里已经远离内地平原。



从2011年第一次进藏以来,我不断想回到这里,只因为,西藏对我影响之深远。


诸如,我开始理解信仰。恍然,之前理解的人类历史只是区区故纸。不理解宗教信仰,更难以明白自己,脱离群体和身份的,本质的自我。同样重要的是,我奇迹般地走出了困住我十年的困境。回到上海后的某一天,在公园的树林里,一股能量乍泻,厚厚的情绪桎梏被卸掉,整个人感觉轻松到难以保持平衡,被堵住的思绪变得舒展,语言也顺畅了一点。更直观的是,眼神,神情变了。等大四开学,走在校园里,感到阳光和自己是全新的,他人的眼光是不同的。一种力量开始在体内生长,我前所未有地劝导自己去相信,相信自己,或者神明。


大学最后一年,我确实做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上课,发言,兼职,自己暴露在人群、社会眼中。“仙人掌”一样的自己从被压抑的躯壳里被释放出来,怪状毕露,那是过去十年来不曾在校园社会被驯化过的自己,薄弱而青涩。这成长的停滞可以归咎于一些教学事故,也可以说是因为,从不曾知道“应该”成长,“能够”成长。这成长太难了,来得太迟。与这些叽叽歪歪的个人感受相比,申请出国、毕业是多么草草。


奇形怪状的自己露出触角,是会碰壁的。川藏线上和同学的毕业旅行,误入江湖,忍受高原反应的极度无助感,折磨,失语,失眠,在整个队伍矛盾一触即发的后半程,人群中光影流变,倏忽模糊和削弱了自己。吊诡的是,众人夜晚在拉萨清真寺那边大门的告别,灯光照出许多人影,竟生出浪漫的离愁别绪。在上海看到“北京东路”,以为还在拉萨,驴友说:“你还没好?” 实际上,此行最大的收获是一则悲情故事,多年后才写完。


第三次进藏在2018年,我又吃了很大的苦,身体上,心理上。其中的苦楚,折射的是我在报社时期自我的孱弱。回想起来,那时,认为真实的自己是不被接纳的,要“熨熨平”的,是多么难受。我获得了深刻的教训——自我保护、增强内核。旅行即便是脱离现实的奇幻,和什么人同行、如何选对组织出行,都实打实决定了体验。当然,我仍然庆幸,看到了那一年的阿里,那是西藏全境、全世界最极致的所在——即便是以粗糙仓促的方式。在西藏的或好或坏,我都照单全收,丝毫不影响我印象中它的绝美。


2019年,我和同事出差,享受了一次从物质到精神都奢华丰盛的旅程。我们接触当地人,聆听他们的生活、想法,包括他们对自己民族文化和国家的看法,以及西藏艺术生长的这些年。他们总是在强调,西藏并非偏居一隅,始终和周围在活跃地交流。他们也提到所遭遇的限制和现代化冲击带来的改变,想要重温和保留甚至抢救些什么。我好像离这片土地、这个民族又近了一点。除了拉萨的热门景点,我们还去了甘丹寺和贡嘎曲德寺。回看当时,本然的好奇和主观能动性还在萌芽,即便对关于西藏的一切如饥似渴,还混沌懵懂,好像遵从一种职业框架去提问和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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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这次我来西藏干什么?我想尝试高海拔徒步,也想故地重游。十三年前偶然和驴友拼车去往的山南之旅,一路波折、艰险、奇幻,成为一生中最惊心动魄的旅程。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是很多的琐碎和大惊小怪。


到达两天以后,我参加的徒步团将启程。在此之前,我去一些没去过的地方闲逛。对西藏,我已经比较熟悉了,猎奇的惊喜或者自然的震撼,都难以再产生了。但总是要寻找一些点去闲逛,没什么目的的闲逛,就是其意义本身。


在朋友的朋友圈游过拉鲁湿地,以为是一片广阔的绿肺所在。在出租车上看到西北边一个铁门开着,就下车。原来是一片草丛围绕的湿地,人为的管理设施不多,只能沿着栈道走,往北往东。烈日晒着,甚至让这片自然的水分蒸发,变得干燥而乏味,草丛呈现出塑料的质感。远处延伸的狭长山峦显出好看的透明质感,云层在山体上打下阴影,称得上“天光云影共徘徊”。我拍了布达拉宫的远景,走到东北门,大约过了一个多小时,就离开了。


接着我决定去八廓街转转,很久没去过了,记忆中是它变得越来越艳丽的油彩和刷得雪白的墙。我想起跟采访的一个画家聊起八廓街,才察觉,在此之前,我只是把八廓街当做一个旅游景点,悬浮在当地生活之上。八廓街上的聚聚散散,是随着宗教传统和生活习俗在漫长的时间自然形成。当然它本身就美,错落的白色建筑,金色的转经筒和转经道,喇嘛黄的鲜明和禅味,有时路过墙壁的转角,或者是开阔空地上林立的建筑,只觉得被一种和谐笼罩。路上仍有不断磕长头的藏族人,我有时看到他们脸上满溢一种发自内心的笑意,在城市从未见过。我也相信,审美并非现代意义上“设计”的结果,而是漫长积累和变化着的文化的成果,是鲜活的裹挟着人造的共同新生。


晚上在朋友的私藏据点吃藏式火锅,记得食材新鲜,保持了原味。他和他刚又搬回拉萨的朋友聊些当地的事、藏语、共同认识的人、最近的生活、哪里更值得旅行和停留,闲闲碎碎。闲聊的空气简单而轻松,我不知道他们被西藏改变了多少,他们聊起某些藏语名字的高山大河,好像是自己家一样,我也习惯了,不再一听到就自带魔幻滤镜。我也曾经想做一名“拉漂”,但终究作罢。吃完饭,回去的路上下起了雨。



6月23日,徒步团出发了,虽说线路叫做“库拉岗日”,前两天都在转寺庙和垭口。前一天朋友说,我们去桑耶寺正是时候,正值法会。也因此,大殿关闭,有藏戏表演。只见乌泱泱的藏族人挤在舞台周围,不久人流慢慢散开,表演快结束了。等我转完寺庙回到舞台,新的表演正在登场。周围是藏式建筑,头顶是巨大的帐篷,其上都绘有藏式纹样,美轮美奂,帐篷下面整齐站着几排红衣舞者,摆动着舞姿,不明含义,也没有时间再看下去了。写作《雪山之书》的云南人类学学者郭净曾经在桑耶寺研究藏戏面具,我羡慕他,他曾经看到过几十年前的西藏,深入学习过藏族人的语言和文化,在不同文化之间摆渡,以及他灵巧儒雅,怀有博大的同理心——没有见过真人就能够想见。


中间有一两个小时转桑耶寺。我之前来过两次,2011年那次是乘渡船横渡雅鲁藏布江去的,一片湖光山色,交通不便,却也得到了终生难忘的体验。第二次是2012年,我乘了朝圣大巴,渡口已经消失,公路畅通。我记得,如果从大殿俯瞰,周围的建筑是对应了宇宙的几大洲建造的,可以从中看到汉藏印度多种风格。桑耶寺作为西藏历史上第一座寺庙,佛法僧三宝俱全,由印度来的莲花生大师于公元8世纪建造,自然融合了多个民族风格,有容乃大。我只能观摩大殿周围的几座佛塔,后来听雍布拉康的讲解老师欧珠说,绿塔意为诞生,红塔传经,白塔意为成佛,黑塔涅槃。每个塔里面供奉着不同佛像,或是设有大转经筒,走到二楼能望见周遭。


从今年4月起,我是皈依了上师的藏传佛教信徒,但这对我生活至今几乎没有影响。怎样的人是一名更好的信徒?与其说是访遍寺庙、吃斋念佛,不如说是变得更开阔,更坚韧,也更柔软。我在不少非教徒身上看到过这些品质,也在一些信徒身上看到过狭窄和卑劣。而这些年我自己身上也不乏一些好的变化,这并不仅仅是佛法对我的教化,更是复杂而漫长的生活给予的、春风化雨一般的教育。


雍布拉康也是第二次来。一路上坡,可以看到优美的坡道切割着山坡,让最高处的宫殿显得更为高洁。讲解老师欧珠据说是当地最好的讲解员,他的表达稳健,他说,雍布拉康意为母鹿后腿上的宫殿,始建于公元前127年,公元629年,松赞干布将其改建为宫殿,有三年是他和文成公主的夏宫。直到清朝,这座宫殿被改建为格鲁派寺庙。欧珠还讲起周围雅砻河谷的变迁和西藏王朝的更替。


我印象最深的一个知识点是,藏式建筑那些雪白的墙被称为牛奶墙,涂料是由牛奶加糖和石灰所制成的。我问欧珠,牛奶是不是有宗教意味?他说是的,因为牛奶是从牛身上挤出来的,不杀生。他说有人听了用舌头去舔白墙……



6月24日,乘着越野车路过鲁古拉垭口(海拔4898米),哲古草原(平均海拔4400米,远观雅拉香波雪山),卡里拉山口(海拔5120米),我惊异在这个海拔高度一点不觉得寒冷,气候变化之剧烈,抑或是我自己的状态不同了。接着是措美县,这里在2011年还是一片草原和土路,没有公路,雨后,一路泥泞,让当时开着坏了的帕杰罗的司机师傅暗自心悬,事后才告诉我们这条路最危险。也是在这里,我们停下车,给正走着的两个小孩送铅笔,其中一个小女孩害羞而优柔地停顿一会,才接过了我们的礼物。想起这些淳朴人情,恍如隔世。之后是打拉日垭口。


这天最期待的是卡久寺。2011年最让我惊异的是这个寺庙,望着云雾缭绕的两个山巅之间,我感到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走在建筑外面,面向的绿野是墨色的,路过一大堆垒在一起的柴火。后来跟藏族朋友说起,他们说是不是你跟宁玛派特别有缘,宁玛派是西藏最早成立的宗派,我所皈依的上师也是宁玛派。


而今,走进修建得更考究华丽的大门,一切没变,又都变了。我们观赏完佛殿,走过转经道,面向周围环绕的绿野,开阔而清澄。看到九色鸟的雌鸟,从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成了这个寺庙的看点。走出寺庙,我们走进一个高处的亭子,从远处拍摄寺庙的全景,只见精巧的寺庙面向云雾遮蔽之下的绿野,它本生于自然,平坦而蜿蜒的公路让寺庙通往远方,通往城市。也许是这个原因,卡久寺的气场不一样了。


这一天晚上住在色乡(海拔3800米),2011年那次行程上也有色乡,驴友向往那里的奇风异俗,可车开了半天都没开到,那是还没有导航的时代,司机师傅无奈地说,色乡成了我们的目标、精神支柱,我说色乡是个传说。今天终于到了。其实,住地附近就是赛卡古托寺,那年我们去过,早就到达了色乡,我们竟浑然不知。



库拉岗日徒步第一天。从白马林错停车场出发,往返6公里,从海拔4500米爬升到4800米。想象中的高海拔徒步惨绝人寰忍辱负重,实际上没这么苦逼。上坡,气喘,气喘,呼吸间是身心的洗涤。一路湖光山影,阴云转晴,远眺卡热姜雪山。下坡,恐高症患者小心翼翼。返程下雨了,一度到中雨。十点多出发,三点多回到停车场。


库拉岗日徒步第二天。等雨停,上午快十点出发,预计从4500米爬升到5100米,往返12公里,到达折公三措,如临大考。在乱石堆里跋山涉水,一路有隐蕊杜鹃,小黄杜鹃,绿绒蒿。劝慰自己体会当下,按照自己节奏慢慢来,不太想走了多少路。停在单程一半的休息点。两次离开十分钟距离探路,止步于此。返程又下雨了,时大时小,杜鹃显得更鲜黄了。最终完成7公里,海拔4762米。下午快四点回到停车场。

库拉岗日徒步的最后一天。快9点半开始不断爬升,路过乱石堆、溪流和花丛,气喘的狼狈艰辛之后,10点半到达海拔4758米,惬意释然,俯瞰在迷雾中时隐时现的介久错,看不见库拉岗日雪山。10点半返程,看到过拉卡日雪山,全程4公里,12点17分回到停车场。

去色乡路上在滚烫的温泉里泡脚

重游赛卡古托寺九层公子塔,攀着陡峭的楼梯一层层向上,看到佛像、壁画上神气活现的人像和神灵,一位喇嘛在念经。最高层有世界上最惊险的转经道,在建筑外围,只有几十公分宽,走的时候要抓住头顶的栏杆。犹豫一下,众人按耐不住,鱼贯而出……我不看下面,抓住栏杆,衣服贴着墙面上雕饰的佛像,绕了一圈,此行无憾……


以上照抄朋友圈,我还想说,在山中徒步,我始终蒙在一层惊异中,不是因为那山坡下碧蓝晶莹的湖水——见惯不惊,而是心下纳罕,这就是高海拔徒步?没有高原反应?一点儿不难受?除了此恨绵绵无绝期的气喘,气喘,预想中天天呕吐的适应期没有到来。所居住的措玉村旅馆没有条件洗澡,但打理得极其干净,饭菜极其美味,当然也有可能是徒步完吃什么都香。我甚至感到徒步的魅力不仅在于贴近大自然的纯粹沉浸,更是回到住处享受那碗香喷喷而滚烫的老母鸡汤的满足感。


另外,这个团队都i,吃晚饭前后都各自坐在厅堂里看手机、传照片、晒干衣物,室友亲切友善,相处舒适。而在徒步路上,能自然拉近距离。第二天,一位相机包满是装备的大哥看到狂喘气的我说,你不适应这个徒步啊。他自己也停在中间休息点,提早回程。第三天,他又说,今天你倒走得挺快。各方面,这个团队都不卷。


回到上海,神奇的是,我感到焦虑感减轻乃至于消除了,人生新可能在脑海中打开。因为,我在路上的心态——诸如专注当下——自然被转化到了对现实的面对上。




徒步结束这天,我们住在洛扎。2011年,同样两天没洗澡的我们也来到这座县城,文字回忆中,高原辽阔的天空仿佛离那些简陋的低矮平房很近,大街上,马匹夹道,穿着黑色藏袍、扎着长辫子的藏民来来往往,这稀松平常的街景似乎也是一种异域风情,大有回到文明世界之感,令我兴奋。然而,竟听说全城停水,我们带着洗漱用品“浩浩荡荡”去澡堂洗澡,之后吃了一顿烧烤。这天,听领队说这里的烧烤吃了拉肚子,一下子又把我带回了13年前。街景和建筑完全变了,背靠着黄色山峦的城市里商店林立,崭新而有序,街上人流稀少,烧烤竟还如当年。


徒步团的最后一天,回拉萨。路过一座不对游客开放的寺庙,方正别致的建筑上披着藏式纹样的黑布,顶上有金色的雕饰,让我感到很神秘,蕴藏了正典的传统。还有普莫雍错,上一次见到是雨后放晴,这天却是阴云压着远山和灰白的湖水。日托寺坐落在一座湖中的小岛上,孤绝独立。周围飞着许多海鸥,凶猛抢食。我们顺着土路慢慢往上,走进日托寺,这里海拔4500米,属于萨迦派,至今六百多年历史。从狭窄陡峭的楼梯走到二楼,有个和气的喇嘛,跟我们打招呼。二楼的栏杆上树了好几个zz标语。等走出寺庙,回到对面,才拍到日托寺的全貌,它独占坡顶,居高临下,有海鸥为伴。回程一路经过的是羊卓雍措的不同角度,呈现不同光泽和色调。到达,告别。



回到拉萨,一位藏族学弟以及他的女友来接我去吃饭,他们请我吃了一顿精致藏餐,还送我伴手礼。两人都特别客气友善,声音轻柔,保持一定距离感,笑声也是含蓄的,以至于让我担心自己唐突。微信上,学弟每跟我对话一次都会加上“学姐”。


他们都从小被选拔到内地上学,在西藏,每个阶段10%的学生会被选拔出来。求学阶段,跟内地人交流不多,他们感受到的是藏族人的精英主义,有的现代,有的保守。遇到过不尊重少数民族的老师同学,霸凌现象也不少。他们感到内地教育锻炼了他们自己照顾自己的能力。此外,在内地融入不了内地人,回到西藏融入不到家乡,现在的朋友都是从小的同学。


中学阶段受唯物教育怀疑自己家乡的信仰和三观,甚至跟家人吵架。到了大学,发现世间的事情很多不可解释,信仰慢慢又坚定起来。


我印象最深的学弟的一句话:“我们可以忘记自己的民族身份,但不希望别人忘记我们的民族身份。”


学弟家乡在林芝,说工布话,女朋友老家日喀则,他们只能拉萨话交流。学弟在国企做投资工作,他女朋友做地质工作。学弟还说了很多家乡的鬼神。砍了树就是把鬼放出来,舅舅生病了,请人跳神,他的病慢慢好了。以前的猎人都上交了猎枪,否则会被判八年,于是各种动物如熊、猴子都出来了。还讲到工布到前藏、卫藏,苯教到佛教的传承。


我说起自己多次进藏的感受,对信仰的认识,总觉得自己只知皮毛。吃完饭,他们送我回酒店,随即开回位于西郊的堆龙,他们的工作单位也在那里。



6月29日,一早过了七点半到扎基寺,一堆人挤在门口,有人兜售拜财神三件套:白酒、哈达和一炷香,一会门开了。烧香拜了,进右边主殿,顺时针走,把白酒交给一位师傅,他把一瓶瓶酒倒在盆里,酒气弥漫。再给扎基拉姆献上哈达。接着去其他几个殿楼上楼下转了转。亲身体验这个过程,看到周围一样按部就班的人们,有点想笑。


似乎好多年没去过,我决定去下大昭寺,我被分配到一位年轻的女讲解员,我们循着不同于信徒们的路线游览。她说,大昭寺有一千多年历史,因文成公主而建,后由五世达赖喇嘛重建,集合了唐明清建筑。大昭寺最重要的收藏是释迦摩尼的三座等身像。藏族人说的去拉萨,就是去大昭寺,先有佛,再有寺院,后有城市。我并不喜欢这位讲解员,她讲的干货不多,主观上的建议倒不少,比如她说可以踩门槛,比如对事对人的态度。


走到坐满穿暗红色袈裟的众师傅所在的地方,她说今天很幸运,正值月底法会,能看到众师傅诵经,有福报。等讲解结束,我趴在栏杆上,观察了许久。他们连绵不绝地念念有词,弹几下身前的粉粒,有一位师傅给每个人送上布包,随后他们摇铃敲锣。


我接着在八廓街上瞎逛,路过清朝驻藏大臣府衙,如今已建成博物馆,那些书法精美的文书还原了清朝藏地和内地之间的命令下达、执行、汇报和沟通,历史仿佛还活着。


醍醐的吉本岗艺术中心,在历史风云中涅槃重生的保护建筑,里面有斑斑驳驳的四大天王、春夏秋冬女神的壁画,虽小却诚意满满,我一个个听了语音讲解。特展是女艺术家周力的展览,线条和色彩的晕染舒展是受到西藏风土和文化艺术的启发,形成现当代的演绎,这可能是最有意思的部分,每过一段时间一位艺术家受邀探访藏地,由此创作,古今对话。


我记得过去去过西藏博物馆,多年整修后,近年重新开放,朋友很推荐去。有个刘曼卿的特展,她出生在拉萨,成长在印度和北京,当翻译家,受到蒋介石的重用,为内地和西藏的交流做出大贡献,去世时只有36岁。农奴解放纪念馆中说,政教合一是万恶之源……西藏文化历史展最丰富扎实,从古到今说全了,体量庞大。


来不及细逛,我赶去融措空间,这天是空间成立后的第一个展览开幕式,普布老师邀我参加。2019年,普布老师组织当地的艺术家与我们会面。这次是藏地艺术家和内地艺术家的合展。我一眼认出了次仁念扎的作品,与过去的作品一样盘桓着梦幻轮回,却比过去更写实具象了;还有一幅画着格子的画面,我想起前几天在桑耶寺看过,顺着或横或斜的彩色格子读出不同的涵义;普布老师的作品照旧很简洁,在他惯用的黑色背景上,现代的浪潮吹倒传统的木碗;南巢老师则介绍道,他的抽象画背后埋藏的是写实的布达拉宫景致,是他不断远看近看慢慢画出来的不同层次。我有点惊讶自己对一幅画的感觉先于意识冒出来。


不久后,普布老师带我进入一个大宴会厅,里面坐满了艺术家和相关从业人员。这种陌生反而让我感到自在,敬酒、社交与否,都顺其自然,自行其是,我也认出其他听见过名字的人。我跟普布老师旁边的嘎德老师打了招呼,敬了酒,他淡忘了五年前的会面。他是西藏当代艺术家中重要的一位,我记得在上海醍醐的展览上看到他的一些作品,策展词写道艺术总想着创新,有次他想着干脆就模仿守旧。


其余很多时间我在听普布老师聊他的生活和对变化的感受,他叹息社会的物质化和人心复杂,我想着抓紧这个契机多听一些,但我为什么这么好奇这些事情呢?也许藏地是这个世界上硕果仅存的“净土”,还留存着人类的信仰和灵性,关心西藏,和关心自己的世界,不是截然分开的,藏地遗存的东西本来就属于全人类,西藏所将要驶向的,也是我们所有人的未来。我感到普布老师向往过去的单纯,但也很好地适应着社会的变化,从中寻找一点自己的空间和声音。和他的接触从原来的职业需要,变得更近、更真实一些。


我琢磨着,在西藏,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好像是另一种状态,也充满了复杂层叠的人情世故——与作为旅人的我无关,可能更稠密,但气味不同。本来不会见的人在拉萨会相见。在上海,主动约见一些人会显得唐突、勉强,但在西藏,我不会有这层担忧,因为更感到珍贵紧迫,感到会被柔软地接住,也许还有,某种天然的共通性。


吃完饭,被作揖告别,普布老师开车送我去附近的介观艺术中心。等到从那里出来,在仙足岛往东走,沿拉萨河,走了1.5公里,暮色四合,街上人很少,拉萨仿佛就是我的城市。




在拉萨的最后一天,我去朋友说的一处私藏寺庙,就在拉鲁湿地东北门附近,是俯瞰布达拉宫的绝佳机位。导航点不准确,问了当地人好不容易找到上山路,村口正在施工,没有路,艰难地往上爬,烈日当头,气喘吁吁,心里很担心怎么下坡,直到有了台阶,往上,才看到寺庙的建筑和其上的彩绘石头。建筑很新,大殿里面也很干净安静。后来,里面的人走出来特别告诫我,不要发小红书,生怕来的人太多,接待不了。朋友告诉我可以往上走到修行洞,如果有人,可能会招待我,看路太难走,我作罢。


后来我去了新落成的西藏美术馆,从馆藏看到过去几十年画家眼中的西藏风貌,整个展馆布局面积很大,颇为野心勃勃,目前只开放A区。最后又去了西藏博物馆的历史和文化展,待了快两个小时,仔细看了皮央东嘎石窟的360度全景图,喜欢看元朝时期的发展变化,展厅在汉藏关系上篇幅最多。



往山南方向去机场的路上,蓝色的透明感山峦和珊珊可爱的树木,又一次在眼前划过。不消大半天的飞行时间,我又回到上海。在一段时间内,我感到难以专注眼前的事,恍恍惚惚。总觉得旅行中发的状态、说的话,心情和思绪,那都不是我。


似乎和西藏产生越来越多的羁绊,还有一些这次没来得及见上的朋友,我感到自己对这个民族的了解,从知识上,情理上,都太少了。我更清晰自己想要做的事,决心把西藏给予的新的能量注入日常,去实现些什么。脑海中响起一些滞后的声音,这正是我想要过的生活。我明显感到,年岁增加,我在旅行中所领会的更深厚而真实。我还会不断回到西藏。


写于2024年7月

普鲁斯特的甜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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