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色堇】作者:荒原/诵读:幸福一生

文摘   文化   2024-09-08 08:00   贵州  





三色堇

作者:荒原/诵读:幸福一生



1994年,我去台北探亲时,久居台北的姨妈(也是军人家属),带我认识了几位贵州藉老兵。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他们的热情接待,让我感动涕零。虽然都已是年过六十,还亲自驾车带我去环岛游玩。过去并不相识,但一路的侃侃而谈,仿佛是几十年的老友。

滨海边,看到了早年修建的碉堡、战壕...只是已废弃多年,成了观光旅游的打卡之处。经历过战争的一行老兵,对这些军事设施似乎很厌恶,但我还是在一个钢筋水泥的碉堡旁留了影,心中默念:希望不再有战争,愿这些建筑物永远变成历史吧!



旅游归来,老兵们又邀请我去眷村做客。

在眷村,几户贵州藉老兵的家都去走了走,他们的家里虽然简朴,却还收拾得十分整洁。但是作为“家”,总觉得缺了十分重要的女主人,就如住在一间间宽敞的单人宿舍。

其中一位被我称为罗叔叔的老兵一直无声无息,甚至显得有些木讷,却引起了我特别的留意。他体型削瘦,外貌虽然不够精致,但是他那种淳朴的气质,却让人一眼就能认为他是一个憨厚的好人。

往罗叔叔家走去时,看到他家的门口长着一种花,花有3种不同的颜色:黄色、紫色和白色。远看花卉十分美丽,一簇簇美丽的花朵,犹如一只只蝴蝶,凝聚在屋前,给死气沉沉的眷村带来了一股清新之气。走近一看,一朵朵似笑非笑的鬼脸,透露出精灵般俏皮,瞪眼瞧着这一群人,让我感觉有点怪异!我很好奇,罗叔叔居然有种花的闲情雅致?

我没见过这种花,问道:这是什么花?罗叔叔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清楚,还是台北的姨妈见多识广,她告诉我,这几株花叫三色堇,花语是“期待,想念...”。不愧是见多识广的姨妈,连花语也懂哦!她传奇的一生,在贵州同乡会有极高的威信!后来台湾地区的领导人选举,还亲自登门拜访,请她吃饭,也许就是为了多拉一些贵州同乡会的选票吧?

说是家,其实罗叔叔的家也就是一间破旧的老屋,基本没有像样的家俱,一张凉席就铺在硬硬的床板上。罗叔叔憨憨地一笑,说还没来得及准备茶叶招待,显得十分局促。我连忙安慰他:我们是临时起意,已经打扰你了,不好意思。

茶还是泡上了,是隔壁的谢叔送来的茶叶。谢叔是贵阳市小河镇大寨村人,有点文化,还会写诗,被老兵们称为“眷村诗人”。他送了我一本刚出版的诗集,内容大多为抒发思乡之情。扉页上的“毋忘在莒”,就表达了这种浓浓的乡愁。

作者与罗叔叔(右一)、谢叔(中)在眷村留影。


别看罗叔叔少言寡语,但他的乡愁,应该是屋前的三色堇吧?其中的故事,我耐着性子,得听他结结巴巴地慢慢道来。好在姨妈对他十分了解,不清楚的时候,会替他叙述圆满。

罗叔叔17岁那年的某一天,正值他的哥哥娶媳妇。趁着喜庆,他邀约了几位村里的伙伴去场坝上玩耍。

在抗战期间,国民党为了补充兵源,曾经大量地抓壮丁。

罗叔叔及他的几个伙伴,刚走进场坝,几辆大卡车把场坝两头一堵,年轻力壮者统统被抓上车当了壮丁。

然而,罗叔叔生来就是一个当兵的料,穿上军装,他竟然喜欢上了这个行当,不仅能吃饱饭,穿上新衣了,更重要的是他从小喜欢的打打杀杀居然有了用武之地!只是,他几十年就再也没能回家,再没见过父母及哥哥。

新兵训练三个月,罗叔叔就走上了抗日战场。战场上,尽管炮弹爆炸的黑色烟火扫荡着大地,刺耳的尖叫声密集地泼撒着,地面上的机枪火力残忍地扫射着。但他总是冲锋在前,奋力搏杀,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在士兵中建立了极高的威信。

渐渐地,由于他作战勇敢,并在军中也颇为凶悍,好打抱不平,那怕基层军官也不敢惹他,加上他有同村的十余个伙伴抱团,成了别人都不敢惹的“兵油子”!

抗战胜利了,应该可以回家了吧?可他说不知咋的,仗还在打。

罗叔叔记忆犹新的一仗是开封之战。开封是历史古城,中原重镇,兵家必争之地。大概是民国三十七年吧,他随某师奉命守城。然而,战斗之烈,死伤之多,实属罕见。短短几天,师长李仲莘成仁。眼看着生死患难的弟兄,断臂折腿,血流遍地,哀号痛哭,惨不忍睹,罗叔叔及其长官们也知道必败无疑,只得招呼剩余的弟兄们举手投降,成了解放军的俘虏。

然而,此时的罗叔叔已是职业“兵油子”,他完全不懂为什么打仗,只是怀念他熟悉的军队,怀念连长官都奈何不了他的那支部队。于是,他作为战俘被押往解放区的路上,一直琢磨着如何逃离归队。

一路上,他装病缓慢而行。到了休息地,解放军派专人给他送来茶水和洗脚水,看他生病,第二天还牵了一匹马专门给他骑。在艰难的行军过程中,他受到上宾的待遇,但他却以为这是自己必死无疑的征兆。

就这样走了十多天,在一处休息地,他看到一个农户家院里摆着一部风车,上面写着一行字:离定陶八里路。凭借他这几年打仗走南闯北,他知道定陶离黄河不远,假如过了黄河,他想再逃就十分困难了。于是,他下定决心,生死存亡在此一举。

晚上大约十时许,趁队伍休息之际,领队班长已因疲劳瞌睡,他悄悄地离开队伍五十步左右,便在路边蹲下,然后以极快的速度跃入高粱地,在高粱地摸索了一夜,走了大约三十里路。整夜不眠,强打精神,啃高粱杆解渴。

走了几日,他在一个废弃河道中间碰上了4个人,穿着军装,手持子弹上了膛的汉阳造,大声喊叫。他知道这是他们自已的队伍,打开包袱任他们检查。罗叔虽然作战凶悍,但却没啥财物,任凭搜查好了。可见陆续逃离回来的一些下级军官,有的被拿走了藏在馒头里的金戒子,有的被搜走了一些较新的随身衣物...才得以放行。

唉,溃败之兵,被放下武器的军人,就如虎落平阳被犬欺。为了顺利通行,他们一路召集了十多个散落的军人,结伴而行,靠着战场上那种亡命的精神,才避免了过检查站再遭到刁难。

整整走了近一个月,罗叔叔被原部队收容整编。

罗叔叔的性格勇猛,在战场上他端起机枪,威风潇洒,“突突突...”,杀人似乎成了家常便饭。直到有一次,战后打扫战场,他看到了一个同村的伙伴,开封战役被俘的兄弟,穿着与他们已经不一样的军装,竟然是倒在自已的枪口下时,他抱着尸体大哭了一场。

战争的残酷,让罗叔叔变得不知所措,他沉默了,甚至变得有些木讷!他不再热衷于打打杀杀,他开始思念他的父母,思念他的大哥!
......
许多年过去了。终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被允许回大陸省亲了。

罗叔叔急匆匆回大陸看望亲人。他从未谋面的嫂嫂带着一帮侄儿侄女接待了他。这时,他才知道,当年一起被抓当兵的十多名同伴,除了他自己,没有一人再回过家乡。

回家前,他用他多年的积蓄,给嫂嫂买了一只金戒指,给哥哥带了几条“宝岛”香烟,可惜哥哥已不在人世,他只能在父母及哥哥的坟前祭拜,哭得肝肠寸断。

那个年代,在那个封闭的穷困小山村,他的一个金戒指,几条香烟,被以为是大富豪返乡。在嫂嫂家并不大的堂屋里,挤滿了乡邻,不论会抽烟或不会抽烟的,均是嘴上叼着,耳上挂着,手上抓着...满屋的烟雾缭绕,几乎看不见人面。只听到嚷嚷声:罗伯,下次来一定给我带一台电视...罗叔,我儿子要结婚了,还差一个金戒指哦...

唉!罗叔叔年轻力壮时离开家园,回家时已经两鬓苍苍。面对着熟悉而又陌生的环境,这一切怎能不让他伤怀呢?时光易逝,世事沧桑,弹指间的感伤,让他泪湿衣裳!

罗叔叔在年迈之际多么想品味一下家的感觉,可惜他失望了。离别之际,他在屋后看到了他哥哥生前栽下的几丛花,这些花朵形状多样,有的品种花朵形态可爱,仿佛小猫的脸,有耳朵、嘴巴,生动形象。罗叔叔不懂花,但看到他哥哥种下的花,心想一定是哥哥生前喜爱之物,便挖了几株,裹上家乡的泥土,匆匆地返回了台北孤独的眷村。



从此,经营好这几株花是他的念想,每当三色堇盛开时,他会默默地坐在门口观赏,仿佛在与他的哥哥在一起聊天...

从罗叔叔家出来时,我注意到罗叔叔蹲下身来,把剩余的茶水,轻轻地浇在三色堇的根部,也许是让哥哥也同饮一杯家乡人喝过的茶水?我看到那紫色花瓣像一只只猫脸,狰狞地瞪着眼,似乎有多大的冤屈?然,罗叔叔却那么虔诚庄重的神情,似乎在侍弄心中的神灵,我眼眶湿润了起来...

走出眷村,一袭晚霞悄然而至,清风如诉,影照夕红,依依难舍的场景,正应了宋代李觏的《乡思》: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
已恨碧山相阻隔,碧山还被暮云遮。


作者:荒原/诵读:幸福一生/审核:傅合连(副主编)/统筹:追忆(副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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