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歌 || 我在黄桥老街的几多雅事

文摘   文化   2024-08-18 08:35   湖南  

【2024年第220期●总第2441期】

我在黄桥老街的几多雅事

文/彭利文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这个春天曾被一首歌传唱得很著名。在这个春天里,发生了很多神奇的故事。我们家也发生一件很大的事,一家人跟着母亲落实政策返城,吃上了让人眼羡的商品粮。

说是返了城,实则是湘西南山区只有三条老街的黄桥小镇。而父亲和母亲两个人微薄的薪水,要供养五个学生娃的衣食住行,一粥一饭,一丝一缕,无一处不花钱,无一事不开销,常常是入不敷出,寅吃卯粮。再不是在农村,可以从土里刨食。

那是我们一家人最为窘迫的时期。

首先面对的困难,就是没有栖身的住所。那时镇上还没有出租房,只有可供做生意的商铺。没有法子,父亲只得花高价钱,在半边街租赁一间小商铺,当做我们的临时住房。因为住房迫窄,大姐和二姐只得暂留乡下念书。

那会儿,正是计划经济转型市场经济的初期。小镇的个体商业尚未萌芽,老街早年间建成那些商铺全都空置着,异常寂寞。那是一色的肩并肩密密挨着的木质楼房,风雨的浸蚀让这些木楼失了本色,呈现出一种深褐色。更有一些商铺,因为年代久远已变得歪歪斜斜,似乎随时就会坍塌散架,令人为之忧心。因为都是木质屋子,小镇人具有极强的防火意识。每间商铺的门额上,齐齐整整地挂着一溜防火沙包,长长圆圆如军人背包一般捆成三横两竖,多则八九个,少则五六个。在供销社门口,还专门筑建一个很大的蓄水池,常年满满当当的都是水,以备不时之需。据老辈人说,有一年,小镇遭大土匪张云卿洗劫。镇上没有富户,土匪打劫就打得颇不尽兴,临走时放了一把火泄愤,生生把一条街烧得只剩半边。这也是半边街名字的由来,警醒人们时刻勿忘防火。

商铺多是前店后宅的布局。临街的商铺一律无窗,只有一排可以装缷的铺板。那本不是住人之处。白天,母亲卸下中间的两块铺板,让阳光照进来,让风儿吹进来,驱散屋里的潮湿和秽气。商铺的后边是主人家的阁楼,出入的门常闭着。左侧是堂屋,正面立着主人家的神龛。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孝子贤孙都会在此焚香、燃烛、烧钱纸,一时间,满屋子烟气缭绕,气氛肃穆。神龛下一张黝黑笨重的八仙桌,祭祖敬神之时摆放五供之物,平时却成了我们写作业的书桌。

那段时间,每到暮色四合夜幕降临,我就着白炽灯昏黄光线开始写作业,一直要写到房主心痛电费,时不时打开阁楼的门走出来催促熄灯歇息为止。从乡下转学到镇小,我诸多不适应,而最不能适应的是作业繁多。那正是屁股长针坐耐不住的年龄。班主任是一位姚姓青年教师,个子矮小,却有恨铁不成钢的大脾气,经常体罚学生。这是我在乡村小学从未见识过的。同学们私下叫他姚霸天。有一回,也是刚转学到镇小的一个男孩,人提前长开了,个子高高壮壮,若凭实力干架,姚霸天不是他的对手,可因拖欠作业,高个子却被小个子反拧胳膊,痛得直掉眼泪。那一幕,把初来乍到的我吓得心惊肉跳,从此绝不敢拖欠作业。

作业繁多,并非全无是处。邻家女孩是同班同学,长相甜美,活泼开朗,乐于助人。大人迟迟不归的夜晚,她就拿了作业本过来,与我一起做。看到我的铅笔写秃了,她会主动拿出削笔刀,手脚麻利地帮忙削。夏天蚊虫嗡嗡,她便又跑回家拿来蚊香点燃。在蚊香的袅袅烟雾中,写作业似乎不再那般苦,屁股也坐得住了,空气里似乎弥漫着一种温馨而朦胧的味道。我想,这大概算得上古人说的红袖添香了罢。

八仙桌的下首有个小隔门,隔门外边是母亲煮饭炒菜的地方。这里新添了一个大水缸,倘若缸里的水见了底,我就得赶紧担起水桶出门。那是父亲为11岁的我特别订制的一对小木桶,盛满水约略有四五十斤。彼时,小镇还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吃水都得到街后边田垅中间的水井里去挑。除了不用种田,街上人的日子与乡下似乎并无两样。当然,街上人的水井比乡下讲究,有上下井之分。上井系井眼所在,井水汩汩,清澈见底,大伙呼之“吃水井”,专供挑水。下井承接上井溢出之水,可洗菜,可浣衣。而井沿由一色的青石筑成,时间久远,挑水人屐履踩踏的井口变得如砥般光滑。这是名副其实的老井。我不知道,老街有多少辈人是吃这井水长大的;但我知道,我是老街吃过这井水的最后一辈人。

每挑回一担水,我中途必须歇两肩。第一肩在水井对面垅里那方鱼塘的塘埂上。塘埂上间三差五垫几块很大的青石板,比田埂宽敞平坦,能够稳稳当当地汩下一担水桶。第二肩在那条窄巷的下首,那里有十来级上行的石阶,挑着满满当当的一担水,从鱼塘晃晃悠悠行至此处,力气又耗得所剩无几,必须再歇一肩,重新积攒一点力量才能上得去。挑水上阶的整个过程,既不敢慢,慢了肩膀受不住,也不能快,快了桶里的水就会洒一路,等到沉沉的担子快要压塌稚嫩的肩膀,这时候也就终于到家了。把水一滴不剩倒入缸里,看着缸里荡漾着的水位上升一截,心底的成就感也就多了一些。

那年头,老街上有一位靠挑水为生的人,大伙叫他庆伢子。他挑水的功夫,在老街无人能及。百二十斤的一担水到他肩上,似乎轻飘飘的,就如担了一担棉花,端的是举重若轻。在坑坑洼洼的田埂上,在陡壁一般的石阶上,他都如履平地,健步如飞。那柳条似的扁担跟随他步履的节拍在肩上上下晃荡,而桶里满满当当的水,像被一种魔力吸住一般,绝不会晃出半分半毫。庆伢子帮人挑水,按距离计价,一担水3分钱到5分钱不等。只是我们家从未关照过他的生意,每每担水时与他擦身而过,我都不好意思与他打招呼。

我们全家在那个没有窗户的房间住了半年,就搬离了半边街。那是一个秋雨迷朦黄叶飘零的黄昏,我看见那位邻家小女孩,戴一条鲜艳的红领巾,倚在自家深褐色的木门前,大眼睛忽闪忽闪,静静地目送我们一家人离开。

这时候,父亲在下际街的屁股后面,也就是城乡结合处,买了一座十分破旧的二手土坯房。不管如何,打这时起,我们才算在老街有了能够落脚生根的地方。

下际街是相对上际街而言的。上际街占据三街地势至高点,居高临下的区公所就在那里,古称官署重地,等闲之人轻易不敢进入,我极少去那儿。所以,记忆里的上际街,都是浮光掠影般模糊而不成形的。下际街自是三街地势最低之处,却是小镇最为闹热繁华的所在,这里有菜市场、蔑织社、供销社、代营饭店,不一而足。然而,闹热和繁华都是老街的,我家的土坯房里什么也没有。那是一座极矮极窄土坯瓦屋,只有两间房,一间做卧房,一间当客厅兼厨房,远不及先前老家四扇三间的大屋子。记得有一次,乡下有亲戚上街,给我们带来两根甜高粱秆子。进门时,我看见那长长的穗子竟然顶住了屋檐。我才知道,那房子是如此之矮。住在低矮的房子里,却方便我们听雨。每逢雨天,雨水敲打着屋瓦,发出乐器般的天籁之音,有时急,有时缓,骤雨来时如鼓点,小雨叮咚似琴鸣,至今犹然在耳令人不能忘怀。

土坯屋虽矮小,但占地面积挺宽敞。屋子之外,有一个很大的空坪。空坪的一角,原先的屋主植有一株大花美人蕉,每到花季,互生的绿叶簇拥着大红的花,明艳照人,格外妖娆,给一座寒酸简陋的屋舍平添了一分生机,一点情趣。空坪的中间,长着一棵上了年纪的柚子树,每年要结几十上百个大柚子,酸甜酸甜,水分充沛,好吃得紧。树很高,树冠撑起很大一片绿荫,是孩子们傍晚歇凉嬉戏的好去处。摘柚子的时候,父亲拿一根细细长长的竹杆,孩子们在树下仰着头瞧,瞧上哪个柚子,父亲就用竹杆抵住那柚子的屁股,轻轻往上一顶,柚子呯的一声掉了下来,谁接住算谁的。没接住也不打紧,皮厚肉实的柚子像个调皮的球,往场院的低处乱蹦,等捉回来,仍旧毫发未损。绿油油的柚子皮下似乎藏有数不清的隐形水枪,用手一掰,里面万枪齐发,一股清新的气息喷薄而出,满堂生香,沁人心扉。柚子皮外脆内绵,有人将其做成柚子糖,香香甜甜的煞是爽口,母亲也邯郸学步地学着做过一回,却未成功,味道怪怪的。究其原因,应是她舍不得放糖。母亲没有做成柚子糖,还是只能拿柚子来打开她的外交通道。等一树的柚子熟透了,全都摘下来,她就让孩子们给左邻送两个,右舍送两个,使人地两生的一家子迅速融入下际街这一片大家庭。

由此,我也很快在这里结识了几位新朋友。其中一位擅长滚铁环,他肯教,我肯学,教学相长,我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没过多久,下际街两大铁环高手横空出世,打遍三街无敌手。另一位是高年级的学长,也是名扬老街的学霸。有一回,他叫住滚铁环滚出一身臭汗的两大高手,说,下际街出了一个北大教授唐作藩,知道不?我俩异口同声答道,切,要你讲,三街打呱喊的,他是咱黄桥人的骄傲。

可是,唐教授不会滚铁环哟。他撂下一句让人不明就里的话,转身走了。

事隔多年后,我还在常常咀嚼他这句话,也常常回想生活在黄桥老街那些虽苦犹乐虽俗亦雅的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听雨,看花,闻香,滚铁环,人间几多雅事,我似乎全都沾上了一点边边。

那些日子,父亲一门心思要翻修一座矮得不成体统的土坯房。但凡手里有点余钱,就不假思索地往里面扔,而让我们的生活一直在温饱线的边缘苦苦挣扎。从下际街去镇小念书,代营饭店是必经之地,那里的招牌臊子面的香气远远飘出来,直往鼻孔里钻,馋得人直吞口水。彼时,我们最多站在远处,朝里面的食客投去艳羡的一瞥,姊妹几个谁都不会奢望进去打次牙祭。那年头,家里哪有余钱呢,一分一毫都是要用来修屋的。用父亲的话说,修房子是全家人千百年之大事。

我们在下际街那座矮小的房子里生活了两年,不足三年。那正是少年的我拔节孕穗时节,也许是因为那座矮得不能再矮的房子压迫着我,也许是挑水的担子压迫着我,我一直没有长个儿。好在读高中时个头猛地蹿长一次,堪堪过了兵检身高,不然我就是一个妥妥的彭家大郎,可能至今还在黄桥老街卖炊饼。

两年多的时间里,父亲陆陆续续地将抵临鱼塘的地界,用一块一块的条石砌好保坎。我亲眼目睹,那条威武雄壮如长城一般的保坎,是父亲在上班之余,与石匠一道肩扛手提挥汗如雨筑砌而成。可就在翻修新屋万事俱备之时,父亲一拍脑门,像猛然间才想透似的,将这苦心打造的宅基地,连同那株柚子树一并给卖了。随后,父亲在新建的一条街——黄桥第四条街,名谓正山街,花九百元重金新买一块宅基地,筑成一幢两层红砖门脸房。这幢门脸房毗邻小镇新建的电影院和汽车站。父亲观察两年,思考两年,得出一个结论:先前那块宅基地在人家屁股后面,一世出不了头。他告诉孩子们,不管做什么,占据一个好位置,是特别要紧的。

从此,我们告别生活了三年多的老街,把留在乡下的大姐和二姐接了来,欢天喜地踩着父亲的脚后跟,成为一座新屋的主人,一条新街的原始居民。四十年过去,这条新街秉承黄桥人的淳朴、勤俭、坚忍、守旧和进取,变成了另一些人的老街。父亲和母亲也相继离开他们亲手建造的这条街,离开他们含辛茹苦养大的五个娃,去了另一世界。而他们当年节衣缩食所筑砌的那幢门脸房,俨然已是小镇一等一的商业码头。

【作者简介】彭利文,洞口县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洞口县人民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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