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一月的某天,我在三里屯的一间咖啡馆里写东西,隔壁坐着三个聊影视项目的人——这事儿在北京东边的咖啡馆里很常见。其中两人力邀对方加入,从剧本故事聊到时下流行的古偶、耽美、女性成长,对面的女孩微笑应和,但始终委婉拒绝。
“为什么一定要成长啊?我想讲已经觉醒了的女人的故事。”这话引起了我的注意,抬头一看,说话的是导演邵艺辉。
那场婉拒持续了很久,对于她口中“没有弧光”的女性故事,两位片方也不那么好看。结束后,邵艺辉裹着羽绒服消失在严冬里。
如今,因为商区升级改造,咖啡馆已经没有了,那项目的命运也不得而知,而不被看好的,“已经觉醒了的女人”的故事却成了豆瓣评分9.1的《好东西》,热热闹闹地上映了。
跟前作《爱情神话》一样,《好东西》的故事也发生在上海梧桐区,也是一群中青年都市男女暧昧不清的感情故事,依然很灵动,依然有日常生活细节的流荡,依然有“没有甩过100个男人是不完整的”狡黠调侃……但和《爱情神话》相比,《好东西》显然承载了邵艺辉更强的表达欲——不管在性别议题上,还是更宽泛的社会议题上。几个月前,电影《出走的决心》意外地取得了不错的票房和极高的讨论度。同样是女性导演的尹丽川把故事的重点落在“决心”上:是什么让一个女人下决心告别并开启全新的生活?一个普通的中年女人在这世上会遭遇什么?《出走的决心》给出了答案。出走之后怎么办?从这个层面上来说,《好东西》与《出走的决心》形成了有趣的对照。后者与过去告别,前者潇洒地走向未来。但在“面向未来”这件事上,《好东西》还是太超前了。上播客节目时,邵艺辉曾说:“创作快乐的地方在于,我可以创造一个我喜欢的世界。”《好东西》何止是一个她喜欢的世界,那简直是一个幻想出来的更完美的世界。它是个女性为“第一性”的世界,故事围绕三个女性展开,三十多岁的王铁梅,二十多岁的小叶,九岁的茉莉。三个女人能组成一个闭环的家庭。男人?忙着雄竞,争夺铁梅的注意力。单身妈妈铁梅是“已经觉醒了的”女人代表,她武能当主编,左手搞营销号卖货直播,右手养活一个严肃账号,继承新闻理想。文能带孩子、照顾邻居小叶,还能抽空跟“年轻人”搞个“课间十分钟”的situationship。路遇stalker不用幻想王子出现,铁梅会踩着平衡车来救你,还目送你回家。你纠结要不要见那个男人,铁梅告诉你“想去就去”。作为上司,她会为实习生争取公款出差,她疲于理想,但不打击你,功劳归你,锅她背。她能通厕所,给空调换零件,“找男人不是为了帮她干活的”。她还不内耗,想睡男人就去睡,但男人撕她喜欢的内衣也是会叫停的。教育孩子也有一套,作文可以不写,但不能说谎。
有多少人想成为铁梅,就有多少人在现实生活中遭遇过铁梅遭遇的事,但没有勇气用她的方式解决。小叶虽然有讨好型人格,却是个清醒的恋爱脑。一边编着已婚已育的谎言和男人偷情,一边检讨自己受了浪漫爱的毒害。她运气不好,遭遇了家暴又pua的原生家庭,但她温暖善良,懂得如何爱人。她会轻易地交付真心,实心实意地爱上铁梅母女,她会在屋子里种满蔬菜,会细心地发现铁梅的女儿讨厌哪个同学,会因为要帮铁梅带孩子而戒酒。她会爱上不爱自己的人,也会在男人说出“爱我便是”时瞬间下头。很多人都是小叶,矛盾着,也自洽着。但不是所有人都能等来那句“总要有人和你说对不起”。
铁梅的女儿茉莉是“全上海最幸福的小孩”,正直善良有阅读量,满嘴人间清醒发言,往那一站,就能驱散你的育儿焦虑。她像是来自未来的人,大人们的纠结、混沌在她那里都能变清澈。很多人都曾在单亲家庭长大,但不是每一次做错事,都有人对你说“没关系”。
男人们呢?赵又廷饰演的“前夫哥”开辟了“窝囊废赛道”的新类型,他满嘴女性主义观念,是个女权表演艺术家。铁梅的现任小马是个自称与父权决裂了的新男人,总是主动或被动地与单身妈妈交往。小叶喜欢的胡医生虽然渣,但也渣得很通透。这些男人各有缺点,但谁都没有攻击性。小叶说小马配不上铁梅,他也就嘟囔句自己也用防晒了,绝不会恼羞成怒。在他们面前,你只觉得男人好笑,甚至有点可爱,从不感到被冒犯。《好东西》塑造了一群以往大银幕上少见的新人类,让他们建立起新的关系,痛苦和麻烦依然不少,但每个人都会说对不起,每个人都保持开放,痛苦是新的,麻烦也是新的,至少不太无聊。邵艺辉是对女性议题和社会热点很敏感的人,这两天,她正在微博上关注卫生巾质量不达标问题。很多她曾关注、追问的议题都在《好东西》里有所体现。那些现实生活中没有妥善处理的、无人过问的、让人愤愤不平的事都出现在电影里,镶嵌在剧情中。没有控诉,而是以网友们最期待的样子被解决了。在《好东西》的世界里,搬家公司叫“袋鼠妈妈”,搬家师傅是个女人——这活儿女人也能干啊。陌生人铁梅和小叶能迅速熟络,建立起一个新式家庭——没有血缘关系,也没有性缘关系,但他们比亲人更亲密,比爱人更能互相理解。雌竞?塑料姐妹花?不存在的。
铁梅作为单身妈妈的被忽视的劳动被小叶看见了,也被茉莉听到了。导演用一组声音蒙太奇把铁梅煎蛋、晒衣服、做刀削面……的声音与自然万物相对照,又浪漫又让人感动。职场上,领导可以又严厉又温柔。下属稿子写不好会被铁梅骂,但她会大方地为你的出差批预算。一篇有社会责任感的稿件被删,大家会丧,但也会因为已经传播了两天而感到欣慰。所有人都在挣扎,但所有人都没放弃。小孩不一定要在学校里实现价值,也可以是在live house里。没有人规定女孩怎么打鼓,茉莉想怎么打,女孩就怎么打。爸爸又骄傲又抱怨地说自己花了很多时间照顾女儿时,女儿不会被洗脑,还会反问爸爸“我不是你亲生的吗?”饭桌上,“月经”是可以被认真讨论的——当着小孩子和男人的面儿也行。过盛的男子气概可以被盖棺定论了——一种有毒的东西。在《好东西》的世界里,路上遇到随地撒尿的男人是可以大声呵斥的;网约车是可以不臭的;“举报”是可以在课堂上被讨论的;在车上睡着靠上了男人,是会有陌生女性轻轻把你的头搭在自己身上的;你哭着说自己不配,会有小孩姐擦掉你的眼泪送到嘴里,说“好吃”。《好东西》幻想的不是双洁的古偶世界,不是霸道总裁死心塌地爱上丑小鸭女孩的世界,而是在一个女性不需要依赖性缘来实现自我价值的世界里,生活可以是什么样子。
看《好东西》的过程总让我想到最近复出的李子柒视频,故事里的人物是真实的,劳作是真实的,乡间美景是真实的,但创作者忽视,或者说不忍心呈现这过程中的辛苦,也不愿意展现更大的外部世界的复杂,他们用最扎实的素材编织了一个温柔、美好的世界让你沉浸其中,从现实的烦忧中逃离一会儿。《好东西》也一样,你明知它不是现实,但还是会爱上这个每个人都会犯错,每个人也都愿意理解对方,愿意改变,都怀着善意拥抱生活的世界。从豆瓣开分到现在,《好东西》的评分一直坚挺在9.1,17万人点评也没能让它滑落一点儿。但争议也不是没有。有人认为,邵艺辉是在拍一种很新的电影,它的类型是不可判定的,无法纳入传统的电影分类。它同时服务于大银幕和社交媒体平台,它是完整的电影,观众可以在电影院里享受,其中的话题和金句也可以独立存在于社交网络,有利于观点的传播,而这些强观点是可以脱离电影本体存在的。
这就让一些更关注电影本体的观众看不下去了。《好东西》不像《爱情神话》,后者的人物隐于故事情节之后,而前者电影里的每个人物都有点脱口秀人格,急于表达观点,急于辩论。尤其是那场两个男人讨论对于女性主义学习不够的戏。导演的在场感也极强,无论是让铁梅直播兜售《看不见的女性》《她们不是唠叨,只是受够了》,还是家里书架上摆着《普通人》《那不勒斯四部曲》,你总觉得导演要跳出来跟你喊话了。虽然《好东西》是一部造梦电影,但它在90%的时间里都装扮成了现实主义题材的模样,邵艺辉用扎实的梧桐区生活日常一砖一瓦地构建了这个世界,那些尖锐的辩论和抢镜的露出就像是这座电影建筑里错镶的瓷砖,有人喜欢这种错配带来的美感,有人接受不了,但它客观存在着。或许,对于当下的邵艺辉来说,“电影感”从来都不是个问题。相较于一个优秀的、能被传统电影体系接受的女性导演,她更想做一个观点的表达者,电影和故事只是她表达的载体。
最近几年,国内的“女性电影”相对数量多了起来,绝对数量却依然很少。不管是带着观念创作,还是从个人经历有感而发,很少有女性创作者明确承认自己是有女性主义观念的。电影快结束时有场戏,铁梅和小叶站在天台上,小叶对铁梅说:“我们不要玩他们的游戏了。”这是小叶和铁梅的决心,也是她们对茉莉的期待,更是邵艺辉对观众的喊话。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理解,《好东西》是不是个好电影就不那么重要了。等这类电影的数量多起来后,我们再来讨论评价的标准。我们都不知道。唯有不断尝试、修正、推翻、再尝试,不断幻想,不断把幻想变为现实,再去搭建新的幻想。不管这个未来世界是不是当下《好东西》里幻想的样子,我们都希望它干净清澈、敞敞亮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