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土耳其的时候,有一种如临梦境的错觉。商务车离开土耳其首都安卡拉的机场,路过绿化带,建筑,标语,承接了倒着时差的我们进入异域的国度。熟稔和陌生的气息夹杂着扑面而来,身是客,在被全球化机器碾平的土地。耳边是国父凯末尔在1923年建立土耳其共和国的经过,我知道,这个横跨欧亚大陆、以伊斯兰教为主要宗教的国家历经千百年的统治与征战,宗教的宽容或严苛,种族之间的敌视或融合,社会的繁荣与沧桑,早已拥抱世俗化的浪潮,面临不断更新的命题。6月的阳光已经变得炽热,这个国家的历史就潜藏在每个当下,在面前展开。我们携着旧梦,面向星月国的新颜,迎接这段旅程。
大街上行人的脸庞镌刻了不同种族在漫长的历史中缓慢迁徙的印记,深目高鼻的像欧洲人、俄罗斯人、新疆人,扁平脸的像蒙古人、中亚人。从九世纪起,生活在中亚的突厥人逐渐迁徙到格鲁吉亚、阿塞拜疆、安纳托利亚(今土耳其所在的高原),民族基因在幅员辽阔的版图上散布和混合。而十一世纪塞尔柱突厥人在中亚、西亚建立的伊斯兰帝国,即塞尔柱王朝,在十二世纪被成吉思汗打败和瓦解。1299年,突厥人中的一支——奥斯曼人建立奥斯曼帝国。这个称霸一方的帝国在十三到十四世纪初步发展,于十五到十六世纪迅速扩张,版图扩及埃及和欧洲。直到二十世纪,欧洲工业革命把奥斯曼帝国甩远了,没有一个国家能自外于势不可挡的现代化进程。我们今天看到的土耳其和土耳其人,就糅杂了纷繁的文化密码,那是来自文化多样性的吸引力,也是文明的生命力所在。
铁链守城
海峡波涛汹涌,陆地固若金汤。金角湾如同是虎口,连接作为拜占庭首府的君士坦丁堡通往博斯普鲁斯海峡,乃至于马尔马拉海。千百年来,蔚蓝的海岸庇护着文明的繁衍生长,也是兵家必争之地。文明残酷的轮转也许就在旦夕之间,远不如帕慕克念兹在兹的“呼愁”那般唯美。
1453年4月2日,复活节星期一这天,正式向拜占庭宣战的奥斯曼帝国苏丹随着他的最后一支部队抵达了君士坦丁堡城下。他一直寄希望于靠攻城武器——他不仅有火炮和臼炮,还有投石机——而不是人力去攻破君士坦丁堡的城墙,但实际上攻城的进度十分缓慢。海上的进展也不顺利,苏丹的舰队两次尝试强行进攻进金角湾,但都遭遇了失败。穆罕穆德早就知道,单靠陆上强攻无法攻克君士坦丁堡,但他的海上进攻又遭遇了失败。
这与拜占庭在海上的封锁有关。
得知奥斯曼帝国的宣战,拜占庭人关闭了君士坦丁堡的大门,毁掉了护城河上的桥梁。为了防御海墙,拜占庭人在热那亚人的监督下布设了一条配有木质浮漂的铁链,封锁了金角湾的入口,将港湾内的26艘船只保护了起来。
或许是在一个意大利人的建议下,穆罕穆德有了一个天才的主意。他打算从陆地把他的船只由博斯普鲁斯海峡运到金角湾里面,这样就可以避开金角湾入口的海上封锁。奥斯曼人的船只扬着帆,张着旗,桨手们的桨也在空中挥舞着。基督徒士兵和守卫们惊讶地看到,奥斯曼人的舰队似乎从山坡上滑入他们的港湾。不久,在希腊人的海上防线的内部,70艘奥斯曼船只出现在了金角湾的水面上,他们依靠岸上火力持续不断的支援挫败了基督徒的进攻,并且击沉了两艘船,就这样,希腊人失去了对金角湾的控制。土耳其人并没有立刻在陆上发动猛攻,而是只在海陆两面一起骚扰对方。七个星期的围城之后,装备了当时最先进的武器的土耳其人仍然无法进入君士坦丁堡。
直到1453年5月29凌晨,苏丹的大军发动了总攻。一时间响声震天:士兵的战吼声、火炮的轰鸣声、铜钹的碰撞声、战鼓的敲击声和横笛的悲鸣声从城墙的一段绵延到另一端。很快,随着守卫的示警,城中的教堂钟声扰乱了之前的合奏。各个钟楼发出的响声遍及全城,所有人都明白战斗开始了。苏丹的军队分三个波次攻击城墙,他们见缝插针、循序渐进地从敌人的阵线和堡垒中撕开一个口子,直到他们逐渐绝望地意识到,“城市失守了!”成千上万的希腊人朝着圣索菲亚大教堂逃去,在当天傍晚骑行着到达圣索菲亚大教堂门前的苏丹穆罕穆德释放了一些躲在角落里的希腊人和一些基督教教士,命令将这座曾经闪耀着基督教世界恢弘光彩的教堂改建成清真寺。
君士坦丁堡陷落的这一天,象征着中世纪和近代的分隔点。即便,历史从来不是骤然降临,而是在漫长的岁月里积聚摧枯拉朽的势能。奥斯曼人即将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继续统治四个半世纪,欧洲和亚洲两个大洲之间的中心点从此由他们掌控。帝国的首都被重新命名为“伊斯坦布尔”。
如今,当时用来封锁城池的部分铁链静静地陈列在安卡拉总统府人民图书馆的展厅里,这个展览呈现的就是攻破拜占庭的伟大君王法蒂赫的统治故事,他是一位掌握六门语言、文韬武略的天才,书籍、衣饰、绘画、印章等遗物就是浮出历史水面的见证。注视着这黑色的陈旧金属,仿佛仍能听到当年的厮杀和喧嚣,它意味着一代帝国的覆灭,宗教权力斗转星移的轮替,也揭开了未来数百年内欧亚大陆上文化、习俗、生活被重新塑造的序幕。
安卡拉的新与旧
总统府人民图书馆开放于2020年2月22日,该图书馆建在总统办公大楼内,占地12.5万平方米,可接待5000名游客。它拥有400万册印刷书籍、超过1.2亿册电子版和55万册134种不同语言的电子书,它还收藏了大量稀有收藏品和1.2亿篇文章和报告。走进大楼,读者凝神阅读,周遭是安静的,包围着我们的是圆弧形楼层的环绕,星星点点的灯光闪亮,圆形的穹顶上有十六星的总统徽标,代表了土耳其的16个民族,边缘上的一行字说的是“传授知识,传递文字”。其当代设计灵感来自塞尔柱和奥斯曼时代的建筑风格。
图书馆的读者当中有许多是年轻人。安卡拉是一座年轻化的城市,是土耳其的政治、教育中心,顶尖大学和医学院林立。为了争取年轻人的选票,土耳其的党派承诺给大学生发放奖学金,提供免费住宿、交通和低廉的餐饮费,颁发出国留学奖学金。
眼前是尖拱带有壁龛的柱子和冠门特征的入口,立面的对称应用和屋顶山形墙装饰体现出塞尔柱建筑风格的痕迹,入口处的圆顶和各种手绘装饰反映奥斯曼时期的辉煌。这是土耳其的第一座民族志博物馆——民族志博物馆。靠近其精致的白色建筑体,需要在红地毯上走过28阶台阶。“28”意味着四个“7”,一个“7”意为人生要遭遇事故,第二个“7”意为真主会触到灵魂,第三个“7”意为感觉到真主的存在,第四个“7”意为崇拜真主。走进这座博物馆,就是走近土耳其民族所历经的历史和生活,被引入伊斯兰教虔敬而庄洁的氛围。
一系列重要历史遗物构成的是从九世纪塞尔柱时代至今的土耳其民族文化艺术生活画卷,呈现来自不同地区的民族服装、装饰品、鞋类、毛巾、乐器、书法、书籍、兵器、瓷器、包袱以及地毯和挂毯的样品。十四世纪清真寺里面的礼拜坛和十五世纪清真寺门都以手工雕刻细密的核桃木展现岁月的古朴和丰厚;描画在湛蓝色瓷器上的写意书法流露了东方的影响,那是突厥人从东方带来的中国陶瓷艺术元素;金色的五根手指代表伊斯兰教的五大功课:信仰、祈祷、封斋、天课、朝觐。
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安卡拉富人书房实景,各色物件展现的是十八世纪末到十九世纪初的中国和中亚风格和十六到十八世纪形成的塞尔柱和奥斯曼装饰风格。里面陈列着上流社会富豪进口的陶瓷,左边架子是塞尔柱和奥斯曼风格,方形图案拼饰的天花板是突厥风格。想象自己坐在书房里面,就被那个时代流传的“异域风情”和富人的附庸风雅所包围。
古老驿站的新貌
这趟旅行的主题是丝绸之路,这条诞生于公元前、绵延了千年的路途贯穿了从东方到西方的征伐、交流、贸易和信仰的传播,时过境迁,一路上至今留存的驿站是曾经的繁荣喧嚷的印记。
安纳托利亚文明博物馆是就曾经的丝路驿站,始建于15世纪。1921年,国父凯末尔主张把它改建成赫梯博物馆,这里保存赫梯帝国的文物最多,包罗了从公元前六七千年到现代的文物,融汇了包括突厥、罗马的加拉太、蒙古、拜占庭、希腊和奥斯曼在内前赴后继的文明成果,是在安卡拉最值得驻足的地方之一。赫梯坐落在小亚细亚的卡帕多奇亚,位于安纳托利亚高原之上。这个从前19世纪时期出现国家形态的文明,于公元前17世纪由拉巴尔纳斯始建赫梯王国,约公元前14世纪达到鼎盛。首都从库萨尔迁至位于今土耳其中部的哈图沙,文明的曙光缓缓开始照耀这个正在开疆破土的民族。
文明的兴衰总是周而复始,赫梯帝国在公元前八世纪被亚述帝国吞灭,留下的成就却持久在塑造这个世界。跟随着展厅从简陋的工具、残骸看到雕塑、瓷器、金器、货币,如同乘着历史的风浪亲历这个文明的演变过程。我们看到了,描绘了飞跃着的羊和牛等动物的壁画,雕饰精美的牛和鹿的雕塑,令人遐想那个在旷野中狩猎的时代,以及赫梯民族对动物的狂热崇拜。亚述人把楔形文字带到了小亚细亚,因此我们在展厅里看到了整齐刻满楔形文字的棕色泥板。银铜铁等金属展现了这个民族金属冶炼的成果,他们最先发明和使用铁器,大大推动了人类生产力的进步。形形色色雕刻细致的货币背后是文化内涵的表达及其迁徙流转,鲜蓝色的陶瓷是之后崛起的塞尔柱王朝受惠于与中国贸易所带来的的文化艺术的浸染。
令人屏息的是摆满了石刻的展厅,这些石刻来自于赫梯首都哈图沙的建筑物城墙,孔武有力或者神气活现的身影展现行军、劳作和生活的场景,仍然在今天辐射一种追魂摄魄的能量,它们与柏林佩加蒙博物馆、埃及乃至于中亚的石刻雕像构成共同的文明符号,带来古代对于力量、神圣、庄严的诠释。
在安卡拉停留过的另一个驿站是一个仍在运营中的商业楼,始建于十五世纪苏莱曼统治时期,地震和火灾之后,政府于十九世纪修复这栋商业楼。围合起中间空间的商铺还在售卖布料和花,是当地人购买礼品的地方。我们坐下来点了土耳其咖啡,一饮而尽焦香味的温热液体,把小小的杯子倒置,咖啡残渣留下的图案作为占卜的依据也许可以预言来年的运势,这是土耳其人茶余饭后的消遣。
之后探访的公羊博物馆也是一个曾经的驿站。这栋历史建筑在1511年由 Hacı İbrahim bin Hacı Mehmed创建,起初是商队旅舍,后来作为监狱。在古代,如果要走进这家驿站旅馆,要让门把手发出不同的声音来说明自己的身份,相对应家人、外人活或者男性客人。公羊家族如今在土耳其是最为富裕显赫的商业家族,财产排行全世界前50,在各个楼层琳琅满目陈列着的各类物件、模型和各种职业作坊的模拟现场道出了这个家族的非凡发家史:1917年,公羊家族从一家小商铺经营起,赚到了第一桶金,此后,生意规模不断壮大,遍及医疗业、药业、航空业、船舶业、牧业、手工艺业、服装业、化工业、皮制品业、家具业、乐器、铁路、汽车业、旅游业、农业、纺织业……公羊家族在十九世纪末买下这个驿站,从2003年起公羊家族恢复其在十六世纪作为旅舍的状态,于2005年完成,在不影响原来状态的情况下,驿站得到加固,天井被罩上了玻璃作为保护。2005年4月,博物馆对外开放。2016年,公羊博物馆的面积扩大两倍。
这座博物馆里最夺人眼球的装置是一堆杂物废料,当你透过面前的圆形镜片重新观看这堆废品,会立刻发现从中浮现出国父凯末尔的脸。这暗示了公羊家族当年与共和人民党关系的亲近,也可以想见,这个家族的发展壮大,始终在国父的注视之下。
重走丝路
从安卡拉途径阿克萨赖省一路向南到达卡帕多奇亚,是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车开在公路上,路过面积达1500平方公里的盐湖和收藏了整个安纳托利亚地区新时期时代到奥斯曼帝国的文物的阿克萨赖博物馆,我们随后的旅程被一处处历史建筑所标记,那是丝绸之路上的站点,如同遁入历史,与古代的商队、士兵、学生、平民重逢,贯穿了六百年来的征战和商旅。
铁链伊斯兰教学院始建于公元十四世纪,塞尔柱王朝高官在此培养伊斯兰教教师。走进饰有塞尔柱纹样的巨型石门,里面设有五大庭院和四个大厅,圆球顶从围墙中露出来,五个部分对应了伊斯兰教的五大支柱,即五大功课。
苏丹哈讷驿站是十三世纪塞尔柱皇帝阿拉丁下令修建的,面积达4866平方米,是丝绸之路上最重要的驿站之一,也是土耳其最大的驿站。典型的塞尔柱风格在庞大的门上对称花纹中鲜活,建筑外面印刻了细密的纹饰,其上的古兰经文字意为“权力绝对属于真主”。公元十三到十九世纪,来自中国、波斯、大英帝国的驼队和马队会经过这里,可能是战争期间的暂时避难,也可能是借宿,这里最多可以容纳两万人。百年来,驿站的功能也随着历史而改变。建筑内悬挂的塞尔柱时期画显现了塞尔柱王朝时期带到安纳托利亚的中亚元素,中亚信仰萨满教和动物图腾,双头鹰代表灵魂,即把灵魂带上天,老虎、狮子也是重要标志,狮子代表权位,即统治者的地位,暗合了驿站是皇帝下令而建。这个驿站遭遇战争损坏,在20世纪建国后得到修缮,被改建为大型公共活动的举办场所。
下一个驿站(Agzikarahan Kervansaray)相比上一个保存更好,晚五年由商队所修建和经营,同属于塞尔柱风格。走进去,围墙围合起来的建筑下方开着圆形的拱门,从一侧裸露的台阶走上去,里面的空间曾经是一座小清真寺,伊玛目主持仪式,其面前的十五个信徒则做礼拜。光秃秃的石头无言,风沙的气息里弥漫着硝烟与祷告声。
写于2024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