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罗曼蒂克消亡的时代潮尾,
望向那片写尽情爱与蹉跎的烟雨,
琼瑶和她笔下的琼瑶女郎们,
纵使吹落北风中,
也要做一回命运的主。
世间难再有第二个琼瑶。
但笔耕不辍的女作者们,
会继续,化琼瑶为江河。
琼瑶在社交媒体留下“遗书”
生时愿如火花,死时愿如雪花。
琼瑶曾明确交代,希望在身后以花葬的形式,归于尘土。不设灵堂,不要出殡,无须后人祭拜。她叮咛儿子儿媳不要烧纸,哪怕自己不存在于人世,也“有义务为代代相传的新生命,维持一个没有污染的生存环境”。
“不如归去”,是她最满意的送别。
回望琼瑶这一生,她与自己笔下那些女性人物,是如此的一以贯之。
用对爱的付出、对情义的投入、对命运的抗争、对自由的追寻,写下生命的厚度。
这份生命的厚度早已注定,她的文学世界,绝非“言情”二字可以言尽。
琼瑶写爱情,却不只写爱情。陆如萍走上战场,夏梦寒愿过七道牌坊,这些不撞南墙不回头的琼瑶女郎,构成了一个“女本位”的世界。
《窗外》江雁容
离经叛道的爱情
叛的是父权礼教之道
1963年,琼瑶发表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
这部讲述师生恋的爱情故事,字里行间写满了对爱而不得的向往,为当时社会时局下、人们枯燥压抑的生活送上一剂解药,也是自那时起,言情小说,成为青年男女望向自由世界的一扇窗。
《窗外》一经问世,首版印售一千册,不到一星期便售罄,第二版加印仍然供不应求……先后再版四十余次,近二百万册。
后来,琼瑶这样评价《窗外》对于自己的意义:“说真话,《窗外》的出版,是我写作生涯的一个大大冲刺。但是,在我真实人生里,它却带来毁灭性的风暴。”
何为“毁灭性的风暴”?首先,《窗外》讲述的坎坷师生恋,源自琼瑶本人的亲身经历。
1973年,年仅18的林青霞出演电影《窗外》
饰演江雁容
故事中,女高中生江雁容有着文字上的才华,她将饱受家庭压力的少女心事写进日记里,国文老师康南批阅日记,两人以文字交流,逐渐萌生情愫,发展出一段忘年恋。然而随着学校里风言风语传开,江雁容的母亲出手干涉,在社会与家庭的双重挤压下,江雁容与康南,从此一别两地。
现实里,离经叛道的“师生恋”抖落一地是非,琼瑶在考学落榜与爱情纠葛之间,倍感痛苦。
琼瑶所处的时代,婚恋嫁娶,遵照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父权体系下的门当户对和言听计从。天雷勾地火的自由爱情,注定要被世俗约束浇灭。
正因如此,一段禁忌之恋,亦是琼瑶挥笔写下对时代的激烈反抗。
《窗外》发表后,在琼瑶与当时的丈夫庆筠之间,掀起另一重风暴。
二人因共同热爱文学相识而结婚,然而婚后,琼瑶深刻体会到了妻职、母职对女性的压迫。
琼瑶一方面要承担全部的家务和育儿,同时还要在经济上援助丈夫,在儿子睡着之后,来到书桌前完成自己的写作,挣取稿费。
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可以在《窗外》这部言情小说的后半部分里,读到江雁容在婚后生活里那些被忽视的女性劳动价值。琼瑶亲身经历的婚姻处境,通过小说里身处婚姻中的女性呐喊出来。
自感怀才不遇的庆筠对琼瑶的写作不屑一顾,《窗外》发表后引发的轰动,更加剧了二人之间的紧张关系。
《窗外》发表后的第二年,琼瑶结束了与第一任丈夫庆筠的婚姻,搬去台北专注写作。
琼瑶笔下的爱情,总是带着反抗属性。
电视剧《两个永恒之烟锁重楼》里,夏梦寒错嫁纨绔子弟,丈夫婚后拈花惹草继而意外丧生,而梦寒与雨杭因了解日久生情。在这个遍地贞节牌坊的小镇,女人要改嫁,必须受尽千夫所指。
为了和心上人在一起,梦寒选择与雨杭一起在辱骂、棍棒、拳脚之中爬过七道牌坊。形而上的封建礼教具象化为有形的迫害,审判二人的罪名是相爱,两个有情人,承受身心煎熬,愿为这份情流血牺牲,拼死抗争。
电视剧《两个永恒之烟锁重楼》
爱情是劈开旧世界的利刃,是回应新世界的召唤。
而在那个文学作品中情感服从于革命与斗争的年代,对爱情的刻画诉诸纯粹的、饱满的、诉断情肠的笔墨,本身就是一种先锋。
作者叶克飞在《琼瑶离世:火花燃尽,翩然归去》一文中指出:“琼瑶的写作也可视为‘五四’一代的余韵。对于长期受礼教束缚的东亚社会而言,追求爱情往往并不只关乎爱情本身,也关乎自由。”
自由是浪漫主义滚烫的中心。琼瑶笔下追求爱情的女性,被赋予了反封建和反束缚的时代意义。言情属性,不该构成对琼瑶作品文学性的贬低。
《情深深雨濛濛》
陆家的“浮萍”
可以自力更生
可以扣下扳机
琼瑶曾在采访中表示,自己喜欢改编后的《情深深雨濛濛》胜过小说《烟雨濛濛》。
小说《烟雨濛濛》创作于1963年,正值琼瑶的第一部长篇小说《窗外》发表之际。饱受父权、夫权挤压之下,琼瑶写下了捍卫女性骄傲与自尊的依萍,创作出这位越是被围剿、越是有魄力杀出重围的“坚定的斗士”。
在那个“大女主”概念尚未诞生的年代,琼瑶笔下的女性人物,拥有完整的成长弧光。
爱情,的确是琼瑶作品永恒的主题;然而在“琼瑶宇宙”里,爱情没有模糊掉女性的人格焦点。
她们的成长路径,不是依靠男性的爱慕与金手指,更多的是在自救中实现。
电视剧《情深深雨濛濛》
《情深深雨濛濛》里,在依萍向父亲讨要生活费遭到羞辱与鞭打的那个大雨滂沱的夜晚,她与书桓擦肩而过,随后不欢而散。书桓并未拯救依萍于命运的水火,而是依萍自食其力在“大上海”唱歌,解决了自己和母亲的生存困境,甚至接济李副官一家。
即使没有书桓的保驾,依萍也毫不怯场,与秦五爷力争自己的诉求;面对尔豪的指责,依萍说出“我比你们高贵,我是来赚钱的”,字字掷地有声。
现实中的琼瑶亦是如此。
在《人物》梳理的琼瑶生前采访资料中提到,被问及如何熬过离婚后那段艰苦的时候,琼瑶很坚定地表示,面对生活的挑战,自己不会说“算了吧”,而是会说:“那么好吧,就让我们战吧!”
琼瑶将自己比作一条自由流淌的河流,遇到石块和急弯,一定会溅起浪花。
写作是琼瑶的自救,也是她与笔下那些女性人物的双向救赎。
琼瑶“爱女”,不仅是要求荧幕上的“琼女郎”必须美到令人心碎,而且她对笔下的人物有着更深层次的爱,呕心沥血为其赋予完整的人格。
在编写《情深深雨濛濛》的电视剧剧本时,琼瑶觉得之前小说里没能很好地塑造如萍,重新书写了如萍的自我成长。
于是,我们看到剧中的如萍,她接受新思想的教育,经历爱情观的洗礼。如萍不是完美的,在她善良的底色上,也曾因全家人对依萍的同仇敌忾、陷入对书桓的感情迷茫而失去自我。
在闭环世界的规训下,面临自我与环境的冲突,如萍的出走是重塑自我的救赎,在家国风雨飘摇之际,她离开陆家的战场,投身更宏大的战场。当她举起陆家的枪,为了救下杜飞扣响扳机,子弹击中的也是困于旧时代、旧价值的自己。
《情深深雨濛濛》陆如萍
真正的“爱女”,不是塑造绝对完美、永不犯错的女性人物,而是给予人物真实性,面对顺人性与逆人性的命运摇摆,作出人生的选择。
当一个人的成长基于自身的行为逻辑和思想立场而推动和实现,这种主观能动性,构成了“琼瑶宇宙”的女本位叙事。
《还珠格格》
民间格格
她们红尘做伴
活得潇潇洒洒
《还珠格格》小说第一部完稿时,琼瑶59岁。
创作生涯接近晚年,琼瑶在《还珠格格》里集过去之大成,写下了一出磅礴、自由,囿于宫廷又立于江湖的爱恨情仇。
电视剧《还珠格格》第一、二部的播出,将两岸三地的“琼瑶热”推向巅峰。
时至今日,新一代观众在对《还珠格格》的梳理与解读中,不断发掘琼瑶是如何力透纸背地刻画真正强大的女性,以及惺惺相惜的女性情谊。
小燕子、紫薇、金锁、晴儿四个拥有不同出身、际遇,却又彼此扶持、互相倾慕的女性人物,连同含香、塞娅公主、柳红以及《还珠格格3》中的皇后,共同构成了“还珠”世界里与封建礼教、皇权规训作斗争的女性群像。
“让我们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还珠格格》主题曲《当》的这句歌词被看作是对“还珠”系列里儿女情长的生动注解。
然而从那时起,包裹在儿女情长之下,可以窥见琼瑶对生与死的思考。
比起死亡,琼瑶更在意当生命的列车驶向终点,人该如何存在。正因如此,她惧怕“失智症”,即阿兹海默症。
琼瑶的妈妈、舅舅和姨妈在老年都没逃过失智的命运。在琼瑶77岁时,她的丈夫平鑫涛也被确诊失智症。
平鑫涛刚开始失智时,琼瑶每天都会问他三个问题,其中一个问题是“你还爱不爱我”。
琼瑶与平鑫涛
写尽世间情爱,也热烈地爱过、被爱过,琼瑶难以承受爱意因不可抗力枯萎凋零。
爱是标记生命的一种方式。在琼瑶笔下,生有涯,而爱无涯。这份爱,准确地讲是情义,是义无反顾,是义不容辞,是笨得真诚、错得潇洒的义气。
在送走含香的大计划里,众人编织了“香妃化蝶”的美丽谎言,试图用一个有情有义的童话撬开锁尽庭院深深的皇权大门。
当两个民间格格站在囚车上被送往刑场,她们放声高歌,潇洒赴死的场面,极其罕见地收获了足以撼动、颠覆封建王朝千年根基的东西——民心。
《还珠格格》含香
人们总说,琼瑶女郎动辄为爱寻死觅活。
事实上,琼瑶关于生与死的思考,早已渗透在她笔下那些无惧命运碾轧的女子身上。
含香被老佛爷赐死时,含香双手抱肩行礼,愿把祝福带给每一个人。
琼瑶女郎的不贪生,绝不是用生命为爱情让道。“红尘做伴,活得潇潇洒洒”,情义与尊严结伴,只为活一个完完整整的自己,即便走向死亡,又何尝不是向生而死?
“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是理性的痴狂,因为情知所起,一往而深,所以有情饮水饱,并肩走天涯。
舍弃江山王位、庙堂荣华,为了那金风玉露一相逢,天家贵胄也不及人间无数。
纵使亡命奔走,千金散尽,也要为“没根没蒂没家”的人路见不平,倾囊相助。
甚至整个“还珠”故事的开始,是紫薇背负起母亲夏雨荷临终前放不下的那份情,是小燕子与紫薇相遇结下的那份义。
深埋在《还珠格格》中,那份“落地为兄弟,何必骨肉亲”的天下大同之情,正是情义超越了血缘和阶级的具象化。
“言情教母”
是对她一生最大的低估
早在小说《窗外》出版之时,就出现过关于琼瑶作品拘泥于“小情小爱”的批判。
对其指责为:“她(琼瑶)应该知道,这个世界,除了花草月亮和胆怯的爱情以外,还有煤矿中的苦工、有冤狱中的死囚……”
过去总有一些声音,认为女性缺乏文学传统,“言情”创作被视为女性“第二性”的延伸。
在琼瑶的创作中,爱情是个体命运在时代洪流中沉浮的表象,是观众和读者走进人物精神世界、体悟故事内核的一个切口,而非全貌。
电视剧《婉君》
《情深深雨濛濛》里,当父亲质问依萍的字典里为什么没有一个“让”字,依萍的回答,从小我的坚毅,上升至家国立场。
在《情深深雨濛濛》的结尾,所有的年轻人在家国风雨飘摇的时代背景下,完成了自我蜕变。
在琼瑶的诸多作品里,例如大众最为熟知的《婉君》《还珠格格》,投射了对封建社会、父权礼教、女性禁锢的反抗,早已超越了时代局限性,印证了尼采所说的:“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而新时代,“三观不正”代表了一批新观众对琼瑶作品的检视。
这种因截取片段而产生的道德检视,恰好击中了戏谑与审判大行其道的时代命题。
而琼瑶与平鑫涛之间的感情往事,更被顺理成章地拿来佐证其作品的“不正”,借此宣称“琼瑶式爱情”的过时。
在倍速获取碎片化信息的时代,人们越来越没有耐心,完整地走进一个故事,因此看不到剧情的前因后果,看不到剧中其他人物对这些“名场面”发言的驳斥与激辩,看不到琼瑶笔下的配角永远有属于自己的声音。
上:电视剧《水云间》
下:电视剧《一帘幽梦》
儿女情长绝非琼瑶的全部,侠肝义胆也并非以金庸为代表的男作家或是他们笔下男性人物的专属。
如果说琼瑶文学世界里的爱恨情仇是“小情小爱”,那么谁又来定义什么是“大情”“大爱”?
“她的句子是女人的句子。”《如何抑止女性写作》一书中指出了女性写作的困境。这种性别先行的批判,同样强加在简·奥斯汀、艾米莉·勃朗特等作家身上。
“她写了,可她不该写。”
“她写了,可是你看看她写了什么东西。”
“她身体里的那个男人在写作。”
“创作艺术会使女人显得不正常、神经质、令人生厌,因此不可爱。”
琼瑶没有想过停止写作。她说:“永远不要说封笔。对于作家来说,写作像血液,除非死掉那天,是不会封笔的。”
即使步入晚年,经历了人生变故、生离死别,琼瑶依然完成了长达80万字的长篇小说《梅花英雄梦》。
她抢过上天手中的笔,“琼瑶”到了最后一刻,亲手为自己写下了这一生的结尾。
简·奥斯汀临终前被问还有什么要求,她回答:“但求一死。”
无论是那些为了追寻自由、情义薄云天的琼瑶女郎,还是一生以文字“歌遍云和月”的琼瑶自己,在几代人的泪与梦中真实存在过。
纵使吹落北风中,琼瑶和她笔下的琼瑶女郎们,也要做一回命运的主。
站在罗曼蒂克消亡的时代潮尾,望向那片写尽情爱与蹉跎的烟雨,追逐人性的点点微光,“有如雪花与火花同时绽放”。
世间难再有第二个琼瑶。
但笔耕不辍的女作者们,会继续,化琼瑶为江河。
监制 / 宁李Sherry
编辑、撰文 / 高钰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