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无涯,而历史有涯。当海水的无限与人的有限相遭逢,大海被分隔成为不同的海域,成为情感与记忆的承托。从个体到社会,从家庭到国家,大海的浩瀚无止境容纳了人类的希冀和砥砺,也终究跳脱于真实叙事之上,成为想象与迷思蔓延的海市蜃楼。一真一假,虚虚实实,将海域、岛屿和陆地所笼罩,持久塑造着它们的面貌。
从东南亚岛屿被时间和空间所形塑的当下生存,到海南万宁寻求个人身份认同和生活理想的渴望,从百年前美国舰队在厦门的登陆所带来的历史疑云,到中国南部到东南亚持续百年的迁徙和挣扎,大海与文明历史间的博弈和互动持续不息。四时轮转,海水涨落不止,浪潮翻滚滔滔,滋养着一方水土,蓝色的蜿蜒与绿树的葱茏共同雕琢着岛屿的轮廓。城市的生息裹挟着海水的咸湿,与大自然的脉搏共同律动,融入更宏大的秩序之中。生活在海滨的人们在清透的阳光下呼吸,在密林之间寻路,凝望着灯塔,等待涛声记取他们的坚韧和诗情,长久与自然山海共命运。我们倾听这些叙事的创作者,就是理解人如何在海洋托举起的真实和想象中自处。
透过随风摇曳的椰树林,望见的是更广阔的大海,夕阳时分,返照在蓝色之上的是火烧云,把整片天空映照得灿烂而烂漫。刚到达海南万宁的严佳林这时和朋友坐在民宿门口,欣赏着眼前的风景,迎面是通过海边隧道的风。她想起,这是之前加班生活中每天都错过的夕阳。
这一刻,她感到自己终于开启海岛生活的第一秒了。
2022年年初,她辞职,离开了大厂。焦虑和怀疑一直在心头盘桓:如果不朝九晚五,是否有其他方式持续生活下去?听说很多年轻人迁移到万宁,过着朴素、美好的海岛生活,她感到好奇:那些和她一样放弃固定职业的年轻人,在离开原先的生活模式之后,会怎么样重新构建自己新的生活,而这又是否可以作为参考,她是否会像他们那样生活?带着这些问题,她如同观察者一样,来到万宁,观看一种实验性的生活方式。
她看到,在野生的自然环绕之下,年轻人们跟随日月和潮汐的节奏生活,骑摩托车、冲浪、滑板、晒太阳。她与朋友每天的生活也是如此。从村子里的盘山公路骑到兴隆的时候,她感到,山里丰盛的植被消解了她在陆地村庄里的闷热感,迎面而来的风伴随着络绎不绝的清爽。山海解开了城市既有规则的束缚,也拂去现实生活所带来的焦虑感。脱离城市的禁锢和安全,被自然环抱,从更广阔的视野重新审视生活本身。这里就是近乎“乌托邦”的所在。然而,在日后的反刍中,“乌托邦”显得过于梦幻,她更愿意称之为“理想家园”。
也是在这个时候,她意识到,原先想要展开的拍摄计划是时候开始了。
具体要怎么做,还没有眉目。在一段充斥着丰饶景观的公路上,她想到,无论她要怎么拍照,在拍照之前都应该先全身心地允许自己自由感受,不被相机打断。与其在他人身上寻找心中问题的答案,不如先尊重自己的体验。“我此时此刻就在这里。”
在项目推进的过程中,她与当地年轻人有了更多的接触。他们一起做饭,骑摩托,上山下海,破冰之后,发现彼此共通的困惑和迷茫。“岛屿隔绝了外界的现代生活,万宁的岛屿生活也仿佛成了一个精神性的象征。他们更加关注于自身的精神世界。这像是一种更为原始的、更接近本质的对人的塑造。在日月湾从内而生长出的精神与价值观,像海藻一样附着在每一个在这里生活过的人,在他们的身上留下痕迹。这也像是这个世外桃源的使命:它建出精神世界的理想内核,像植物染料一样浸染着人们处于皮层以下的性格。”严佳林这样写道。
然而,这股强大却温柔的的精神侵入力量,是否对人而言,是永远的完美而无害呢?她提出了质疑。她依稀看到了“美梦”有了“缝隙”,人不可能远离社会抵达“自由”。
在万宁前后待了一个半月,她的感受复杂。回到城市,内心袭来一种恍惚感,感到城市景观离自己很远。第二次去万宁是2023年2月,相比第一次不断在批判自己对朋友举起相机破坏信任的自己,她感到更好的契机到来了,她不再忧虑拍摄会打扰他们之间的关系,对准了他们身上清晰而独特的特质,按下快门。
她发现很多原来的朋友离开了。尽管万宁自然环境优美,然而,物价攀升,工作机会有限,旅游业侵蚀,人情小社会的局限。直到本地旅游业的兴盛,外来人口增加,让日月湾和临近村子变得越来越嘈杂,物价飞涨,这里不再是一个宜居的理想家园。
心中的质疑依旧。关于万宁是否是“理想家园”、关于生命的自由、何以谋生,她还不能给出明确的答案,但她决定先保持勇敢。更重要的是,她有了在远方难以忘怀的朋友和家人们。那些思索和情谊最终留在了影像之中,成为一种开放性的、柔软的、好奇的注视,和日常的、湿润的、透着海风的当地细节被放在一起。是一段生活的凝驻。
Q:你怀疑过万宁是不是“乌托邦”,也谈及年轻人离开去寻找另一个“乌托邦”了,好像对“乌托邦”的期望是被附加在一个地方之上的精神意义,不是现实,在你心目中什么是真正的“乌托邦”?
严佳林:“乌托邦”太概括了,不太合适。相比之下,“理想居住地”或者是“精神家园”更贴切,至少从自然景观层面而言,万宁的自然景观确实很美丽,让人心情愉悦,身处自然可以获得一些精神疗愈的能量。
在我重新思考“理想居住地”或者是“精神家园”时,我自然而然想起王康琚在《反招隐诗》里提到的那句经典的“小隐隐陵薮,大隐隐朝市”。或许“绝对的精神家园”基本不存在,但对此大追求却能够支撑人去努力创造,以实现一种无限接近于“精神家园”的生活。在我心中,真正的“精神家园”应该是疗愈身心,为“创造”提供灵感与动力的理想之地。
Q:能否分享一些影像背后、你最喜欢的人物故事?
严佳林:有一次我和朋友租的摩托车在公路上抛锚,同行有几位好友,原本我很着急,担心因为车的原因无法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回村子里,还耽误朋友的行程,但我的朋友们都不慌不忙地帮我查看车的问题,一点也没显露焦急的情绪,还放起音乐在路旁欣赏风景。最后我与好友联系上租车店老板,那位老板开着板车来把我们和车拉回去,老板特有意思,他的微信名叫“人生总有许多难关要过”,这样的体验还是让我深受鼓舞,我最初喜欢在万宁的体验中有很大一部分来自于类似的感受,就是强调体验,不强调一定要顺利完成什么事情。当然还有朋友们的宽容与友善,对我是很大的鼓舞。
Q:你的作品浸润在一种潮湿的气息中,透着阳光和海风,如何思考艺术化之后的影像与真实之间的距离?
严佳林:在我看来,海洋代表开阔、勇气、未知。森林代表神秘、私密、忧郁。尽管作为海岛城市,万宁看起来整体的氛围是阳光明媚、充满活力的,但是我的系列里面更多是包含了森林的部分。因为就像我在项目中所体验到的“忧郁、迷惘”的感受那般,森林更能突显这样的气质,例如,在我的短片中,有一部分森林景观,那也是被拍摄对象最常出没的一部分日常场景,而夜晚森林的意象也是让我用以表达“迷惘”“找寻”的状态。
在创作的过程当中我也在不断思考这个问题。尽管我拍摄身边的朋友,但实际上还是在通过共同的情绪去表达我自己所处的一些困境。基于我对于主观感受的表达与介入,必然无法完全代表物质世界的全部真实。但是在拍摄时,我也希望完全尊重朋友的真实感受,而非我暴力且独裁地呈现,因此我实际花了比较多的时间与大家交流沟通,以确保我拍摄下的情绪不会引导出对于人物的“误解”。
Q:你说到“如果借鉴那些看似永远不会出错的图像范式,我能讲明白我想说的故事吗?我能找到我的答案吗?在拒绝一个规则之后,我是否要选择在创作中调入另一套规则?”如何放弃规则,让图像本身说话,凝练自己的表达方式?
严佳林:把人当人,而非素材。我希望与我所感兴趣的人成为朋友。拍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我希望与朋友的关系是长久的,拍摄或许只是一个让我们之间相识的契机,但绝对不是终点。如果最初只是抱着“拍摄”目的,这会适得其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会变得脆弱,这会让我很难过。
此外,我想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状态,在拍摄的过程中,我会不断反思每张照片是否足以传递准确的情绪,是否把人僵化地嵌套在一个固定的范式里?我也会很担心把非常生动的、具体的人拍得平平无奇,体现不出他们灵动的特质。所以在前期调研中尽管我也查阅了很多对于人的拍摄方式,但最后好像还是跟随感觉走去完成肖像的拍摄。或许人真的无法背离自己的直觉而创造。
此外,在做展览的时候我也加入了一些轻微的装置与视频作品。在展览里面有两个装置,一个是秋千,秋千原本是我拍摄的一张照片,但是想着将平面图像复原为一个立体的场景或许更有趣,想要给观众带来更立体的体验。此外还有一个藤编的床板,这也是复原我在海南所体验到的躺板,另一方面也是方便观众坐着观看。
本次展览除了情绪变化的线索,还有从白天到黑夜的线索。大多数静态图像都是在白天和黄昏完成;动态影像部分就是完全在夜晚拍摄,是一个较为抽象的影像诗,放在展览的结尾,大家看完具象的图片,再转换到夜晚的一个抽象的场景里,会有递进的感受。为了产生更为私密的体验,我将声音全部收到了一个贝壳里面,大家拿起贝壳才能听到视频里面的独白,就好像观众正在听一个人在他耳边说话。
Q:确定了想要关注的主题和人群,如何选择拍摄的对象和角度?
严佳林:基本就是与不同的人相处,遇到很投缘的就会和他们解释我想要拍摄项目的想法,但不会一上来就开始拍摄,还是希望大家尽可能舒服自在一些。
和人接触会因为不同的程度而体现出不同的画面。这个系列其实前后有两个版本。在第一个版本里,直接的记录抓拍并无法准确表达我自己的观点;在第二个版本里我修复了一些拍摄上的问题,在对项目有了更深的了解以及对想法重新整理之后,我考虑在画面中进行更多人为的设计。
在第二个版本中,基于对拍摄对象的理解,加入我自己的设计,去完成每张人物肖像。总而言之,这个项目对我来说更多是“通过对外界的观察,用以反省我自己当下的困境,而同时这个困境又是我与他人共有的,普遍存在于青年人的一些困境。
Q:如何捕捉镜头中人物身上折射了一个群体心境的细微情绪?从作品的选择到呈现的形式,经过怎样的考虑?
严佳林:通常是在对话的间隙,在我与被拍摄对象产生谈话的时候,暂停谈话之间,完成一个直视的拍摄。我感觉直视的眼神很容易看到对方的情绪,所以需要先和对方进行一定程度的深入沟通才能开启。当然还有一部分是在我对对方产生足够了解之后,并且对方也很愿意吐露,我就直接拍了,这个情况下暂时不需要重新开启很深入的对话。
谈及创作方式,我习惯于于在拍摄前期先草拟方案,在拍摄中调整。因为拍摄中有太多随机性,如果完全任由发生,可能会跑偏甚至失控。在每一次拍摄完成之后我也习惯于进行批判,根据结果再考虑是否要深入,直到将照片调整到我最满意的结果。在这个系列里面,我也常使用更多媒介去让作品想叙述的内容更完整。
写于202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