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11月22日《新华每日电讯》
作者:雷琨
(一)
这是一段两三分钟的小视频——2021年春节,叶先生照例邀请门生弟子、亲朋好友到家中团聚。有学生带着孩子一起来,叶先生就坐在客厅的椅子上听大孩子背诗。老人提前准备了红包,谁背下来,就发上一个,客客气气道一句过年好。年岁小的孩子还不会背诗,连走路都不利索,在客厅满地爬着玩,妈妈跟在后面拉都拉不住。叶先生也不恼,小宝贝从她身边蹭过去,老人弯腰低头,笑眯眯地逗娃娃。那场景温馨得几乎要把人心都看化了。
“诗词的女儿”“穿裙子的士”“中华诗教与古典文化研究所创建者”……每次写叶先生,总要加上许多“前缀”,毫无疑问,每一个“前缀”之于先生都当之无愧,可这长长一串列下来,表达了敬意,却也难免产生一点距离。而在那段视频中,所有前缀都不见了,甚至连“先生”这个后缀也可以省去,镜头里,只有听孩子背诗的叶奶奶。
记录下这一幕的,是叶先生的秘书、学生可延涛。他的儿子可锡嘉,就是视频里的“大孩子”,今年上六年级。到南开大学采访的时候,我麻烦可老师把小可同学也请来,跟父子俩聊了一下午。从两三岁还没记事起,小可同学就常跟着爸爸到叶奶奶家,对于叶先生工作生活的迦陵学舍,他“熟门熟路”。叶先生的好几位弟子都跟我们提过,老人爱孩子,即便是调皮好动,进了门儿就跑跑颠颠坐不住的,她也宽容。
叶嘉莹先生听可锡嘉小朋友背诗。右一右二为于家慧和冬冬。可延涛摄
比起来,先生对孩子的父母要求更严格些,经常挂在嘴边的话是“有没有教孩子念诗词?”在古典文学领域,叶先生是博士生的老师,也是教授甚至院士的老师,但在她心里,教孩子念诗这件事和做学术的分量不相上下。先生对诗篇的选择也有要求,她常说“不要小瞧孩子”,不建议在孩子记忆力最好的启蒙阶段,只教上一些“大狗叫,小狗跳”之类的“顺口溜”。
当年,正是在先生敦促之下,可延涛开始往小黑板上抄唐诗,“唐诗三百首,一天挑一首”,一句一句带着儿子念。那时候可锡嘉还是幼儿园的小朋友,哪里受得了天天“上课”,时不常闹着不念了,他有个看起来很好说话的爸爸,然而不念诗是不可能的,撒娇耍赖也是不可能的。且闹着且念着,从念爸爸挑的诗,到念自己喜欢的诗,小可同学渐渐长大,也渐渐从中找到了乐趣。
“我喜欢背长诗,长诗比较有挑战性!”小可同学眼睛黑黑亮亮,说话时透着天真和灵气。问他最喜欢哪首长诗,他答《洛神赋》,答完又自我纠正,“哦,《洛神赋》不算诗了,是辞赋。长诗,就是《将进酒》《梦游天姥吟留别》……”这么长的诗怎么背下来的?小可答得简单,就是天天翻家里的《唐诗选》,翻到这两首,觉得文字格外优美,便多下一点功夫记下来了。在唐代“诗人天团”里,他最欣赏李白,因为风格很豪爽、很有气魄。小可讲话大方自然,像在介绍自己喜欢的篮球明星——没有一点“炫耀知识储备”的意思,只是一讲起真正的兴趣,整个人都闪闪发光。
视频里,可锡嘉给叶奶奶背的,就是他自己选的《将进酒》。站在奶奶跟前,小可一点也不怯场,但他告诉我,对叶奶奶的第一印象,是“严肃”。看我有点吃惊,小可又解释,不是那种板起脸的严厉,是一种带着“古人风范”的气质,奶奶不是只把他当孩子,满嘴“心肝儿肉”地宠溺,更像是把他当成一个同样热爱诗词的“小书生”,可以平等地交流。
(二)
在“别小瞧孩子”这件事上,叶先生身体力行。鲐背之年,她主编《给孩子的古诗词》,开篇不是常见的“鹅、鹅、鹅”,而是《诗经》里的“蒹葭苍苍”;她选脍炙人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也选意蕴悠长却相对陌生的“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2015年初版推出后,老人又花心思给孩子们讲解、吟诵这些诗篇,在第二年出了讲诵版——我给孩子买过这个版本的书,扫码进去,就能听到叶奶奶认认真真地为小朋友们讲解诗经为什么常常是四字一句,律诗和古体诗在平仄的讲究上有什么差别……先生上了年纪,讲诵时声音微微发颤,但又清楚干脆,有种“相信孩子也能理解”的笃定。
“叶先生说过,不要低看小孩子的智能,只要老师讲明白,像《秋兴八首》这样的诗,小孩子一样会读,一样会背。”这话是于家慧转述给我们的,她是叶先生的再传弟子,也是那段视频里,追在“小小孩”后面的年轻妈妈。有苗不愁长,名叫冬冬的“小小孩”如今已经4岁半了,也到了可以读诗、背诗的年龄。有一次,于家慧陪冬冬做手工,随口吟诵了杜甫《秋兴八首》(其一)开头的“玉露凋伤枫树林”。孩子听见了,很有兴趣地问她“唱”的是什么,得到答案,又说也想跟妈妈学这首诗。
于家慧很意外,虽然她就是古典文学专业毕业的,也带冬冬念过许多短小的五言绝句,但要给一个幼儿园的娃娃讲《秋兴八首》,她还是得“先备备课”。正式开讲,她管诗圣叫“杜甫老爷爷”,从“老爷爷写诗的夔州就在今天的重庆,在三峡边”讲起,讲到“他的小船系在长江边上,他一个人在船上想念他的家乡”,又启发式地让冬冬猜杜甫老爷爷当时的心情是怎样的……一遍讲完,她还拿这首诗给孩子当了两天“睡前故事”。就这样,冬冬真的把《秋兴八首》(其一)记住了。后来,家里家外要操持的事太多,她顾不上验收自己的“教学成果”,等到再想起来,已经过了好几天。她问冬冬是不是早就把先前学的诗忘了。没想到,孩子一字不错地背了下来。
“那你知道这首诗讲的是什么意思吗?”于家慧有点“得寸进尺”地问。冬冬说:“讲的是杜甫老爷爷一个人坐在船上,快冬天了,他很想自己的家,就哭了。”听了孩子的答案,她第一反应是:叶先生说得对啊!只要好好讲,“小小孩”也能读懂很难的诗!
(三)
叶奶奶对孩子们的态度,总让我想起自己的姥爷。在我的童年,各种“启蒙工作”都是由姥爷一力承担的。我姥爷在天津的工厂上班,小时候念过私塾,退休后上过夜大,中间的大好年华多半是在车间度过的。他没学过一天文学、艺术方面的理论知识,但在教我这件事上,姥爷有个朴素的想法:要给孩子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