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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yings:
这是我自己真实的个人回忆。我想把前半生三十多年的经历写下来,这会是一部非虚构自传长篇小说,我打算在半年内写完。
一
前边12节是旧文
从第13节起为今日最新更新
1
他像陷入一场梦境。悉尼回国的航班,从南半球的赤日高悬,飞到北半球的寒冷冬季。十几个小时,先抵达上海转机,再飞向云深雾重的重庆。
他梦见自己,在笨拙的学习飞行,从一座山峦顶上,再腾空跃向另一座葱郁青峰。忽然,高山丛林,变成了摩天大楼,他在林立的楼宇之间,盘旋奔赴,千里魂飞。他像是在被人追赶,又仿佛在飞向一个归处。似鸟投林,如雁投山,只为有一个暖巢可栖。
他醒来,飞机仍在太平洋中部,从澳洲海岸,刚飞到印尼。舷窗外,太阳发出刺目白光,他拉下遮光板,再也无法入睡。飞山越海,寂静无边。
很多年,他开始喜欢安静,流行音乐在耳中,渐渐变得如同嘈杂音,只偶尔听一两段喜欢的戏曲。少年时,常陪伴外祖父母听戏,他以为这只是人老去后的爱好。如今,试着去听,循环往复,天长日久,过耳不忘,也能应声吟唱几句。
后排座位空出许多,他的座边也没有旁人,于是向服务生要来一条薄毯,让自己卧倒蜷缩起来。他有一瞬间,会想起第一次坐飞机时,内心雀跃,欢欣鼓舞。直到飞行难以计数,现在只觉得无情无趣,在天地川海之间穿越,也只是在交通工具上度过时间。
他越来越明白,人在天地之间,就如同蜉蝣过客,时间在身上穿流而过,只留下一双有所精减的双眼。眼神笃定,目光柔和,不作他想,别无所求。再也不会与陌生人互相打量,生出不必要的幻想与猜度。一个人,惯于长年累月与自己独处,或充盈在充满爱意的世上真情里,就再也不会期待外界的力量。外求于物,不如内求于心。
就如同这一刻,窗外的云光天影,只是自然变幻转腾的一瞬。一个人的心力、营算、惧怖、妄念,在无穷的宇宙之前,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时间的冲刷,抚平内心的颠簸,让人变得心无旁骛、返璞归真。
他把脸埋在薄毯里,高耸的鼻梁像一座丘陵。起伏呼吸,只想旅途快点结束。机舱灯光,明明灭灭,恍惚之间,听到提示音:“我们将在上海降落”。
他在上海生活多年,连户口也在这座城市,此时却不做一刻停留。坐摆渡车,等待行李,再过安检转机,来到飞往重庆的候机厅。
长久等待,再上飞机,将随身背包放在地上,把护照、身份证、登机牌都塞进包里。起落升降,云山飞渡,神魂驰荡,静默无声。
模糊中,想起戏曲《情探》中的一段《行路》:
2
飞机落地,已是午夜,舷窗外的重庆,灯火辉煌。
他在悉尼居住半年,家里细心栽种的植物,已经枯萎零落。只有一盆从山上挖的野芋,和阳台花坛中的几株茉莉,残留着一点绿意。走到阳台,零星灯火,渐次熄灭,陷入沉静。天地寰宇,瑶池风物,又怎么比得上世上人家。
他想起,童年时的浙南故乡,自己在白墙黛瓦的两层小楼上,看着玻璃窗外的寥寥行人,极度渴望有一处自己的房子。父母争吵,无止无休,他把自己蜷缩起来,幻想如果有一处独处的天地,他可以永远呆在里边。到如今,年纪长大,真正有了自己的房子,在万人如海、大厦林立的城市,也不过是一处住所而已。
太多事物,在你最需要它的时候,都显得千山万水、遥不可及。等时过境迁,过了那个年纪与心境,却又近在咫尺。
他拖了积落的灰尘,清扫了要睡的房间,铺好干净无暇的床罩,放上夜晚睡觉用的枕头,取出已摘掉织物标签的被子,再服用每晚临睡时的安眠药物:思诺思、氯硝西泮、劳拉西泮、氯米帕明、马来酸氟伏沙明。
去悉尼后,他开始服用新的药物,来换掉渐渐失效的旧药。取出剪刀,把正在新旧更替的药,按照增减的比例,剪出不同的大小。
药物起效前,去沐浴间冲澡。一年四季,他都需要清洁,无论炎炎暑天,还是皑皑冬雪。一具三十多岁的身体,靠药片维持镇静安宁,每晚需洗净油脂污垢,再躺进格外洁净的被铺里,在意志消散中睡去。这就像一场告别仪式,他只能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得到休息。
过去十年,他都在服用安眠药物。世上竟还有这样一种力量,能迫使人失去意识,在一片空白中睡去醒来,恍若新生。
如果说,生死之间,还存在另一维度,那便是具备自省能力的大脑和意识。生是七情六欲、贪嗔痴怨,死是无知无觉、无明无察。
两个人,心怀别绪,眼藏幽情。一旦四目相对,就能看出对方的过往、来历、心绪、暗影,看见他千层缎面下掩藏的一根针。而无关之人,就算迎面而来,发生时空交集,在一个集体里被迫相处,也不过是随班唱诺、厮混度日而已。
古人写诗,“人随梦电几回见”。有情之人,刹那相视,一眼万年,穿皮破骨。当然,这也是难求的,一生也只能遇见几次。
他也偶尔写几句古体诗。有一年,生活在北京,独自去颐和园,走在昆明湖上,忽然想起几句:
3
冬日重庆,雾色连城,迷朦茫然,长久不散。
起床后,走到盥盆前,用清水洗脸。回到厨台,打开直饮水,灌进烧水壶,等水烧开后,冲了一杯纯黑咖啡。
将阳台玻璃门,留出一条缝隙,让屋外的冷空气缓缓渗入。这座城市,像是一个天然加湿器,雾气濛濛,但不肮脏。点亮台灯,坐在工作桌前,慢慢喝完咖啡,等待身体从药力中复苏。
他喜欢在白天点灯,昏黄颜色,如迷途幻海中一点烛火不灭。打开电脑,阅读邮件,开始回信:
“
莲生,
十年不见,禅前望安。
有时,翻看旧照,灵雀寺前的你我,仿佛时间倒流就在眼前。那时的我,觉得肩负重量,我行走过的路,比他人都困苦难行。
但人生的路,从来都如同行走在刀刃,比我一望平川的虽有人在,比我坎坷崎岖的也有人在。
我离开藏地,与你分别至今,在上海、北京、悉尼、重庆都长住过。今早起来,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眼前这一具皮相骨肉,竟也已伴随我十几年了。
读来信,你决定回后藏,管理家乡的灵雀寺,我很为你高兴,谢谢你邀我同往。肉身在世,转眼成灰,我们能在时间中重聚,一定是殊胜的缘法使然。
我未信奉任何教传,但对经书里的劝世言辞,觉得亲切而欢喜踊跃。众生情执,业障深重,万般无常,有求皆苦。
这几年,我虽过得安心,但服用的安眠和抗强迫药,逐年增多且失效。药物终归难以带人穿越心识障碍。
昨晚,双脚冰冷,看天气预报说,寒潮过境,凛冬将至。等这场风雪过后,我便去藏地找你,我也想去那里住一段时间。
愿我们身处隆冬,心仍在盛夏。
十四”
十年前,他独自坐火车,从上海前往西藏。识别人像的机器,无法读出他的面容,经人工仔细辨认后,他拿到了一张临时身份证。两天一夜的火车,一路西行到达西宁,再向青藏高原攀行。
天路漫长,四顾茫然,他只是面目安静的坐在窗边,景迁物移,心神滞重。俊美清晰的脸上,没有多余的情绪。鼻子、眼角、颧骨、下巴、下颌、脸颊,比例精细,无可挑剔。这条路,是他少年青春的终点,没有人会再认得他,就如昨日再也不会重现。
到达拉萨后,在各处的寺庙盘桓。剧烈行走来带不适,他在一座寺庙的佛像前浑然倒下。恍惚迷离,暗如永夜,他忘了自己何时睡去。空气中,只有一点薄如蝉翼的光线,微光如鳞,闪跃跳动。
睁开眼睛,已躺在殿角的榻上,一个少年喇嘛,正在照顾他。“我来这里朝拜,刚在殿中诵经,听见了外边的声音,你并无大碍,片刻就会好转”。
他只是未吃东西,加上氧气稀薄,喝了一盏酥油茶后,很快清醒。
少年看着他说,“你的口鼻间,伤口刚愈合,不能消耗太多力气,此刻正应当休息”。
世上所有的相会,都是因缘使然。因缘具足,便当相会。
4
他感到惊讶,但也并不在意,一个人变得心沉气静,也就不再关心外界的打量。
黄昏日落,金光刺目,经幡飘扬,号角鸣响。寺中僧人,戴着喇嘛高帽,露出半条臂膀,脱掉深红僧靴,光脚进入殿中。这座寺庙巨大,傍晚时僧侣在大经堂齐聚,祈祷诵经。
“你知道灵雀寺在哪里吗”,他问。
“那是远方山谷的一座偏僻寺庙,已经败落,鲜有人知。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几天,逛城中寺庙,只为消磨时间。一个老僧人,凝视我良久,忽然对我说,’你长得极有佛相,但似乎心怀郁结。你应当去一趟灵雀寺,在正殿中绕行祈祷,一定会有所收获’”。
“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佛身常住不灭,涅槃常乐我净。四天后,我将前往灵雀寺,你可以和我同行”。
他和莲生,就此相识,世界广袤无边,众生因缘会聚。
回到酒店,打开电脑,搜索灵雀寺,找不到任何文字记录。这只是他的工作习惯。他从大学毕业,在上海为一家英语报纸当助理:搜集新闻、联系采访、现场翻译、核实资料等,平时在家工作,需要外出时再出门,每年有一个月的假期。
在上海郊外的佘山,租了一套高层公寓,一个人阅读、观影、独处、出行。楼顶天台的最高处,可以看见东佘山、西佘山。他在那里,放了一把躺椅,每到日落时分,就爬上天台看书,一直呆到夜幕降临。
他从浙南,来上海读大学,这座城市物欲丰盛,就算房价昂贵惊人,外地迁徙而来的家庭,也会为此押注上所有,为一处得以落脚的水泥房子,费尽心力,辛苦工作。
人们对生活孜孜以求,却进入他人设好的牢笼,为此付大多时间,勤勤恳恳,在所不惜。他不愿就此被束缚,毕业后租住在便宜的城郊,与城市的热闹喧嚣,保持距离,冷眼旁观。
他对自己克制欲求,对周围世界没有野心,也不知道何去何从。在这座几千万人的城市里,在蜂涌而至水泄不通的人潮中,人声鼎沸,只觉孤独。
不是每个人,都能肆意优游的活着,他们常以世俗的标准渡过人生。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与人结婚,生儿育女。但世俗的标准,并不适合每一个个体,至少他不能如此。
早早睡去,天光乍亮,起床洗脸,在靠近窗台的沙发上,开始读《涅槃经》。他来拉萨前,买了这本经书,打算在旅途中读完:
“一切诸世间,生者皆归死。寿命虽无量,要必当有尽。夫盛必有衰,合会有别离……”。
5
他不明白,莲生为何带他去这座僻远寺庙,他就像顺从前世的宿因安排,跟随这个年纪相仿的少年踏上旅途。
坐火车,一天一夜,来到边陲小城。在这里,人们惯于驾驶越野车,以便在起伏山路上攀行。搭上车,前往一座山谷,在人迹绝踪处,开始下车步行。高山砂石,手脚并爬,翻丘过壑,健步如飞。
“莲生,你对这条路很熟悉吗?”
“是的,我出生在寺边的村庄。我的父亲,原来是灵雀寺的护法喇嘛,他在二十年前出家还俗,在城中经营一家藏衣店,收入用来供奉寺庙。”
“寺中现在还有僧人吗?”
“只有我、我的经师与两个幼年孩童。灵雀寺的法脉久远,共有十代活佛在这里转世,上一世活佛去汉地传法,在多年前圆寂。这里的生活僻远艰苦,僧人们需要亲自劳作,渐渐还俗或离开。僻野村寺,不为人知,衰朽失传,在这边很常见。”
莲生幼年时,被送到寺中,跟随老僧人,学习经文、历算、美术、医药、天文、建筑、汉语、英语。常上山采药,见到有人生病,就主动替人把脉诊断,自己做药给病人吃。
山谷气候,暖如春日,山顶雪水化成清泉,在谷中细石上穿流而过。高山松树,不蔓不枝,洁白花树,烟重雾障,路上有花朵、苔藓、蕨丛、牧马。他们一边赶路,一边零星讲话。
莲生的身形修长,双目温柔澄明,心怀赤诚的脸上,有着不同寻常的力量。也许是常年修习的缘故,他比同龄的人显得更加沉着。一个少年,自食其力,劳作学习,外出朝拜,静守闭关,因此获得更多心识与智慧的成长。
而一个人,找到与自己相处的方式,也就知道了如何与这个世界共存。
“莲生,你为什么会带我来灵雀寺?”
“我在人群中认出了你,我们在等候你的归来。一个人,不管走到哪里,要记得自己为什么出发,并去往何处。”
“我只是一个在世俗中长大的平凡人。”
“以水洗面,得净法门。相信我,现在用清溪泉水,洗去你身上的尘埃,记住你在水中的倒影。等到了灵雀寺,你将明白一切。”
莲生引导他,来到一处密林深溪,褪下僧袍,脱尽衣物,服侍他进入溪谷沐浴。飞鸟鸣空,绢蝶翔舞,人身可贵,万物有灵,他们仿佛在准备一场仪式。
走出水面,日照幽林,天地大美,壮阔幽微。他们终于抵达灵雀寺,寺庙前方的土灶中,燃放藏香和柏树枝,散发出浓郁的味道。
宝顶屋脊,苍劲古老,五彩幢幡,暗淡褪色,院中的一颗老花树,开得重重叠叠哀艳靡丽。正殿中,有十座灵骨小塔,是寺庙十位转世活佛的遗骨。他们开始绕着大殿诵祷。
祈祷结束,十四看见殿中,摆放着一幅旧照。他在瞬间,觉得凛然而空白,这幅被供奉的末世活佛相,与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一刹那,他像坠入时间的迷雾,在脑海中闪回追忆,却一无所知。
一位老僧人,带着两个幼童,缓缓进入殿中,双目迥然,瘦削矍铄。老人倒身长拜,匍伏在地,对着他说,“您终于回来了”。又念了几句偈语:
佛力大无穷,尘海本自空。
我心今放下,长住光明中。
6
眼前的一幕,令人梦魂颠倒,他从一片茫然中醒转过来,转过身,对莲生说,“请为我准备一间房间,我可以对你讲述我的故事”。
僧房暗冷漆黑,令人立足生寒,莲生带他前往寺边的村落。溪谷的平地上,矗立着一些白色碉房,屋顶的四角有五彩缤纷的小旗,分别是蓝、白、红、绿、黄,以表示天、云、日、树、土。
水声簌簌,木林森然,来到一座石墙木檐的碉楼,深檐小窗,形如堡垒。
“这是我父亲还俗后盖的,我幼年在这出生长大,周围零零散散还有一些人家,他们基本以放牧牛马为生。”
穿过一楼的储藏室,爬上狭窄的独木楼梯,二楼是堂屋、卧室、厨房,三楼则是经堂、屋顶平台,一座佛龛内,供奉着唐卡佛像、绿玉度母、纯银法器。
莲生在炉灶中生火,燃烧香草、柏树枝叶,芳香弥散,整座房子渐渐散发出令人安稳的气息。
打开一扇木门,一间带着窗户的卧室,黄昏落日金光璀璨,刺目光线穿透玻璃,在墙面上折射出斑斓的色彩。
莲生沉默做事,将寺中带来的糌粑、酥油茶、酥酪糕,放在灶台上加热,用木碗和食盘盛放,端到他的面前。食物和住处,给人带来最基本的安全感。
“莲生,你见过寺庙照片上的人吗?”
“没有,那时我还我没有出生。数月前,我们得到他圆寂的消息,迎取遗骨供奉在大殿之中。”
“你觉得我和他相像吗?”
“相貌上的确很相似。但是,每个人身上,都有不同的业力,需时刻观照心念,凭借此生的修行和智慧,证得清凉和光明的境界。所以,此时此刻,在我眼中,你们是不一样的。”
“那你相信轮回、相信前世今生吗?”
莲生犹豫一会,说,“我不知道,你呢?”
“我不信。刚刚,我的确如同看见一面镜子。在冥冥之中,像进入了一条幽暗隧道,循着光亮打开尽头的一扇门。我以为,我已与过往诀别,却发现推门而出,又见到过去的旧影。而事实上,我得到现在这幅相貌,也只是在数月之前。”
摘叶寻枝,入海算沙。本以为已经甩脱了旧躯壳,没想到人海转身,你我再度重逢。
7
“莲生,少年时,我常对着镜子,凝视镜中的自己。我对美有孜孜不倦的企图心。有时候,就像一个临水自照的少年,沉迷于自己的倒影,生出自恋和悲悯。
这并没有什么不好,人活在这个世界之上,本就要与自己独处。就像一只鸟兽,梳理自己的羽毛,珍惜自己的色彩。到后来,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面目平庸,想成为更俊美的人,哪怕一生独行于世,也可以取悦自己。
半年前,我决定拿出积攒的钱,去韩国找最好的医生。我想做整容手术,而幻想中的样貌,在心中已浮现了千万遍。我只是借他人的手,来完成这场雕琢”,他说。
他花了数月时间,在网络上收集资料:诊所、医生、事故、黑名单,去韩国驻上海领事馆申签证,订了从浦东机场飞往首尔的机票。
万法空相,诸法无相;本自具足,不假外求。但他就是想求一个究竟。一切事物,也许只有拥有过,才能真正勘破放下。
在首尔,住进一家宾馆的小房间。下楼,步行走过背街小巷,进入钟路3街地铁站,搭乘3号线地铁,前往狎鸥亭。这条街上,密布几百家整容医院,大小楼宇,摩肩接踵。
寻找名单上的医生,约面诊,问手术细节。中国人随处可见,会有操持流利中文的人,来娴熟接待。前台登记时,他在表格上,填写自己的信息:
国籍:中国。身份:浙江省。姓名:陈十四。
他的手机上,存了一个人的照,是从交友软件下载的。当医生问他,最想成为什么样子,他就拿出照片,递给医生看。
“这是僧人吗?为何既穿僧衣,也穿平常的衣服”。
“我不知道,我在网络上看到他。感觉他的面庞神色,散发一种光明暖煦的力量”。
从有记忆起,他对外界的暖意,便有一种天然的向往。不是每个人,从出生那刻起,都能被完满的爱意包围。为什么有人在世上会觉得举步难行,那无非是对爱向往得太多而得到的太少。
譬如磨镜,垢尽明现。人的心识,在时间中,得到清洗纯化,变得干净透澈。每个人,本来就有慧根,在一生的时光中,渐渐变得耳目清明、洞若观火,并尝试对自身的缺陷进行弥补修炼,让自己成为一个更完全的人。哪怕只是从相貌开始。
终于,在一家小诊所,一个医生对他说:
“我可以帮你。你想成为这样,需要割眼角、做鼻梁、缩鼻翼、修鼻头、垫下巴、颧骨内推、削下颌角、调整上颚,再用钛钉固定。一共分三次做,每次间隔一个月”。
我们活在世上,最终就是为了呈现本来面目。如果无法向外求,那就只能自修自渡,譬如蚌将泥沙磨砺为珍珠。
8
春天了,他很久没写过古体诗了,在这个春天写了两句:
有时候,也想写一点针砭的话,终于还是觉得超出了自己的范围。谁又能以一己之力,抵抗时代的洪流?他环顾四周,决定做回一个闺中小儿女。
一个人,如果能在五脏六腑之内,在一己存生之处,依然保持说真话,就已算是难得了。这些年,他见过太多人,从天真无邪,变得沉默自持,而一个人的老去,从来都不是年纪长大、少年不再,而是从真心示人,变得犹疑猜度。
但真诚,是一种缺漏吗?不是,这是一个美好的品质,哪怕这偶尔让你袒露于人前。他也庆幸,自己在人群中,还有保留说真话的权利,哪怕只是在说情情爱爱。
上海地铁三号线,行驶过城市的上空,他仍记得,自己在读书那几年,从东体育会路出发,乘坐地铁,经过虹口足球场、中潭路、中山公园,上海最高的天际线,在车厢外的楼宇之间,闪闪现现。
从浙南来到上海,多少天涯道路长,最终能遇见谁,叶落归根在哪乡?他不知道。在车厢中,会觉得悲戚难过,眼泪会忽然滑落下来。一开始,他也想隐藏,不想被人察觉,后来就随它去流,发自内心的泪水,又有什么不可示人,也算是一种凄美。
大学宿舍,在虹口区的一栋旧公寓,他住在顶楼,地上铺了老实木地板。打来清水,买来清洁剂,一寸寸擦干净污垢,然后裸露双脚,走在木地板上。夏天,房间闷热,暑气蒸腾,偷偷买了一个二手空调,外机搁在窗外小阳台上,在高大松树遮盖下,也无人发现。
舍友,张云峦,已经去北京实习,在一家美国外媒工作。另一个舍友,在杭州一所大学教了几年书,又回来读英语系的博士生,学校另分了单身公寓。所以,他在上海这座城市,就像是一个单身独居男子。
那时,没有智能手机,他用的是诺基亚E72,全键盘、金属质地、可以上网,传统手机的巅峰,也是时代的落幕。有时,上一个鲜有人知的交友论坛,是老外开发的英语BBS。浏览陌生的照片,读他们的自我介绍,外企白领、在上海的白人、异国他乡的旅行者。
与一个台湾男孩,约在赤峰路地铁站见。刚读完书,在上海的一家台企工作。穿着一件白色棉质T恤,散发出汗味和葱葱郁郁的海岛气息。好看的面目,有一种直抵人心的干净。他从未见过这样暖和温柔的人,一种找到同类的心心相印。他们在阳光中接吻、拥抱,互相亲吻了一小时,唇齿、额头、脖子、肩胛、身体、手指,仿佛时间停止。
他不觉得,这种短暂的相遇,肉体相见、充满情欲,有什么可羞耻的。食物、欲望、对爱的向往、对光亮的追寻,是人的本身。与其说,他在与人做爱,不如说是希望从他人身上取暖,被一个陌生灵魂善待,索取爱的能量。
你知道这世上的爱有多珍稀吗?去人群里,看看那些老去而落寞的眼神,去教堂里,看看墙壁上神爱世人的标语,你就知道了。
他们在宿舍呆了一天, 仿佛陷入类似爱情的关系。缠绵迷离,耳鬓厮磨,难解难分,男孩问他:
“我们去旅行吧,你有想去的地方吗?”
“我喜欢岛屿,我们去崇明岛吧。”
分别后第一周,在网上若有若无的聊天,周末又来宿舍见面。身体里的爱欲,像海水一样,一寸一寸的拍打在对方身上。这个男孩,就像柔软温热的沙滩,蕴藏着取之不尽的暖意。让他进入身体,或进入他的身体,一股暖流蔓延到全身。
傍晚,躺在木地板上,日落光线满屋满身,男孩说请他吃饭,下周一起去岛屿。忽然,手机震动,接起电话:
“你在哪里,在做什么呢”,是一个台湾女生的声音。
“我在家乐福,正在买东西。我刚看到了上海的大白兔奶糖,我买一包以后带回去给你吧”,男孩说。
等挂完电话,他听见自己问:
“这是谁呢?”
“我女朋友”,男孩回答。
他们出门,走到赤峰路地铁站,在一楼的呷哺呷哺吃了一顿火锅,雾气迷朦中,看着对方的脸。暗夜街头,流连徘徊,在路口分别。男孩忽然抱住他,互相吻了很长时间,他在余光中,看见车流灯光在身旁飞驰而过。
几天后,男孩给他发短信:“你这周末有什么计划?”
他想了很久,真的想了很久,脑海就像片云全无的海面,终于打了几个字:“我也不知道”。再无消息。
你见过龙卷风吗?云天波海也曾连成一片,一旦风和日丽,雨过天青,就算你再思念,就算多少次打开过他的头像,也不可以再有关联。
多年之后,当他见过很多人,见了难以计数的人,他想沉溺于与一个人的一往情深。
着尽锦衣着缁衣,多识草木少识人。
9
有时候,早上出门,搭公交车,从东体育会路到曲阳路、邯郸路,十分钟到复旦大学。
去一个路口报刊亭,买当期的英文外刊。从各国的航班上回收的二手杂志,有的页面已被撕掉,是一些不能流通的敏感内容。
那几年,他给一些杂志供稿,写中文或英文稿件,名不见经传但吸引广告客户的。机场贵宾候机厅杂志、星级酒店大堂的指定报刊、免费赠阅上海老外的杂志。
毕业前,去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给时尚编辑当实习生。第一次见面,女编辑笑他,“《中国旅游报》,你还给他们写稿啊。”
在上海这座城市,以文字为生的人算是寥寥无几,能吃一碗干净的饭,对着键盘敲打字句,需要积累体察世情的慧性,年复一年的努力,以及人生的运气。
毕业时,他收到《东方早报》的offer,做了两个月的记者,就决定离职了。他实在不喜欢,办公室里的微言大义、杯水风波。
城市繁华,行色匆匆,他夹着一个收藏的八十年代真皮旧公文包,在如涌人潮中穿过。有多少人,能杜绝不必要的交际,离开人群投身于精神世界。
一个在上海的英国女记者,正在寻找一名新闻助理,于是他给她发去了邮件。她给《卫报》《经济学人》《金融时报》供稿,也兼任《Time Out》的电影编辑;他则负责提供选题、联络采访、现场翻译、协助写稿,除了采访出差,只用在家工作。
从宿舍搬走,租了一间老洋房公寓,出门就是田子坊、打浦桥、日月光,来自各国的游客肤色各异,人头攒动。近百年的公寓,铺着厚实老木地板,他打来清水擦洗,然后光脚走在木板上。皮肤与木头接触,感觉像与天然触碰。
偶尔,去城郊的一座古镇,那里有座观音禅院。庙宇正殿,放着人们布施刊赠的经书,他拿了一本《金刚经》和《地藏菩萨本愿经》。一个年老的和尚,望着他,开口说:
“你生得有福相,面额饱满,耳有垂珠,与我佛门应当有缘”。
“我想在世俗中,做一件喜欢的事,遇见一个相守的人,就觉得今生圆满,再无所求了”,他说。
“自性中本自具足一切法。等你参悟透了,福至心灵,都会实现的。”
人有善愿,天必从之。
10
作为一个异乡人,何处是归,哪里是家,他不知道。
诺大的上海,谈不上是城里的月光,他不觉得这座城市高高在上,只觉得与它遥遥对望。十三岁,念中学起,就开始寄宿读书,有多少个夜晚,走在僻静道路上,独自默默是一个夜归人。
拿到了上海的身份证,那又怎么样?黄金白玉非为贵,何况是一张生活在这里的准许证。他从不觉得,落户在上海,自己就成了上海人。
回不去的故乡,到不了的远方,万人如海,海中独航。
在老洋房住了三个月,终于觉得市井喧哗吵闹,决定搬回松江大学城。他的大学,在松江有个校区,他来上海的第一年,就是在那里上课的。
一个漂泊的、无根的人,会格外眷恋自己的来路,亦步亦趋,一再回头。打包行李,叫来货车,从市中心,搬到松江新城的一个小区,有别墅、住宅、公寓,名叫檀香花苑。
三室一厅,干净精致,一应俱全。他住在主卧,另两个房间,住着一对来自江苏的母子。母亲在楼下,给雇主当保姆,儿子在嘉定汽车城上班。
有时候,拖着一双木屐,走出小区后门,迎面就是上海对外经贸大学。穿过校园,文汇路上,十万名学生,就在这条街上来来往往,青春逼人,如花着露,时间仿佛永驻在这一刻。
世上有朵美丽的花,那是青春吐芳华。有时,他会去杂志店,翻一翻刚出的新刊,《智族GQ》《城市画报》《新世纪周刊》,或去旧日的食堂吃饭,走到原来的宿舍楼下,伫望一会,再原路返回。这是他凭吊张云峦的方式。
迷失的已经迷失,而相逢的总要相逢。他和张初见时,也觉得春光正当时,当时就是人生全部,怎会料到日后风流云散。
文汇路、松江新城、开元地中海、老城麦当劳、九号线地铁、金山城市沙滩,贫瘠青春的旧日影相,一幕一幕闪回停留,互相厌弃的两人,再也回不去了。
有一天,他突然想给张写一封信,在电脑前敲打半日,最后还是删掉了。千言万语,无话可说;当时告别,就是永诀。
如果不是都考来这所大学,如果张不是来自沈阳的小官员家庭,如果他对世道人心早已了然于胸,如果他们没有成为室友,也许就没有后来的纠葛缠斗。
在新生报道的人群中,他辨认出张云峦身上的气息,孤独、邪僻、聪敏、羸弱、坚忍、伤情、疏离、善良,每一个受伤的孩子,都会呈露出的眼神和心念。心刚百病起,念柔万邪熄,张是一个复杂的综合体,而每一颗人心都是如此,不是吗?
春深日暖,马路边的朱砂玉兰,开得重重叠叠烟封雾障。穿着木屐,去大学城闲逛,再返回檀香花苑,从花树上折下两枝,回到自己的房间,插进碧绿的红酒空瓶里。
在阳光下,打开从寺院拿回的经书,对着窗台默读: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11
两个破损的人,是无法互相弥补的。他的痛苦,无人可以疗愈,你的伤口,他人也无法缝合。女娲补天,精卫填海,但心缺一块是难以再补的。
少年的他,怎会天然知道这些道理。人心的边界,以为穷究其问也能打破;本来的无缘,以为长久依偎也会是良缘。行走在不同道路上的人,狭路相逢,再赤诚又有什么用呢。
他问张云峦,“你为什么总是郁郁寡欢的样子?让人觉得如在云里雾里。”
“是吗,其实我对你已经言无不尽了”,张说。
是,他知道张云峦的点点滴滴,也许他只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自己打开心门后看见的就是穷途末路。
很多个夜晚,他们走在大学城的街上,手里各拿一罐三得利啤酒。从文汇路走到对外经贸大学校园的河道边。
“云峦,上海的地名,有很多带水的字,泗泾、洞泾、漕河泾、肇嘉浜、打浦桥,这条河道一定是天然的,不是人工挖凿的”。
“我不喜欢上海,感觉很多事物徒有其表。但也不喜欢沈阳,就像我父母,他们喜欢钱,又觉得做生意是低俗的”。
“你们的关系好吗?”
“表面上吧,我越长大,他们就越表现得弱势。以前对待我的方式,永远也不会忘记。小学时,我妈来接我,朝我脸上吐口水。她会在我身上发泄,对周围也充满怨恨。有次我们去逛商场,看着她毫不留情的辱骂一个女售货员”。
“那你以后会去哪里?”
“我想去北京,我不会再回沈阳,带点东西回去看看就行。我畏惧回家,我希望保持距离。”
“我总以为你比我过得幸福,至少你的父母会给你一些指引。”
“这只是外人看起来如此。我爸是沈阳房产局的一个处长,但这也是他一辈子的尽头,他刚在股市里输掉了家里几十万所有积蓄。我妈从联通公司提前退休,一个月退休金只有800元。”
当然,这些对话,不是一次完成的。这是他们在大学城的日日夜夜,从宿舍去东华大学食堂的来来回回,从不合适的情侣到做朋友的反反复复。从松江校区搬到虹口校区,互虐的、交缠的、同处一室的完成的。
“你以前恋爱过吗?”
“以前,很爱班里一个男孩,是辽宁锦州的。我们交往几个月,才发现他和宿舍里、学校的其他人都做过,我只是他的一个猎物而已。我做心脏手术,住院一个多月,都没有联系过我。后来,我得了抑郁症,走到高楼天台上,想往下跳,但怕痛,没跳下。”
他们互诉人生,解剖过往,但却无法改变现状。有一天,在那条河道边喝了很多酒,抱在一起痛哭;有一天,大雪茫茫,张要回沈阳,他早早醒来,跟着张走到阳台上,从身后紧紧抱着;有一天,夜雨绵绵,争吵后张不见人影,他骑车去松江老城麦当劳,果然找到了,宿舍已关门,在那熬了一夜。
他长年失眠,张忧郁阴翳,两个精神病人,就算此刻紧紧相拥,又怎么能够彼此救赎。青春失序张皇,他们像住进同一间病房。同病相怜,困兽相斗,仅此而已。
青鸾舞镜。一只囚鸟,看见镜中的影子,以为找到了同类,却不知这是幻象,对着镜子激奋悲鸣而死。与其如此,不如不见。
12
他在松江大学城,复旦视觉艺术学院对面,开了一家奶茶店。
刚来这座城市,他也曾有很多梦想,恋情、财富、美貌,一切虚荣的种种企图心。刚来的第一年,甚至觉得来到上海,并非是来读书,而是来赚钱的。
选址、装修、设计、招牌、广告、售卖、雇人、看店,自己一手完成。在Photoshop上,画出Logo,去广告店铺打印,叫包工师傅按图纸装修,联系印刷厂生产纸杯。因为偏爱书籍,把店中一角开辟成杂志铺,售卖当期刊物。
他的家乡,以做生意闻名,他也想徒手成为富有商人,也许人生难题也能随之而解。亲自经历后,他看清自己并不擅长于生意,这也已非是下海经商的年代。
逃课开店,精疲力尽,某天半夜还未睡,在宿舍床上抽噎哭泣,悲伤像盐份随着泪水从身体里流出。张云峦酣然沉睡,无论白天心境多沉郁,张总是沾枕即眠。
而他不同。高一时,就长久失眠,用手臂撑着脖颈学习,凭借意志力撑过多年考试。一个表面完整的人,脑中如顶着一块巨石,昏昏沉沉,经年累月。
他俩之间,什么都发生过,也像什么都未发生,渐渐的,他发现张在嘲笑每一个人,温和态度下的对整个世界的龇牙竖毛。张与一个貌不惊人的女同学,像结成共同抵御外界的同盟,一起嘲讽这个班级里细微变化。
嘲讽一个容貌姣好出身贫乏的女生,一定有去校外卖身;班里几乎每个男女生,都得到一个轻蔑的绰号;瞧不起任何人,但时刻关注他们的动态,收藏浏览旧同学的人人网相册,从蛛丝马迹中寻找笑料。
某天夜里,他辗转未睡,终于决定窥视张的内心,将张的手机从枕底下轻轻拿出,猜中密码后一条一条翻阅QQ聊天记录,他看见了这些对话,也看见了自己的绰号:Retard(迟钝的、弱智的、愚蠢的)。
“Retard奶茶店的Logo设计好丑”、“Retard半夜哭了,他可能觉得我会去安慰他,我一直在装睡”、“Retard刚刚帮我口了,我今天没有心情回赠他”、“Retard去松江租房,被人冒充房东骗了6千,他用赚的钱去还被骗的钱,他真的好蠢”……
张是聪明的,至少精通英语,这也让他看见了知识的力量。张在宿舍,无字幕看Today Show、The Daily Show、Saturday Night Live、the Ellen DeGeneres Show。他陪张去过一个美国电视台在上海的实习生面试,看张接过上海电视台的英语财经节目翻译。所以他也想,为何要执念于生意,将来去外媒工作,靠知识、写文字生活也很好。
几周后,他佯装平静,一直等张从松江去市区后,以安全模式越过密码,登陆张的电脑下载了三个QQ的聊天记录。一个与同学朋友专用,一个与普通Gay聊天用,一个是用来玩SM。张会找不同的S,在摄像头前一遍一遍辱骂自己。
那天晚上,他把所有带着Retard字眼的聊天,都打印出来,一整捆放在张云峦的面前。第二天,泡了一杯咖啡,加了凉水降温,走到张的身后,从头到脚淋下去。接下一年,互扇过巴掌,冷战过多时,进入过身体,下跪过,拥抱过。
多年后,他对别人说,“我知道,从我写东西第一天起,张云峦就一直在读。我在后台,见那个女生关注我,就马上把她拉黑了。”
云峦,我知道,这一刻,你会读到这些字。对不起,我不该一而再再而三接近你,但我不能不伤心。本来,在遇见你之前,我也是凭着伤心才度过的。
我曾说过,我永远不会把你当作是我的前任。所以,我毕业后的第一段恋情,就相恋六年进入婚姻,在这个意义上,我并不比别人做得更差。
世上有很多伤心人。人不是一直光芒四射才能活下去。一个人,就像一根蜡烛一样,燃烧自己照亮前路,以萤火微光去向往火炬。幽幽暗暗也好,灯火通明也好,自己走完一生的路途。蜡炬成灰泪始干。
万流入海,殊途同归,最后到达清明和自我省察的地步,这就是你我修行的共同之处。除此之外,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路。
萍水相逢,迷津自渡;海上独行,天涯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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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再愚氓痴憨,一旦在感情中得到教训,也足以胜过五年十年的无知无觉。
他一直觉得,张让他窥见了人心。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把心裸裎给他人,别人却觉得你不值得且可笑。
毕业后,他常打开电脑,一再去读张的QQ记录。几千页,几万字,蛛丝马迹,逐字逐句,那些对自己的奚落,一遍一遍的去读。强迫自己去感受,他人心中的灼目恶意。
有半年,熊熊心火,不能息灭,他想着去北京找张,然后直视对方的眼睛,一刀一刀的杀了他。
只是,一年一年,在时间的冲刷下,这些恨意才渐渐平息。也才明白,在感情中,不应辜负热情,也不应讨好冷漠。
是你的,不用起身相迎;不是你的,更不要执意不放。不再为别人活着,不再把生命的重量,寄托在他人身上。低下头,埋首去做自己的事:阅读、观影、旅行、写作、吸收、输出。
不再寻找爱情,只是尽力去爱;不再贪慕世俗定义的成功,只是尽力编织内心的密度;不再追求空泛的事物,而是修炼自己的性情。
工作了两年,才渐渐觉得,少年时的不安与躁动,慢慢平息了下来。在上海这么大的城市,凭自己的心志与努力活着,每月领取英国女记者发给的工资,靠一字一句敲打出的英文翻译、采访、线索、资料,安身立命。
那两年,在积蓄力量,在直面生活。没有爱情,也没有关系,不再感叹明珠暗投,时时拂拭熠熠生光。
那两年,去首尔整容,换了一副面貌。去西藏一趟,回来在床头的白墙上,徒手用铅笔,画了一幅观音像。又在画像边,写了一句心经: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密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两年后,英国女记者,决定回伦敦。临别前,她给他推荐了一个工作机会,英国《金融时报》在北京的全职研究员。他去北京面试,团队里全是老外,他们当即就决定录用他。
时间会抚平一切。拔下鱼鳞,斩去须刺;剔除痴妄,葆性存真;幽芳独抱,敝帚自珍。
人生就是这样,一段一段的旋转、上升、回落、证悟。他在一本小说中,偶尔读到一句话,觉得形容准确。人生就像:
“有大洋船,远行出航;庄严回归,生锈拆毁”。
就像夏蝉脱壳,一年年生长成熟,自然而然的蛰伏、蜕变、飞升、死亡。独自越过山丘,回首繁华如梦渺,连你自己都未曾想到。
从上海,搬到北京,在《金融时报》,工作清闲有序。那时,微信公号上线不久,他打开网页,开始注册。
到名称栏时,停留想了会,输入三个字:
陈十四。
2024.9.11日
个人回忆,请等待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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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动详情(点击上文)
⌚️ 时间:10月2日(周三)下午3点至5点
🌆 地点:上海市浦东陆家嘴某高级写字楼
👖 着装:无要求,穿你觉得最好看的
👬 人数:10-14人
🪙 价格:188/位(即AA我的来回机票)
🍷 餐食:时令水果软饮气泡水红白葡萄酒
🎮 环节:互动介绍话题游戏一对一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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