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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把文章设置为付费?
我会发一些文章,将它们设置为付费阅读,内容却都是99%可见。
因为这些文章,都偏向于文艺创作。我很明白,愿读的人少。一旦发出,阅读数低得可怜。
想在当下的网络平台上,写小说、写诗歌、写随笔、写幽微心绪、写离俗出世,是一条无人问津的无人小径。
只有设为付费,才能不显示阅读量。我只想专注于自己的写作,不被阅读、流量、变现等裹挟。
如果你误付费了,可直接加我微信(文末)退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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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yings
前两年,写了一些随笔、短文,关于来历、过往、观察、沉思、自省,将它们全整理成文,三四万字,取名叫《楼台》。
一丨楼台
图丨2011年,祖母葬礼出殡;几年后外婆去世,也经过这个路口
离开故乡,几乎不再回去,图上的败乱小路,在童年生活的浙南小镇。
幼年时,由祖母抚养长大,家边有一座观音庵,她常去烧香,仍记得门旁—幅对联,“烟雨楼台山外寺,青莲玉瓶水中天”。
九年前,看着她去世。家乡在捣墓摧坟,她目睹一队人马,在祖父隔壁坟头凿石凿碑,急行回家,惊悸中风。弥留之际,叫她阿娘,是家乡对祖母的称呼。她落泪,知道是离散。
五年前,母亲突然电话,说外婆卧病几月,刚刚离世。我说,“你为什么一个字也没提过”,她说,“你一人在北京,我怕你担心,以为还能等到过年”。
幼时几年,父亲酗酒、赌博。我常与母亲去外婆家寄住。外婆姓周,出生在旧勋族。出嫁时,她的姑母,将悬挂胸前的一块大银牌赠作嫁妆。那时,国共相争,乱世纷纷,游兵乡勇常扰乱地方,她站在门首,人群中会有人说,“是周家的姑娘,快走吧”。
她一生儿孙满堂。将银牌拿到首饰店,拆成四只银镯,雕上筒单兰草图案,给四个女儿作嫁妆。母亲那只,一生未戴,怕被父亲拿去赌博,存在外婆家。几年前,我从上海回家,觉得
镯子好看,拿来戴到现在。临别,外婆包了一千红包给我,当刚毕业的“点心钱”,我觉得不忍,无法推辞,只好说,“外婆,从小到大,从你这里拿东西,没有孝敬你”。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
母亲常对我讲一段往事。年轻时,隔壁镇,一个年青男子,英俊倾长,家世良好,是舅舅的朋友。那时的婚姻,不可以朝谈夕对,大多匆忙潦草。他把她叫到一座石桥边,说,“我们明天去城里逛,好不好”,意思再明显不过。那时,浙南民营经济兴起,家中正好安排她次日去隔壁县的纱厂。她早有心意,心慌意乱,羞愧默然,说,“家里明天叫我去敖(鳌)江”。
她说,一生都后悔没有说,“等我从敖江回来再去吧”。他以为被拒绝,两人再无联系,只听说他后来有了一双儿女,家庭和美。
高中时,十七岁,还在家乡温州。我喜欢一人,他说:城后的山名,是“横山”;城前有江水入海,叫“飞云江”;陆游经过时,还写过—首诗,《过瑞安飞云江》:“俯仰两清空,舟行明镜中;蓬莱定不远,正要一帆风”。
六年前,二十七岁,正月初二,一人去紫禁城。想写几句古诗,有时这样自娱自乐,冒出—句,“君死红墙在”,觉得思绪枯竭。
分散,无常,幻躯,一去不返。有一天读书 读到一句偈语:傾刻一声锣鼓歇,不知何处是家乡。
二丨夜雨
图丨2014年,在上海地铁九号线,松江大学城站
搬到北京,在城南的亦庄找到住处,单身清净的公寓。离开上海前,独自住在佘山边一栋高层公寓,那时工作可在家完成,大部分时间在客厅、阳台、天台,不远处有几座小山。
离开南方,孤身北上。从童年开始,求学,搬迁,对离别有漠然。浙江十八年,昆明四年,上海七年,北京四年。曾在广西一个瑶族小县、北方一座败落老城,独自度过春节。
北京有雨,雷鸣和呼号的风声,让整座城变得有生气。城市绵长的地铁像冰冷血管,人们脸上失去温度,与玻璃窗上的自己对视。
入夜,从地铁口出来,家边柳树枝条横飞,大雨滂沱。冒雨出门,去给手机充钱,仍不愿和世界失去联系,躲进一栋高楼里避雨,大堂空荡昏暗。
前一天,和一个男孩约会,天空已有晦暗,这座北方城市,长年干旱,积日累月的阴霾,觉得随时将有暴雨。电影,吃饭,街头闲荡,在拥挤地铁上匆匆告别。
一个成年男子,对亲密关系,伸出手去,内心惊惶。对人怀抱善意,又畏惧留有希望,在如涌人潮中,萍水相逢,各自转身而退。
早睡,醒来,夜雨后的北京,被子有微温暖意。与他杳无消息,如同雨过天青。
三丨春梦
图丨2014年,上海逸夫舞台,看现场版越剧《红楼梦》黛玉葬花,单仰萍饰
常靠药物入睡,心与身体僵持,像走过一条长路,十分困倦,仍强自清醒。另一个我,站在暗夜中,无法去对话安慰,陷入沉默。
许多人年少时并无人指引,成长如度劫修行。来路艰难,见过诡诈、冷意、绝断,经历灵肉折磨。每往前一步,如拔下鱼鳞、斩去须刺。
多数感情,无疾而终,与人对话,如同自言自语。无人长夜,起身与镜中人对视,目光明净,会忽然落泪,但不再哭泣。
去颐和园,旧地重游,冬日的昆明池,冰雪茫茫,上次去时,夏末花尽,仍有红莲盛开,一片乱水明霞。
听过一句戏文,“人生在世如春梦”,真假之间,最怕爱恨两难。
四丨情书
图丨2016年,北京住处窗外,搬家带来的台灯与樟木箱
对物件的取舍,可反观自身,不在是否贵重,耗费多少,而在于对物体的感情。许多人最终挂念留心的,不过微末之物。
搬一次家,许多东西被清理,离开上海,带来北京的东西不多。一个老樟木箱,曾弃置在一家旧家具店门口,风吹日晒,店主让随意搬走。以前上海人家,会用这种箱子存放旧物或嫁妆。
一次回老家旧屋,看到父母结婚时的嫁妆手表,表面磨损,仍能看出做工精良,是那辈人很喜欢的日本“双狮”牌,它一直并未被珍视。拿来放在身边。
离开故乡十几年,转眼又是中秋了。越觉得,金衣玉食可得,鳞鸿片语的心意难求。年少时,给一个网恋男孩,写过十多页书信,最终未寄出,搬了多次家,破损,遗失。
当时一往情深,十年却足以忘记一个人。读到一句古诗,“别君何物堪持赠,泪落晴光一首诗”。
五丨日丽
图丨2015年,下班路上,在出租车上拍下的北京
有微凉的风,温和的阳光,是入秋天气。
昨晚喝了酒,秋夜微醺的夜晚,路过家旁一个公园。草坪和新种不久的树,有人工剪割的痕迹,成群男女在夜色中跳舞。
沉睡,醒来,头微痛,胸口如压大石。出门,坐在一处草地边,不远处有地铁列车开过,节节车厢从城市地底出发,轰轰隆隆,浮出地面。
风吹在皮肤上,有细密轻微的触感,这座拥挤喧哗的城,在这一刻似乎被傾空。仍分不清北京的阴天与雾霾,多数时候醒来,不像这样碧空如洗。
难得的阳光正好,风和日丽。
六丨三里屯
图丨2016年,在办公室,窗后就是三里屯
在上海,有时走很长的路,像迷失之人寻找出口,那是座适合闲走的城市。心如微火,随风摇动,城市漫长街道上,吹起秋意渐冷的风,薄如蝉翼。
下班,步行不远,走到三里屯。酒吧、夜色、灯火,城市热闹街头上,面容精致的男女,成团结队,行色匆匆,如赴盛宴。
我与你,裹挟在人群中,就算彼此转身,匆匆对视,也以为是无关之人。
后来,我写了一首古诗:南燕北飞拣枝竹,常见白绫被墨涂;与君徘徊人寰里,纵使相思更何如。
七丨春病
图丨当时的酒瓶与花枝
有一阵,迷恋酒精,触手可得的幻觉。独饮,不刺目的台灯,坐在木地板上。喜欢温和的酒,暖流蔓延到身体,内心波动,久久平复。
酒瓶洗净后,如果觉得美,会不忍丢弃。在上海时,有一年住的小区,花木繁盛,有池塘、小路、暗黄路灯。春深秋重,常有花朵开满一树,沉沉欲坠。插一枝在水瓶中,看着萎落凋零。
那时,给外媒做报道,长时间在家中,偶尔出远门采访,喜欢玻璃窗外,会是风雨天。家边河流交错,年长男子常开车来钓鱼,在岸边静坐一天,后来读到一句诗,“花落钓人头”。
莫听凡歌春病酒。渐渐,对酒精失去敏感,不再醉后痛哭。一次与人喝酒,他说了句醉话,“见你眼角有泪痣,怕命薄”。
今生事难预料,不过只是在意未老前的一二十年。
八丨花与猫
图丨家中,现在养的猫,名字还是叫“Jasper”
中秋一过,转眼有萧条感。出门,买食物,空气里有寒意。有男子在人行道上跑步,听音乐,灰色背心透出汗渍。空中阴云沉降,适合闭门不出。
养过一只黑猫,胸前一片白毛,双眼在夜里有绿光。领来时一岁成年,正在看一部英剧,剧里有个人物,为爱的人甘冒险难,于是为它取那人的名字,叫Jasper。后来知道也是“墨绿”的意思,它原来叫小黑。
它小时流浪过,碾转收养,对人戒备,长时间后,才会在脚边怀里,肆意睡去。小小生灵,似能体会人心微妙,有时安静看着我,像眼带哀伤。
旧恨积愁,从来只能一人体会。所求不多,可独立实现:归处、书架、花与猫、老木地板、喜欢的摆件。冬雪日暮,与窗外繁华世界,咫尺相对。
以前,我向一人流露爱意,他也像这样,对我说了一通与世无求的话。
誓海盟山,最怕一厢情愿。
九丨面纱
图丨夜深,家中,看电影《刺客聂隐娘》
不再问周围人,是否仍会哭泣。这个月有两次,见到有人掩面痛哭,一次在地铁站台,一次在公寓楼下。
有几年,常坐一段地铁,上海三号线,从城市上空开过。如穿森林,浮光越海,点点斑斑,双眼会突然湿润。
不再问人难言之事,探听话里遮掩。我见过,柔和之人,孤身存世,心怀刀刃,夤夜前行。
揭人面纱,恶大于谎。年少时,不知道人心应保持界限。遇见他,以为是段奇缘,肆意放纵。后来,我们分别来北京,上班的地方,只隔一两站地铁。
只是,再不相见,如隔高山。
十丨日光
图丨2024.06,上海
会忽然想远离人群,安于小室。小时候,许多年,常独处家中,窗户有一格格玻璃框,喜欢在雨天外出,路上少有行人。
北京寒意渐重,昨晚盖冬被,醒来,窗台外,四顾阴沉,请假,在家完成工作。畏惧与人话语嘈嘈,言笑晏晏,寒意骤觉,冷暖如秋短冬长。
故乡靠海,无沙滩,只有滩涂野田。那年,喜欢一人,借他的自行车,骑行去看海。天边寒烟四覆,重重河流阻隔,长林、断梗、海鸟、乱径,孤身一人,一望无际,最终未见到海面。
十年过去,某天,忽然听见他结婚,觉得内心沉静,已没有一点波澜。
午后,日光淡薄,有一条围巾、两双短靴、几件冬衣、针织毛衫。
大雪临城,可以御寒。
十一丨画梁
图丨2016年,颐和园画梁,画着红楼梦“宝黛读西厢”
有段时间,我喜欢逛宜家。林林总总的家居店,许多东西有设计感,简洁克制,不喜欢繁复的物品,觉得过于夸张凌人。麻布沙发,刺绣抱枕,植物花朵,小摆件,让人觉得可轻便组成一个家。
买过一个白麻刺绣罩面的台灯。有段时间,清晨才去入睡,漫无目的,看电影或翻网页。倦极不眠,像故意折磨身体,只一盏灯,光线柔暖。
2012年,我还在外媒工作,去上海世博公园,采访一个万人相亲会。黄浦江边,蜂蝶丛中,形如单燕。江面上,大型的渡轮鸣起汽笛。
水流千里归大海,燕子总有旧画梁。曾经历过的人,大多不知所踪,已过去的事,也难对他人说。
有一年,我去首尔。那里受古中国文化影响至深,细微处可见承袭之美。城市的北山,有个安静的古村,家家户户有着传统式样门庭。院落中,植有树木,都是两层高的古香古色建筑。
山道回绕,流光波动,站在高处,能俯看整座城。在无人窄巷里夜行,看见一户人家的落地玻璃窗,也是麻质帘布,透出微暗光亮。
光线柔暖,与我这个过路之人,也只隔一道墙。
十二丨南北
图丨2019年夏,在【北京目的地-Destination】外
第一次来北京时,列车从南到北穿行,路远山高,天边有迷雾。
这座城市,阴晴不定。上班的地铁站,名字叫呼家楼,一出来就能看见央视高楼,是这个国度最掷地有声的地方。人们听惯了一往直前的号角,不会为一个人的离合伤感。
这座城市,容纳最聪明和蠢钝的人,又将他们一一倾吐。有一年,喜欢一人,他说自己喜欢芮成钢,“一眼看去不是平常人”。他们最终都失去声音,再无关联。
与一座城市没有牵连,就算身在都会,也是如在荒城。
故乡温州,三十年间,更天换地,工厂密布。马路上,有飞尘、喇叭声,讲各地语言的人,如流水汇聚。
回忆停留在:海边岛屿,绕城江水,渡轮码头,小贩在狭小巷道里,叫卖一种糕点,叫九层糕。
梦境中,遇见一人,毫无防备,内心裸露,像久别重逢。醒来后,心口会觉得疼痛。
现实中,我们走过很长路,像一场劫后余生。在人群中,四目相对,如有南北千里。
十三丨如鹿切慕
图丨上海南郊佘山,半山腰的一座老教堂
在上海时,遇见一个“温州人”,从小父母已搬到上海。
他觉得许多事平乏无味,那些为了生存不得已而做的事。他能察觉事物的细微属性,任何美或丑,都难以抑制的突兀在眼底。
他说,“曾因一个人的房子非常美,发生了一次亲密关系,就像与房子做了爱”,“我和父母几乎无话可说,他们过着世俗生活,时间被荒废,这样真的生不如死”。
他一眼看去,的确无懈可击。高大,面目好看,轮廓分明。喜欢阅读、电影、设计衣物,并且具备天赋,在人群中,给人一种如入无人之境的侵袭感。
有一年,他给设计界的一个著名男子当助手,一个有一串头衔、常在受人景仰的外媒版面出现的英国人。他抱怨,“那个英国佬,让我为他叫出租车,急促又盛气凌人”,然后就辞职了。
他想去东京,父母最终妥协,送他去东京大学学服装设计,那是他长久的梦想。深夜,我们在街头告别,结束了一段游离不明的短暂关系。
记得十三岁时,在中学校园,一排水杉站立,夏风习习,光影跃动。少年时,没有丰富幻想,只是柔软的对美的向往。那一刻,觉得眼前景色,就是玉树临风。
也许生命,是该为一点美或自由,付出全部,烈火烹油。
小时候,家里贴着一张基督教年画,色感画面令人愉悦,是一只鹿站在清溪旁。
我觉得美,多年不忘,上边一句话,出自《圣经》:“主,我心切慕你,如鹿切慕溪水”。
十四丨覆水
图丨一幅画,覆水难收
醒来,落地玻璃窗外,行人打伞,又是雨天。
我把一半的窗帘拆掉,嫌它过于丑,是一种难以说清颜色的夹着金丝线的布面,也许是土黄;另一半帘布拉到墙角,整面墙变得透明,正对着一栋高大写字楼。
楼墙面是碧绿玻璃,可隐约见到里面的办公室灯火。楼顶有巨大的霓虹招牌名,叫“亦城”。
我喜欢雨天,那样会觉得自己被世界包裹,不是空荡荡的。在连锁便利店,买到一把黑伞,带一点细白条纹。丢了一次,又买一把,像一摸一样。
有段时间,喜欢在家锻炼,有两个哑铃,每个铃圈上覆盖塑胶薄皮,颜色鲜艳。夏天,流汗的时候,会闻到皮肤的自然气息。
已经不锻炼了,饥饿时也不太理会身体,清瘦下来,脸变得瘦削,觉得是精致的美。
忽然想到,两人挤一把伞,走在风里雨里。这样的事,在我身上发生过,不过是很久远以前。再也没有人,刻意让出一些伞面,然后自己被淋湿。
曾对人说,如果对方要离开,千万不要去挽留。覆水难收,最忌讳了。
但又能有几人,懂得未曾落雨先打伞。
十五丨日落
图丨2016年,松江大学城,在MiniPark咖啡馆
对看起来干净的人,会产生微妙情绪,缓缓如一把刀,切开坚韧心脏表面。
那种未被俗恶浸染过的干净,衣着简单、面目无暇、一眼看去温和如水的人。
记得大学时,我在图书馆,读一份英语报纸,每天只有一份。他坐在对面,是个陌生人,略显高大,无可挑剔,给人些微的侵袭感。
他忽然说,“你看完后,可以借给我吗”。
我们安静对坐,空气仿佛透明而停滞。十分钟后,我感觉心口疼痛,一种难以自抑的伤心的感觉。那是跋山涉海后,在人群中,犹疑不定,等待确认。
我起身离开;十分钟后,再回到那个座位,报纸纹丝未动,我也再没有见过他。
大学时的初恋男友,善良干净,言语洁净,不会说任何恶毒的话。那两年,我把他少年时的照片,夹在钱包皮夹里。
他家忽然得到一笔财富,在上海和几座城市买了些房。有天我们争吵,也许太过敏锐,察觉他眼里的明净目光,像一场日落。
离开上海前,常去一个咖啡馆。老木地板,麻质布帘,一面墙上堆满书,嵌着花纹玻璃的淡绿褪色门框,隔出一些空间,恰到好处。
一个服务生,是兼职的学生,面目清秀,内敛微笑。我花了一晚上,找到他的社交页面,看到对世界满是进取心的发言。
但世界,从不是甘苦分明、高低立见的,就如咖啡是苦的,糖是甜的。
十六丨他
图丨他喜欢旧上海一首老歌,“玫瑰玫瑰最娇美,玫瑰玫瑰最艳丽;来日风雨来摧毁,毁不了并蒂枝连理”;我把其中一句,写在了公寓墙上
有很多年,需要紧抱着什么东西,才能入睡。大部分时候是枕头或抱枕,即使双手环绕胸口,也还是心慌。
我和他,在松江大学城,沿着一条河堤边的路走。秋日,成排的白桦树,挂满即将吹落的枯叶,在风里发出细碎的声响。
我说,“这像一条园陵墓道”,那是宽阔、人迹罕至的一条路。
他从沈阳来上海上学,几乎只穿深色衣服,发硬的黑色夹克衫,简单利落。他说,“这座城市有无穷的欲望,但我就是觉得没意思”。说话时,常有刻薄,眼里有嘲讽神色。
“我妈常给我电话,有时嘘寒问暖,有时哭泣,我厌恶回家,但无处可去,我想我父母应该有很多年不做爱了,他们会克制争吵,互相侮辱,甚至在厨房一起做饭的时候”。
“有次夜里,他们在隔壁房间说话,是关于我的,我爸说,‘家里的钱是我赚的,不用管他想什么’;我觉得很受侮辱,我爸也是冷漠的人,我们基本不说话”。
“祖母也是冷淡的人,我们住得不远,但我不愿意去看她。过年,我爸叫我去,我去呆了一小时,觉得真累,她很可怜,去世的时候,都没几个人来送葬”。
“我畏惧回家,那样我妈会不停向我倾诉,她没有可说话的人,因此我和她的关系有种莫名的亲近,她对周围充满怒恨,有次我们逛商场,她毫不留情的辱骂售货员小姑娘”。
“我不喜欢我妈,她在我身上发泄,小时候更肆无忌惮;童年时,有次她来小学接我,在校门口,朝我脸上吐口水,我一直记得;以后,我想只在过年时回家,带点东西,跟他们保持距离”。
我们在河堤边走了很多次,我越来越觉得那像一条墓道。我与他,并肩走着,又似近身又渺茫。
毕业后,他去了北京,我们再无见面,我来北京时,又想起他。
我没有他的联系方式。
十七丨身体
图丨2019年,一个法国摄影师朋友,帮我和猫Jasper拍的照
对俗常的感情,身体表面的快感,渐渐不再动容。
像一条干涸河流,身上有酒精、眼泪、液体流过的痕迹。
我喜欢老木地板,棉质柔软的床垫。一旦躺在钢丝弹簧床上,就很难入睡。人工、坚硬、深裹的铁丝,随着心脏起伏,像有一种震鸣声。
想像抱着一人,躺在他的身边,在地板上,一日一夜。
就像动物在车流中,守护同伴尸体。
十八丨子时
图丨某天,一夜未眠,清晨时醒来,窗外红日满天
清晨才去睡觉,醒来,大脑钝重昏沉。
浮光片影,掠过脑海,十年前的往事仍会重现,就像旧疾复发。
夜半,对着镜子,长久低肩颤抖,间歇的情绪崩颓。不是为一人伤心,而是直视时间一帧一幕逝去的无能为力。
子时一刻,来到世上,也许才对午夜沉迷。在无限暗沉中,走过一道道门,见到心中的另一个我。
倾尽全力,走过许多地方,一切无法再回到昨日。
在上海,去看一出戏,听到一句唱词,“心缺一块难再补”。
十九丨糖果
图丨2024年,重庆南山
离开上海前一天,捧着一个玻璃瓶,在公寓楼下的商贩间穿梭,每日傍晚开始汇聚的摊子。
那个瓶子,原来用来盛放不同颜色的糖果,甜腻的令人快乐的味道。很多年,喜欢吃糖,像身体一种本能需要,对苦涩的躲避。
搬过几次家,从热闹的市中心,搬到近郊,避世一般。那时做类似自由记者的工作,只在要采访时,坐地铁进城。几次搬家,周周转转,瓶子完好无损,最后放在门口木柜上,随手扔一些硬币,越积越多。
捧着它,买一些水果,回公寓的路上,突然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破碎声,像缘分的不可挽留。
收集过很多瓶罐,各有不同用途。一个白色瓷瓶,长年用来插放花朵,买勿忘我,深蓝的毛刺刺的花,渐渐失去水分,憔枯褪色,变成幽暗的浅蓝。
有一次,与他去一家连锁便利店,看到一个精致的铁罐,里边是糖果,主动对他说,很喜欢那个罐子。
我与他,我们有过难以言说的一年。某天,偶尔发现他沉迷一种性游戏,扮演被侵犯的对象。
我不愿去对任何癖好轻下断言,只是自己寻求暖意的一人,原来也一直从他人身上获得弥补。
终于不那么喜欢吃糖,仿佛割开皮肤,一缕缕余毒流动,粘稠得需稀释多年。太多自我迷幻,到某一刻,会突然清醒,像喝了太多酒,不由自主吐出清空。
二十丨男人
图丨2024,重庆南山
让两个男人相爱,比让两个女人更艰难。
除被世俗生吞活剥的大部分人,只有极少数男子能在世间自由游走,有足够体面的工作、优雅的生活姿态。这样的人太少,只在洪水般的庸常人群里,淹没起伏。
人到一定的年岁,会对天然的立体五官不再有巨大兴趣。时间赋予一双有所精简的双眼,足以穿皮破骨,希望从对方眼中看到曜目的光亮,并对世界和美有相似的理解。
这是种带有洁癖的理想化的感情,很少人有机会能在现实中遇到。有人喜欢剃成平头,露出痞气,那是种带有进攻性的标志;有人喜欢锻练肌肉表面,但那并非都能显现出某种高贵的线条;有人有精挑细选的品味,如只穿细麻质地的衬衫,对人际和爱情退避三分。
大部分的男人,看上去如此实际。他们衣着简单,不追求不实用的事物,工作,赚钱,担负责任,他们的面目是模糊的,并不具备让人辨别的特征:比如,有一双干净细长的手,或总是知道自己的所求,有洁净笃定的双眼。
将他们放进一男一女的感情或婚姻中,也同样适用。如同一场结盟,两个人的关系仅仅止于并肩作战。他们出现在日常中,是触手能及的,同样也是可被替换的,如用久之后的一把剃须刀,除了拿起来顺手,换与不换并无太大区别。
让两个美好的男子相遇、忍让,且犀利的目光扫过未被彻底洁净的人性污浊时,处变不惊,这是一种极限般的概率。正如大部分人都孤独而寂寞着。
他们不是日常生活中的摆件,也不会如女子,愿精心费力去雕刻另一个男人,像完成一件作品,那是令人倦怠的烦杂的工作。
他们宁愿等待下一场未知际遇,或继续自甘孤身,从来也没有折中的办法。
二一丨他人之颜
图丨他在旅馆,拍的整容手术后照片(经处理)
在上海,认识一个男生,一眼看去英俊不凡。
某个夜晚,我们喝了一瓶红酒和一瓶白酒,他告诉我一个故事。
几年前,他蜗居在首尔一家旅馆的小房间,等待一场脸部手术。
上午,躺在手术台上,麻醉,昏睡过去。护士来叫醒他时,已是夜深。他想下地,瘫软倒下,模糊记得,上了一辆出租车,到了旅馆附近,坐在马路边的木椅上。长时间,昏昏沉沉,像困在了梦境里。
整整一个月,足不出户,除了去医院更换脸部药物。一次去隔壁便利店买面包、牛奶,满脸浮肿。一个好看的男服务生,面无表情,收完款,把塑料袋、食物远远放在收银台边。
他说,“记得从前,他都会帮忙装好再递给我”。于是自己一一把食物放入袋中,走出店门,拉上口罩,后来再不去那家店。
我问他,“整容后是什么感觉”。他说,“没失败,所以不后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独处、阅读、看电影,爱自己胜过爱世间万物。我热爱美好,人本就是如此,难道你不是吗?”
二二丨告白
图丨春天,北京住处边,整条街开满桐花
一个人,很早开始读我的东西,有我的私人微信,他说,“刚向一个男生表白,被明确的拒绝,心里很不甘,可以去挽留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这样的事太常见,多如沙数。对方亲手一巴掌拍出的蚊子血,怎么也不会成为他心头的一颗硃砂痣的。
告白需要某种鲁莽的勇气,因为那往往不是两情相悦。把势单力薄的一颗心,裸裎给对方的时候,他一旦转身,所有的牵连已经烟消云散。再多对峙、求证、拉扯,也是火中取栗。
他如果对你有情,哪怕只是欲念,眼中总有某种迷离的不舍。不用惊天动地,去使多大气力,彼此总能找到机会靠近。如果连这一步也做不到,两人的感情该有多节制。
轻易对他人付出的爱,往往是自己孤单灵魂的临渊自照,就算再向前一步,也无人拥抱挽留。那些说愿意粉身碎骨的人,最终都悬崖回头,感情从不用一个人的奋不顾身。
我也喜欢过一个人十年,恨对方当初没有伸出手。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一些我自以为是的暧昧。现在,他选择留在故乡小城当警察。
以前,我希望他出一场意外,死去、入葬;每年去他的坟前,坐一整天,哭泣,再离开。现在想想:
爱未得到,就是诀别,生出占有觊觎之心,也是让自己背上了棺木。
二三丨城市
2024,在重庆山中
2014年,来北京工作。阴霾不断,雾天四围,行人戴着白口罩。地铁口,密密麻麻的人群,避闪而过,整座城市有魅艳的荒凉。
在城市热闹中心上班。用一张卡片,刷楼底门禁,再在电梯里刷固定楼层,再用一把感应钥匙,刷一道进入办公区的玻璃门。办公桌上,摆放大盆绿色植物,并不特别,上了年纪的阿姨来定时浇水。
只吃面包,蔬果,牛奶,咖啡,工作间隙去连锁便利店买食物。走出透明玻璃幕墙高楼,穿过一条干净的柏油小道,高大越野车和光滑轿车驶过,在白雾中泛出凄迷的颜色。
有几天,失眠加重,买了全新的白麻床单,素色被套,将自己包裹起来。半夜,昏昏沉沉,仍无法入睡。
在流动的城市,独自眠餐独自行。
二四丨奔走
图丨2014年,在拉萨的一处破败寺庙
走过很长的路,独自度过很长时间,面目安静平和,看上去完好无损。
六年前,我与一个英国女记者、一个意大利摄影师,一起去西藏。我对她说,“渐渐放弃等待一个人的想法,决心自己上路”。
我想去看碧绿湖泊,深蓝海水,晚秋山道,落叶纷纷;或在一架深夜降落的航班上,看遮光板外,灯火明灭,抵达一座全新的城市,一个人,如孤雁投山。
我们在一条山间小道急行,赶赴一场高原湖泊边的篝火舞会。四面八方涌来的人潮,像度过了末日一样,倾巢欢庆。结束后,原路折返,一场热闹,转眼分散。
黢黑无人的山路,有白色石头垒起墓冢,色彩明艳的风马旗,在猎猎风中,呼呼作响,那不过是无数的某个熄灭的一生。
总以为,随着年纪长大,一切不会像少年时那么无能为力,我们会在各自奔走的路中,最终遇见。
已不信许多事,只有从始至终的一点痴心不改。
二五丨火车
图丨2014年,在自己独居的公寓
对旧火车,有莫名的情感。老旧车厢,拥挤的空间,沿线穿越的败乱城镇,这些场景像回到十多年前。
那时,父亲酗酒,与母亲第一次出远门,去远方一个县城。
十多岁的小男孩,沉默不安,目光闪烁,暑假时,避难一样,离开乌烟瘴气的家。那是记忆中第一次远行。
三姨在那里开一家店。广西瑶族小县,有不大的广场,鹅卵石铺成小路,夏日傍晚,光脚在石头上走,还有余留温度,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聚集在广场,对唱山歌。
城边有奔流的深深江水,一座大桥和电坝,入夜,江边夜摊,吃一块钱一碗的冰沙。早上,三姨会给三块钱,去吃当地酸麻风味的米线。
回忆像被刀割下的切片,那是少年时最快乐的时间。机械学习,离开家乡,工作后,在办公室时,常觉得用脑过度,必须喝咖啡提神。
小时候,父母争吵,总想有个地方躲避。上大学那几年,还有绿皮火车,喜欢买上铺的票。爬下爬上,在狭小空间里蜷缩起来,陈旧暗淡的被子。
动荡流离,一点暖意。
二六丨西湖
图丨2016年,颐和园画梁:水漫金山,断桥重会,青蛇欲斩许仙
在人群中穿行,对望,目光触及,彼此间有一个世界。
人心最是微妙,无声无话,眼角一缕光,也许就能看透别人的半生。
有一年,我与他,从上海去西湖。夏夜断桥,闲话寥寥,陷入沉默,像路到尽头,只剩无话可说。我们不久就分开了。
独自一人,再去杭州,西湖山水还依旧,在湖边坐到夜深。遇见一个陌生男孩,坦率开朗,在同一条长堤上走。记得我穿一件白色短袖,左下摆有一朵红莲的刺绣。
送他回住处,告别,背对着马路,不顾车流,倒身后退,留恋他眼里的不舍。
后来读到越剧《白蛇传》的唱辞,“三月西湖春如绣,不堪回首忆旧游”。
二七丨故人
图丨少年朋友家,以前常去他家,现在旧屋已被推倒,盖起高楼
通讯录,从首字母翻到末尾,出现连串的陌生数字,在无比困顿沉堕时,最终可随意对话的人,只有一二。
我给一个少年时的朋友电话。辞不达意,也不要紧。童年时,我们在雨天的柏油路上,一起光脚踏水,有简单天真的快乐,知道底细,无所顾忌。
Ted,我和你,如果换个时间,从头相遇,结局也许会不同。不会如当初任性乖僻,对生活的掂量、不甘,现在或许只是微笑。
一天上午,想给你写信。坐在电脑前,一字字敲打,没有咬牙切齿,没有势在必行。写到一半,就失去了信心,最终在某天,把它删除。
几年后,忽然某天,在一个App上,你向我打招呼,装作把我们从前的纠缠都忘了。沉默几天、数周,我没有回应你。
以前,我曾愿如春蚕自作茧;现在,终于无法像故人来叙旧。
二八丨情人
图丨他送的那盆植物
在虹口足球场一家商场侧门,看着他抽完烟,即将分别,不知该讲什么。多年前,在上海认识,我与他的家乡,是浙南海边的两个隔壁县。
第一次见面,是一个冬天,那时都还是学生,穿着厚重冬衣,眼神里有细若游丝的裂纹。发讯息闲聊,说着放纵不节制的话。
拥抱、抚触、接吻,看着他抽烟,嘴里有咸淡的余味。第二天,一起去看画展,在无人处,再接吻,分开,若无其事。都是无法负担感情的少年,没去说明关系,像蒲露草霜,隔几天就无踪无迹。
那时我一人独住,心情低落时,喜欢独自喝酒。血液加速流动,身体涌起暖意。
后来,他常从学校来看我,看他抽烟,两个人都如坠云雾,一样的迷醉,得到同等的安慰。
他消失一阵,再次过来时,说姐姐因突发疾病去世,看见他脖后新刺的纹身,是她名字的字母。那天心绪沉郁,不知如何安慰,于是说:你别伤心了,我们人人都是这样的结局。
从未告诉他,我也有支离落寞的成长旧事,最终常常失眠,常要打起精神说话。
最后一次来,带了两盆植物,又给我看他的一篇短小说,那是难得的一次亲密分享。终于找不到再见的理由,似有若无联络,在一座千万人的城市。
多年不见,那两盆植物,竟一直存活下来。直到将离开上海前,我约他在虹口足球场边的餐厅,很正式的吃了一顿饭。
看着他手里的烟燃到指根,分别,想起当时的烟草味,一寸一缕的时光,步履不停。
二九丨两生花
图丨2018年,与蒋一起在上海佘山
他说,有几年,觉得身体里住着另一人,总是话未说完,已察觉他的冷眼旁观。
他一直觉得不温暖。做善意的小事,在地铁里,给无人理睬的孕妇让座,敏锐察觉他人的恶意。这些品性与洞察,不足以让内心觉得富有,他觉得自己空洞贫乏。
想像中的人,像浑身湿漉的魂魄,在汲取他的血肉。精神困乏时,就会察觉那人如魅骸浮现,拉动脸上血管,与人说话时,呈现自己都厌恶的表情。他其实是好看的。
他并非心智未全,只觉得寒冷彻骨。小时候曾溺水,双瞳放空,两手挣握,水底明乱光影,一无所持。
我问,“那这几年呢”。他说,“我渐渐忘了他的存在,开始变得平静与无动于衷,就像蜕下了一具少年时的旧躯壳”。
三十丨禅衣
图丨“花笙记”的夏衣,叫“素纱禅衣”;它家喜欢的衣服越来越少
少有人在感情里是天生聪明的。许多年,会对只见一两面的人有期待,迷恋一个算不上相识的人,黯然神伤,牵肠挂肚。
但痴情未必有回应,一心一意向往的人,如果对你无所察觉,就算一腔思念,万般忿怨,又能向谁说。感情只有被一再验证,灵欲交换,才算存在过。
我不相信有情人会被世俗隔绝。因顾及周遭感受,因猜忌别有用心,因两颗心还未靠近,就停滞不前?理由能有千万种,但只有一点相似,这感情本就不真切。
我只想,与你朝夕相处,不要太多戏剧,不要一种情丝两地牵。
这些感概,不是阅人无数后才生发的。我没有遇见太多人,真正动情的,也只有二三四次。但一场感情得出的教训,足以胜过五年、十年的无知无觉。
每遇见一个人,会从他身上抚触到一个世界。他从哪里来,遇见什么人,见过何种事。话有心事,眼藏幽情。
世间让人成长最快的事,就是感情。被他的一双手雕琢,爱恨聚散,静水风波。到最后,许多事,不是子丑寅卯,无关是非对错。
你和我,清醒不必咖啡,沉醉不用烈酒。爱如果是场争斗,无人会是弱者,一旦被灼伤枉负,内心冷却,就是骁勇。
这种损耗,是有大限的,一段刻骨的经历,倾注心血,就永远无法再这样爱一次。
听到朋友讲一句话,“一生幸苦为情多”,我当时笑他自作多情。
但每个人最初都是多情的。
三一丨白马殿
图丨故乡重修的状元牌坊
儿时在一座古殿上学,叫白马殿,被改成校园。
四围的粉墙,依稀可见廊庑、正殿台基,背靠一座山,山名叫“锦屏”,植有大片的竹林幽篁。青竹竿上,有幼童刻下不知所云的字,一节节长高。
小学最后一年,搬离古殿,迁入新盖的校园,水泥墙、铁栏杆、玻璃窗,千篇一律。
物质匮乏的年代,生活细节却有着古意。幼年成长的地方,叫“坊额底”,因南宋时出过一个状元,名叫周坦,锦衣还乡,御赐盖了一座牌坊。匾额留名,热闹一世,死后葬在附近山中,坟前现在还有石马、石将军像。
牌坊早已废圯倒塌,老街岔口,仅剩下一根磨得发亮的石柱。前两年,故乡重建了状元坊,大理石台阶,阑干,流俗的仿古式样。
那名状元,还有几首诗存世,有一首是,“世事无端似奕棋,尚留古道不推移;短长亭舍非前日,大小楼台异昨昔”。我读懂了。
对木质器皿、建筑,有与生俱来的好感。模糊记得,幼年有辆木制童车,设计精巧,四平八稳。小小身体放在车内,面前木板上,摆放着玩具,无人陪伴时,自得其乐。
人们渐渐惯于用完即弃,高中与大学的校园,毕业后,就搬迁转让,拆旧盖新。人与外界的纽带,可在旦夕之间割断、损毁,坐在一辆呼啸而过的地铁里,是一个没有过往的人。
这一切的泥沙俱下,势不可挡。
还记得,高中时,冬夜微寒,与他在小城巷陌,左右并行,漫走闲聊。他推着单车,忽然伸过左手,把我的右手拉进他的上衣口袋捂暖。
我也知道,这听起来像部怀旧片。如今,我活在蜂涌而至的城市,只有欲言又止的恋恋往事。
三二丨牡丹亭
图丨回故乡,经过这座小庵堂;十年前,曾与他进去一起拜佛
在上海时,买过一辆老式凤凰牌自行车。
停在路边,会有上了年纪的人走过来说,“几十年前才会见到这种车”。那种墨绿色邮差车一样的高大式样。
从住处开始骑行,约一小时,到达上海郊外一座古镇,朱家角,木楼古桥,江南人家。半路经过几座小山,西佘山,东佘山,宋代起的名字。
长久承袭下来的事物,乃至一个地名,常有美感。可能因为用心,不像现在许多路名,起得偷懒且无意思。上海以前叫松江府,又叫华亭县,字里有细水长流的美。
路上,会经过一座巨大墓园。进去时,没有看门人不阻拦。森罗坟碑,有老年夫妇合葬墓,也有无所靠傍的孤坟,一排排细看石碑上的小像与逝日,有的不过二十出头。
古镇临近一座大湖,湖对面就是更知名的周庄,已属于苏州,人声喧嚷。临河有些咖啡馆和茶室,十分安静。
去一家咖啡馆,阑干外能看见桥与河,石地砖铺成的后院,种一些植物。
沿窄木楼梯上楼,看见两个男子。一个中国人与老外,两人临轩对坐,窗户没有推开。
两人面容精致,匆匆打了个照面,有种不动声色的干净简练。内心一刹那触动,像能一眼辨认他们的关系,于是退下楼梯。
古镇上,还一个私家花园。隔着水池,一座亭台水榭,亭中每月会演两场《牡丹亭》,在傍晚月升时。
我从未去看过,因为无人同行。后来读《牡丹亭》,“但使相思莫相负,牡丹亭上三生路”,也只觉得恍惚。
前两天,又读到一句诗,“纵使牡丹称绝艳,到头荣瘁片时间”。
三三丨云烟
图丨某天,北京疾风甚雨,养的猫Jasper在看大雨
落地窗外白茫一片,又是大雾围城,一天天严重,像病势沉笃的一座城。吹在脸上的风,进入身体的空气,有无孔不入的粗砺感。
人在长久危困的状态里,会对感情有纯粹的向往,仿佛那是唯一救赎。年复一年,成了执念,如果无法达成所愿,宁愿从不开始。
不愿一再说,北京有重雾,生活有风雨。如同情意一旦被辜负,深放心底,永不再提,才最妥当。
感情中,相似的场景如再重演,人不会再被摧毁一次。旧伤口洒点新盐,不必太在意。
绕着后海、鼓楼,从傍晚走到夜初,在热闹人群中穿行,心无旁骛。有人背着相机,在酒吧林立、游人如织的街道上,每走几步,拍一张照,似乎生命每一刻都值得纪念。
不是这样的,大部分时候,遇见的只是过眼云烟。见过山穷水尽的两个人,是很难在人来人往中为彼此停步的。
三四丨相见
图丨在北京北海公园拍了一张月升图
很长一段时间,早晨起来就喝咖啡,有了这一理由,就可以强迫自己穿衣起床。
古诗里,有些诗句,意思类似,比如,鱼玄机的“羞日遮罗袖,愁春懒起妆”;朱淑真的“览镜惊容却自嫌,春夏长是病恹恹”;梅妃江采萍的《谢赐珍珠》,“东楼尽日无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
在上海,步行,坐地铁,闲步漫走,去复旦大学,在侧门小路的一处报刊亭,买一本别处没有的英文杂志。回去,草草翻看,往往读不完十分之一,这样度过一天。
在北京,参加一个有几十个媒体人的聚会。许多人,说话虚张声势,显得聪明玲珑,到中途时,起身先离开。生活的大部分事,都是碌碌无为、转眼可忘的。
我的确会遇到一些有趣、沉默、平淡又深不见底的人。曾听一人讲他的故事:
“大学时,有个同乡,家里不缺钱;因为无趣,就去出卖身体,有男人也有女人;入学报道时,我一眼觉得他好看,内心喜欢;后来察觉不是一路人,失去兴趣”。
“他告诉我这秘密,不过是因为太孤独,看我善良可靠,忽然来倾诉;但我未帮他隐瞒,告诉了一些人,你说我可靠么”。
他微笑,双瞳有冷硬的光。我们都厌憎浮夸而不切实际,但安静自守的人,也未必有更多真情实意。
除了饥寒饱暖,为了什么活着?因为还有一些觉得安慰的事:比如睡眠。
清醒时,想像被拥抱,入睡后,梦中遇到一人,悸动感怀。
三五丨数字
图丨2015年,在上海松江大学城的Mini Park咖啡馆
下班后,步行十分钟,去三里屯的一家热闹书店,站着闲翻二十分钟书。
上班时,收到每季度发的四张电影券,上面列着三十二个可兑换的影院。一个人,不知与谁去看,又塞进双肩包。
有段时间,每晚调暗灯光,打开电脑,看一部电影,不到三分之一,往往不再感兴趣,但仍会看完,不想有始无终。
两年前,在上海,常独自去看电影,一周一次,持续半年,在家边偏僻老旧的社区影院。
常被人问,是不是单身很久了,都会停顿一会,一笑而过,回答忘了。偶尔说真话,从唯一内心承认的男友算起,单身九年。
曾在一辆去西藏的火车上,采访一个陌生女孩,她说,“我在学校也念新闻,还想过当战地记者,我累了,现在做财务,在计算机公司,每天统计数字,过得简单,这样很好”。
我也不喜欢变化,朝秦暮楚,后来读到一句话,简练明白,“你会知道,遇到一个合适的人,一如既往,有多难”。
三六丨兄弟
图丨看到一张刺绣图,觉得图中两人,仿佛童年时的我与弟弟
幼年时,像被遗弃过一次,惴惴不安的长大。
出生不久,母亲就回了外婆家,父母是相亲认识,婚前只见过一面,前世冤家聚首。
由祖母抚养长大,那时姑母还未出嫁,一起照看,那是很幸苦清贫的年头,但内心安全,因为被珍视。
在外婆家,母亲又生下弟弟,我们竟是同一天生日。世上像有另一个人,被安排好,来代替我。
五六岁时,母亲回家,父母仍是争吵,风雨飘摇。我开始与她同住,与弟弟同桌吃饭,同床睡觉,他是很好的玩伴,但我被母亲视作陌生人。
祖母住在隔壁,老式的楼房,二楼相互连通,一天夜里,惧怕到无法入睡,大约是在母亲回来一月后。漫长等待,等他们都睡去,蹑手蹑脚爬起来。
走到祖母房外,长时间轻声敲扣,无人应答,不知道她是否听到,站立门外,遍体生寒,哭泣,最终回去。
比弟弟循规蹈矩,又过了五六年,母亲才与我亲近。家里现在变得安稳,但我打算远走,庆幸家里有个弟弟预备。
那个夜晚,从幼年时就深印脑海,十年,二十年,年深日久,还不能忘。后来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旷日持久,隐隐作痛,但别人早已云淡风轻。
两个人相遇,取暖,终究如移山填海,声势浩大,无力周全。一颗心象千层缎面,只有自己知道,曾被哪根针穿刺牵引。
三七丨确认
图丨有几年,一直穿这种大理买到的麻质拖鞋
找不到出门的理由,周末一整天呆在家里。
雾霾在窗户对面的楼群间飘荡,天地一片白茫茫,如坠云雾。
周五下班前,收到一封邮件,提醒尘雾重时,少开窗户,发了三个面具一样隆重其事的口罩。洗了热水澡,公寓里飘着湿气,光滑湿漉的皮肤上,有安伏的绒毛,对望镜中的自己,一张年轻男子的脸,静如止水。
欢愉只属于对世事有深情眷恋且未倦怠的人。看完一部沉闷电影,四分之一世纪前的片子,小小房间,像一个困守孤岛,眼前一望无际,不知做什么事,生活才不显得虚妄无意义。
晚上九点,把果皮、牛奶盒、面包盒,塞进塑胶袋,下楼扔垃圾。套上复古式样的针织毛衣,单色家居裤,光脚穿一双麻质布面的拖鞋,潦潦草草。
那部电梯,常无故出错,关上的门会自动弹开一两遍。等待,门打开,里边站着一个高大男子,着装正式,像要出席一场酒会,走进去,狭小空间里的气息停滞。
电梯门裎光如镜,看到男子手上戴着银镯,皮带钢扣精细发亮,一丝不苟打理过的头发。感觉到一种无声对峙,血液有轻微酣热,毫无准备下的奇突画面。我也常年带一个银镯,已经许多年没有褪下过。
电梯下行,停下,跨出一步,男子说,“还没到,还在二楼”。辨认出声音中有微颤音色,又退回去,刚刚按兵息鼓的局面,像被打破,如石投海,静水生波。
只是确认了他的心绪,门一开,就匆匆离去。
三八丨梦幻
图丨养的猫Jasper,平时粘人
有时无法入睡,将自己蜷缩起来,向左侧身,手臂抱着枕,轻触鼻尖、额头,一种下意识的安全感。脑中,如有起伏波动的电流,千头万绪,断续微弱。
过往、期许、失落,所有记得的细枝末节,反反复复的过滤,像一场胶片磨损的午夜旧电影。想像一个遇见过的人,从背后拥抱他,贴近对方的脖梗。
他们最终全如夜色中的霓虹熄灭。
半梦半醒之间,对自己呓语。自相矛盾,零零星星的安慰的话,像对疼痛的舔舐。鼻尖触觉,如同来自他的后背,黑暗泥泽中,未曾磨灭的最后一丝取暖的幻觉。
忘了在何时睡去,变成毫不戒备的无辜孩童。
三九丨誓盟
图丨在窗前拍到满月,想起那句流行的话,“今晚月色很美”
一个偶尔聊天的陌生人,发来一张安静无歌词的唱片链接,封面是孔雀蓝的星空。歌名只是一个个希腊数字,歌声洁净自持,不芜乱嘈杂,适合夜深人静时听。
会反复听一首歌,放在播放器里,有时半年之久,不想费力气寻找,一遍遍更换。许多年后再听到,会觉得恍如昨日,察觉世界的变与未变。
有时被安慰,并非因为多少信誓旦旦,也许只是紧贴耳边的呼吸声。更喜欢被拥抱,心潮如涌,平静下来。
其实,不用谈笑晏晏,抵达心底某一层面,只在幽微一瞬间。
速食感情里,两个人触摸、探索、对话、温存,难解难分,日光升起,各奔天涯。
一段风生水起的关系,也总觉得心像被拉紧的线,使尽了力气,夜以继日, 支取幻想,直到倦怠。
宁愿开始时,我与你都细微安静,说些聊胜于无的话。两面三面,午夜街头,拥抱告别,你说,“我还想讲一句话,你听不听”,我说,“你的话,我全明白了”。
四十丨对镜
图丨去参加某活动的合影,我在左一
下班后的拥挤地铁,水泄不通,有人突然打起架,避让的人群,推搡,摇摇晃晃。
突如其来的恶,从心底生发,演化成语言肢体的争斗,张牙舞爪,却是世上最表层的表演。
最疼痛的心境,不会形于蛮勇,肤裂手折的打斗,只是恶戾,而非苦痛。伤心之人,一眼对望,眼里有绵细如针的过往,锥心刺骨后一抹挥不去的底色。
所以,有时对镜自照是冒险的,你会想起自己身从何来,所见何事。
在漆黑如夜里走得太久,才渴望从他人眼中寻一束光明。
四一丨北京
图丨从办公室拿的《金融时报》报纸
世界的广袤,让人力不从心,命运的手在拨弄,最声色俱厉的人,也只是甲蚁昆虫。你以为走完了千山万水,心力枯竭,也许不过是兜兜转转。
多年前,在上海,英国《金融时报》办的年度经济论坛上,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台上,这个国家的首富、媒体圈的名人、讲话从不多余的专栏作家、伶牙俐齿的电视台女主持,谈笑自若。
他是报纸的主编助理,常驻北京;我是报纸上海办公室的实习生,等到酒阑人散,编辑部聚会吃饭。
我和他位置紧挨,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后,才知道是一直邮件联系我的人。沉默,寥寥数语,一桌人谦谦自持,说着举重若轻的话,心细如尘的人常有的表现。
刹那对视,对方眼里像有一场风波袭过。后来,再发邮件,觉得字字微妙,如同弦崩。北京终于有个空缺,我发邮件给他,问,“你觉得,我适合这个职位吗”,一分一秒等待。他回复,“不适合”。
我想问的,其实并不是职位。几年后,机缘巧合,我来了北京,入职这家报纸。在一层楼的办公室,常与他迎面遇见。
我们从不打招呼,或许早已认出对方,只当作从未谋面。这个世界岿然未动,只不过完成了一场想像。
四二丨喜鹊
图丨曾在公寓墙上画的壁画;把一只手工雕画的孔雀插进一碰植物
万圣节的夜晚,在人群如林里穿梭。去往三里屯,临近使馆公寓,一条街上,全是灯火明亮的餐厅、酒吧,有一家的霓虹招牌名,叫“入迷”,觉得有意思。
有男子披着大幅的黑色针织披肩,悬垂着流苏,悄然对视,还有化了妆的男男女女,红艳欲滴的嘴唇,惨白的鬼魅妆容。
对这一切景象觉得漠然,不太关心,只是无声无息;如同感情里,对另一人波澜不惊,就是最决绝的回答。
满街的灯树,银光闪耀,走在前边的外国女子,穿中国古典式样棉袄。幽蓝色,花纹重复,一只喜鹊站立枝头。神色自若,步履雀跃,一种与世无争的随性。
我上班时,会穿与办公室不相搭的衣物,越意兴阑珊,就越不想死气沉沉。有时是一件细麻衬衣,再套上有设计感的棕色无袖毛衫,像自娱自乐。
上一个生日,又独自度过,未告知任何人,觉得只是私人小事。本想自己去餐厅,最后决定不做任何仪式般的事,就让它过去。
只有一个长年的少年朋友,深夜时,发来简短四字:生日快乐。
四三丨壁画
图丨2014年,我与身后画的壁画
在上海时,花了一个月时间,装修不属于自己的单身公寓。那是一栋高层毛坯房,只有雪白的墙壁粉刷过。
那几年,与一个英国女记者,为一些境外媒体作报道。有时,整天不出门,在房里打电话、约采访。她是一个清丽剔透、行止优雅的女子,中文名里有个“霓”字,每年会给自己一个月假期。
常常出差,路途遥远。有次,去川藏交界的高原,偏远狭窄山道上,约了一辆回成都的车。我先半夜起床,按约定时间,给当地司机电话。独自等候在边疆小县的街道边,一座静悄悄的山城,四顾转身,空无一人。
前一夜,她突然病倒。那个司机向我们索要高价,言语粗暴。半路上停靠休息,她下车,独自站在远处。过去讲话,听见声音里的哽咽,她本是从不显山露水的人。
与她穿山越水,渐渐学会一言一行要有所节制,人心的不可冒犯,不可逾越。
我在公寓白墙上,穿凿出孔洞,做了一些花架,摆放花瓶,植物。又画了一幅壁画,一个霓裳曳曳的修行女子。
来北京前,去外滩的草莓音乐节。认识一个年轻男孩,从另一座城过来,整日陪在身边。第一天,一起坐末班地铁,不安的问我,可不可以和你回去,仓惶告别。第二天,第三天,又问同样的问题。
终于带他回家。一半因为那种真切的暖意,一半因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孤立无援,一种与我一样对感情的向往。
我曾与她闲聊感情。她问,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其实,那与身世、职业、年龄都不相关,比起干练从容,我对内敛温和的人,总有更多不忍。
四四丨春树
图丨一只插在小陶罐中的枯萎桃花,罐子在大理买到
郊外急行地铁上,午后倾泻的日光,颜色渐深的秋叶,在窗外一闪而过。种种细微事物,心静无求时,令人喜悦。
曾经种石莲,无意多浇了水,最初几日,蓬勃生长,随即根枝腐败。太过用力,适得其反。晚秋的北京,风霜未降,从路边一株柳树下,随意挖一根柔软枝条,种在木盆里,竟也存活。
多年前,在昆明,一个民国军阀所建的云南大学校园里,高大参天的银杏,松柏,成群结队的松鼠,在枝头跳跃,从人手里觅食,无所忌惮。
一个瘦高的年轻外国男子,穿牛仔裤、棉质短袖衬衫,站在水池台沿边,倾身向前,看一只松鼠乞食,面目轻含笑意。
我常一眼认出那些安静的人,他们如尘埃拂落后,一颗春树生长。
四五丨流光
图丨2018年,在北京家里
时间过去,你不再对他念念不忘,只留下一些生命的细节,像一道柔软褪色的瘢痕。
童年时,在江边渡轮码头等船,坑洼积水的马路,人来人往,三轮车穿梭,种种拥挤败乱的景象。一座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南方小城。
从医院出来,忘记生了什么病,对针药已无任何印象,与母亲在路边面馆,吃简单的煮面,等渡轮过江回家。贫乏动荡的年代,一点热气腾腾的温暖。
高中时,下了一场漫天大雪。与他一起走在街巷里,左右并行,夜色暗下,路灯照着茫茫白雪。他推着自行车,伸过左手,把我的右手拉进上衣口袋捂暖。
多年后,也独自见过几场大雪,十几年过去,十指间残留一点余温。
在上海,遇见一个台湾男孩,穿着有点陈旧的白色棉质T恤,温文干净,给人某种暖意。偶尔对他说,“喜欢海岛”,他说,“那改天一起去崇明岛”。那是上海长江入海口的江心岛屿。
一次,我俩在房里,他的手机铃声响起,那是一个夏日午后,我们几乎什么也没穿。他接起手机,“我在逛家乐福,有看见大白兔奶糖,回去时买一包,带给你,好不好”。原来,另一端是他在台湾的女朋友。
一起去吃清汤火锅,雾气缭绕中,一张安静自如的脸。入夜街头,分别,他突然轻吻我,我看见刺目的车灯,流光过境。
最后一次收到他的短讯,问,“你周末忙吗?”;想了很久,回复说,“我不知道”。终于还是没去那座岛。
四六丨沉舟
图丨刚来北京时拍的什刹海游船
会在某段时间,没有一点力气,觉得身心困乏,终朝如醉又如病。
看一部电影,有时心绪忽然波动。男主角说台词的表情,一个特写的眼神,肩胛骨的曲线,身体的修长弧度,都如一道反光,照见期望过的片段和结局。
于是就会落泪,与光影里的世界并不相关,只是另有隐情在心潮。
多少人,在时间中败下阵,如镜蒙尘,目光不再清明,不再轻易相信。在感情里,多作一些回应,就如把自己放在刀刃上,只怕手起刀落,由不得自己。
就像我:去酒吧,一定等人来搭讪;对方若在感情里迟疑,一定不动声色;如果对方无音信,就让那一点心情石入大海。
每道原则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牺牲。曾像一只幼兽,在一人手里挣扎、溃败,踏出的每一步都可能陷空。
终于只义无反顾转身,宁肯保持独自,也要求得确认,好比一只沉舟,只等待被捞取。
在《圣经》的诗箴里,读到一句,“主,不要纪念我幼年的罪愆和过犯,你将我安置在死地的尘土中,掩面不顾我,要到几时呢,我的骨已脱了节,心如蜡熔化”。
四七丨梦境
图丨少年时喜欢的作者,出的新书《月童度河》里的插图;封面上有句诗:春光寻觅向山峦,明月感应到净湖
写下一段话,笔尖心事一行行,但那也只是一个人的事,一场自我倾诉、临水自照。
做过一场梦,已有十多年,梦里的细节仍清晰难忘,成了一段回忆。高山中,一池湖水,众人在山峦云深处修行,与世隔绝、度年如日。
我独自在水面上飞行,却像被人追赶,那是属于我的一处山水亭榭,岸边有茂密修长竹林,一株株挺立,颜色深郁。
他如鹤立群,与其他的修行众人,隔着竹林,在小道上嬉游喧乐。隐隐有过过往,眼中只有对方,但就算近在咫尺,也不交一语。偶尔觑看,强作镇静。
他属于人群与禁锢,我属于孤立与自我,因此有千难万险阻隔。
四八丨故事
图丨2014年,在拉萨
常看见抽烟的女子,有时在地铁口,涌出的人群里,自若安适的缓行。粗略随意打扮,对世界毫不关心的姿态,只剩烟头一点火光,若隐若现。
遇见一些头顶盛名的人,但凡讲一段事,会有很多人围听,但听完后,总觉得与己无关,心底仍是空荡无存的感觉。少有人承认光环下的空落,对着沸腾人间,摁灭烟火,纵身一越。
能安抚内心的事,一定是私密的,只在两人之间发生,完成;一段有所触及的关系,需袒露内心、发现、尊重,不用公之于众;我已不想勉力向前,逆风而行,走到灯光四聚处,听人声庆贺。
夜色降下,与他约在公园中见面,我们对坐在石桌两旁,上面刻着棋图,楚河汉界。断断续续对话,停顿下来,找不到话说,他开始讲自己的故事,在北京经历过的三个男孩:一个容貌身体迷人,一个懂事普通,另一个对他好。
所有细节听起来像一张复刻版唱片。不是发生在他身上,就是别人身上,感情一旦随意,就给人千篇一律的感觉。他突然拉我的手,无法挣脱,又陷入沉默,只见了一面,再无联系。
在一部西行的列车上,与一名外籍女子同行。她偶尔写作,漫无目的旅行,我们决定找人说话,听不同人的故事。在拥挤车厢里游走,遇见一个独行的年轻女子,坐在窗边,静看山水。
停下来,突兀的闯入。她从东北一个小城,去沈阳读书,与男友在大学里认识,最终定居在上海,工作,结婚。她要去拉萨,吊唁早逝的母亲,因那里离天最近。
一问一答,终于感觉到对话的难以为继。片刻沉默,我开始讲自己的事,以前经历过的人,会服用的安眠药物,间歇性的难以入睡。
慢慢又开始对谈,分别时,我回头说,刚刚的分享令人伤感。因为太深入,知道了她的往事,也看见了自己。
成年长大,很少再把心交付他人,告诉缺失。每个人去走千山万水,都以为会有暖巢可栖孤零燕。
四九丨阑干
图丨2018年,在杭州拍的湖面与孤舟
回过一次老屋,成长的地方。青瓦白墙的一栋小楼,二三十年前,浙南沿海一带的常见建筑。
有父母结婚时的古式大床,漆成红色。四面如屏风围拢,覆有顶盖,精雕细琢的人物、楼台、花鸟、山水,正面有繁复的镂空。那辈人中,是不可少的嫁妆,需木匠用手工一点点凿刻,常是文武将相、凤凰、鸟鹊、梅花,床前有一条床榻,大到可以睡人。做一张床,像浩大的工程。
还有一张竹床,是姑父亲手做的。他家以前世代是竹匠,能做任何竹器,竹椅、篾篮、精致点心竹盒,一层一层叠放,像古时候妆台上的首饰盒。
十多岁时,有一个日记本,偶尔在上面写点东西,伏在竹床上。已忘了写的是什么,更多是少年流动的情绪。
屋后的山,有很多桃树。清明扫墓时,路边盛开杜鹃,一种哀艳嫣红的颜色,可直接采来吃,放进嘴里,有清酸的甜味。曾将几朵桃花,夹在笔记本中,变得憔悴干枯,形状完整,但已颓败。
很多年,做梦时还生活在那栋小楼。与一个在北京生活多年的老外闲聊,他说,觉得没有家乡,像无根之木。我回答说,我也觉得没有。
古文中有许多“兮”字。在家乡,兮仍是日常中一个普通的字,相当于非常、极度,表达一种深切的意思。
读到一句戏文,适合这个季节,“风萧萧兮秋气深,忧心忡忡兮独沉吟,望故乡兮何处,凭阑干兮泪沾襟”。
五十丨惠新西街
图丨前几天,失眠,去西单无印良品买棉质枕套,一号线
周末,午后三点,迫使自己出门,北京在举办一场盛大会议,站台上的人比平时多数倍,大概因为交通管制。
列车穿行,经过南郊一个大公园,窗外树木成林,阳光照在叶面上,颜色斑斓。深秋梧桐,失去水分,满树枯黄,像只要一场大风,就会只剩枝桠。
进入城市地下隧道,耳边有呼呼的风响,铁轨摩擦的单调声音。人们开始穿冬衣,灰黑、墨蓝深色外套,全是呢绒、涤纶面料,或是鲜艳单色羽绒服,有种整齐划一的压抑感。
一个年轻母亲,抱着婴儿行乞,在人群中穿行,录音喇叭放出一首伤感的歌;站在过道里的女孩,将头伏在男友的肩膀上,露出十分疲倦的神情。
万人如海,每天见到有人拖着拉杆箱,出现在人潮里,城市不停有崭新的面孔涌入,就算它再大而无当。
前些天,这座城都在看的一条新闻。列车驶入,一个年轻女子,被人群推搡,困在了安全门与车门之间,列车呼啸而去,几声巨响,生命轻易萎落。
从未去过那个站台,叫惠新西街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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