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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你讨厌家人的坏脾气,却无力控制自己的怒火和情绪;可能你期待平静安稳的生活,却矛盾地追求病态的刺激;可能你羡慕别人的自信和勇敢,却在成长的机会面前临阵脱逃;可能你想拥有健康的亲密关系,却不断掉入和错误的人纠缠的漩涡;你会发现你身上似乎存在着某种难以解释的困境,或者感觉命运并没有放过你。
“那些保留在我们生命中无意识的创伤并未得到解决,所以它才以一种宿命的形式重现于我们的生活中”。甚至,在很多年以后,我们还在承担着上一代或上几代人的不幸,我们脆弱而敏感的情绪,或是杂乱无章的生活,都有迹可循。 这种由第一代的创伤的幸存者,传递到第二个或者更远世代的创伤,被称为代际创伤(transgenerational trauma),而创伤由一个世代向另一个世代传递的过程,被称为创伤的代际传递(intergenerational transmission of trauma)。创伤性事件的影响不会终止于亲身经历创伤性事件的当事人,也会波及到当事人的后代,就像是布置了一个任务,下一代人必须接受传递下来的创伤,找到表征它的方式,并将经验传回给父母。中国人的代际创伤因为特定的历史文化背景,而呈现出一种星星燎原的普遍。我们这一代人(上世纪80-90年代出生)的父母,大多都经历过“文革”(1966-1976),而爷爷奶奶那一辈人,则不仅经历过文革,还可能经历十年内战(1927-1937)、抗日战争(1937-1945)。他们两代人还都有可能经历三年自然灾害,以及“大跃进”、“反右”等一系列发生在上世纪50-70年代之间的政治运动。几乎可以说,在我国早于上世纪70年代末出生的人,都或多或少是集体性创伤事件的承受者;而与之同时,他们接受的精神健康服务却很少。对这一代父母而言,物质的极度匮乏无疑是一种创伤经历,而这种经历不仅影响他们自己,也影响他们对待和养育子女的方式,例如,他们可能会过分严苛地要求孩子节俭,剥夺孩子的娱乐时光,以至于在无意间将这种创伤传递给了下一代。他们把自己的痛苦无意识地传递到了孩子身上,并且觉得这是成长里最关键的一环,但这种盲目吃苦和压抑的方式不会让孩子成为更坚韧的人,只会反抗,或者认为自己不配被好好的对待……
很多时候,我们是在替父母承受和完成未完成的心结。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常常做的,是去抵制与家族的分离,并“将全部而悲惨的故事带到社会对话中去”(弗洛姆)。通常,如果家里有不止一个孩子的话,其中的一个孩子会被默认去携带并传递前辈的悲痛,这个被选中的孩子,就承担起了保持家族的全部遗产——包括悲痛——的使命。我们作为家庭中一员的使命,默认继承了家庭的一切,包括它的创伤。我们都知道自然界,灯光一来了,一打开,那些狼都怕,还有手电筒一照青蛙就不动,为什么?青蛙非常幼小,跟人比青蛙没有高级中枢,所以它极端的恐惧的时候,就把感知情绪的东西关闭了,不去感受。它的感觉中枢、运动中枢,都停掉了,最后就成了盘中餐,因为它不去感受,它就不恐惧了,死不死不是它管的问题。越小的孩子越像动物,对于儿童而言,神经系统没有发育完整,到15岁整个神经系统才发育完整,孩子们是最容易成为创伤的容器,因为孩子很敏感,都说孩子总说真话,因为孩子是启用直觉系统的。受过创伤的父母,经常把下一代就完全等同于他自己,没有边界,所以代际创伤是上一代镶嵌在下一代里面。
中国当代知名女作家张悦然于2016年推出的作品《茧》,凭借其独特的文学魅力吸引了广大读者的关注。
书中所讲述的是文革期间一桩与钉子有关的案件,一个头颅里有铁钉的植物人,三个地位、背景、环境截然不同的家庭,两个各自发现了秘密的家庭成员,一个是负罪者,一个是复仇者。张悦然都是用第一人称的来口吻来讲述的,她站在两个主角各自的角度,叙述了几个家庭截然不同的命运。故事的最初,两个家庭看起来毫无瓜葛,好像不过就是错过的恋人再度重逢的故事,但随着情节深入,一个庞大而不堪的真相渐渐浮出水面。这个秘密,秘密背后残酷的真相,整整影响了三代人,某种程度来说,在“不幸”这件事上,他们无一幸免。故事中植物人的生命历程,用以下简短的字句便可概括—1926年出生,参军、入党,分配进医院,1968年惨遭批判,被毒打,手术中发现颅内有铁钉,六次手术后大脑被切除近2/3,成为植物人,1970年平反,1985年去世。
故事中另外一个具有历史感主角,院士李冀生的生命历程,也可以用简短的字句概括——
将秘密深埋在心中,绝口不提往事,为人清冷,与儿子关系破裂,一代名医、院士,家族的骄傲。
能概括的是男女主角爷爷们的故事,而无法潦草概括的,却是家庭里被留下来的妻子、儿女、孙子一生的故事。
如果亲身经历那一段历史的人被摧毁了人格,那么他们的后代是否受到了他们残损人格的影响?
不可否认的是,家庭的每个成员都难以逃脱“家族创伤”所带来的影响。
女主角李佳栖一生渴望被父亲所爱,但却从未如愿,最终也无法得自己所爱;
男主角程恭则陷入复仇的情绪,在“无法放下”与“下不去手”之间不断纠结、自我折磨;
受害者(植物人)的儿子,悲痛与激愤之下加入组织以抄家为乐,性情变的暴虐,长期处于愤怒与痛苦之中;
院士的儿子,因为负罪感,因为对父亲的无法理解与不认同,而抛弃前途远走,最终不过潦倒一生。
至于其他人,过的几乎都是惨淡、孤独的人生。
创伤的代际传递在我们的生命中以各种形式出现:在我们的梦里,在我们的行动中,在我们的家人和家庭交给我们的“生命课程”中。正如《茧》中,作者不止一次讲述每个人的梦境,那些噩梦纠缠着他们,令人窒息。弗洛伊德曾说,梦是潜意识,是愿望的实现,而潜意识之中则隐藏着被我们的理智、清醒意识所压抑的、无法接受的东西。我想,张悦然或许就是在利用这些梦境,来渲染主人公们无助、惶恐与茫然的情感挣扎,同时令读者感受到了真真切切的悲凉气氛。这种对家庭的毫无保留的传承,某种程度上来说是不幸的:我们是家庭的一员,但我们更是我们自己。我们只有理清了与上一代的与创伤有关的联结,才有可能发展自己的价值观。以及,最重要的一个问题,这些关系,我要保留哪些,又要拒绝哪些?只有找到了这些问题的答案,我们才有可能成为我们自己。
对于家庭中的个体来说,觉察并放下不属于自己的创伤,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特别是对于曾对家庭特别忠诚的人来说。想在这样的传递中找到一个出口,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注定是一个痛苦而难以承受的分离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可能会面临自我认同的危机,可能会不得不打破原先的情绪链,甚至,我们会感叹,“生命中那些曾经真实而又深刻的亲密关系,将要终结”。但是,成长,也必定是这样的一个痛苦的分离过程,当我们个人无法承受时,专业的家庭治疗,可以帮助我们走过最痛苦的时刻。当我们在疗愈中说出了我们的父母也无法做到的事;当我们认识到自己的人生是如何被他人塑造,或如何无意识的将父母的伤口携带到未来;当我们最终超越了来自先辈的残余的创伤,我们方可治愈自己,也治愈自己的后代。有一句话叫“我们可能没有最好的父母,但是我们可以做家族最好的祖先,让自己的幸福活出来,成为后代可复制的榜样”。在复制的链条上,由于我们的改变,而产生了关键性的改变和调整,这就是我们为这个家族所做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