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楞严经》最后有一句话:“生因识有,灭从色除”。生命最初的来源,是一念无明,一有生命以后,就分阴阳,就是心与身。
现在要“灭”,要回转来成道,要得寂灭之果,先要除掉四大色身的障碍,才能谈得上。
生命中最重要的是风大,我们能否得定,第一要件是先得“轻安”(由“轻安”而入“正定”)。“轻安”的相反就是粗重,我们做功夫感觉气脉在流动,就是在“粗重”中。
真正气脉通了,就达到全体“轻安”,也自然忘身了。虽然有四大身体存在,却一点障碍感都没有。关键就在风大,风大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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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因识有,灭从色除。”
一个凡夫的生灭,色没有了叫作死亡。修道则“灭从色除”,先在身体上想办法。如果身体的障碍除不去,五阴脱不掉,那有什么用呢?
闭起眼来打坐,只不过在这个身体里头打滚。这里不舒服,那里舒服,这边不通,那边通了,转来转去,都不出这个身体。就像禅宗祖师骂人的话:闭起眼来,在那个黑山鬼窟里头作活计。
“理则顿悟,乘悟并销,事非顿除,因次第尽。”
五阴的解脱是一步一步来,是科学的,是没有办法违反的原则。当然有人一上路,也可能先从“行阴”或“识阴”解脱,步骤并不是完全固定的。
顿悟是讲“见地”,渐修是讲“修证”。见地真到了,后面修持的事相就必定已到。但是话又说回来了,见地真到了,正好修行。
《楞严经》的重点在修证,前面七处征心、八还辨见是讲“见地”,后面统统讲的是渐修。换言之,讲的都是实实在在的修证方法。
事实上,渐修不离顿悟,顿悟也不离渐修。
——南怀瑾先生讲述
《孟子·公孙丑上》
“我善养吾浩然之气。”
“敢问何谓浩然之气?”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我故曰,告子未尝知义,以其外之也。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注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孟子所说的气,并不是物质世界的气,不是空气的气,即使勉强以空气的气来研究,则要借用佛家的理论作解释了。
佛家对于空气不叫气,叫做风,是四大——地、水、火、风之一。佛家在《楞严经》里提到风大和本体关系为“风性无体,动静不常”,又说“性风真空,性空真风,清净本然,周遍法界”,这和孟子说的“则塞于天地之间”,简直看不出有什么两样。孟子所说的也就是由形而下的气归到形而上的本体,一方面是动态的,一方面是静态的。静态方面,和心念合而为一,心静到极点,气也充满到极点。所以打坐做工夫可以祛病延年,心念空一分,气就多充满一分,心念全空,气则充满了,这就是“浩然之气”。在动态方面,这“浩然之气”是至大至刚的,发挥作用出来,就是配合不动心的大勇、大智、大仁。对于仁、义、礼、智、信的真理认清和确定之后,绝不动摇,甚至牺牲生命也绝不改变。假使像方回诗中的“如何感事气犹炎”,碰到事气就动了,那就一点也不到家了。
孟子讲养气的一段,做修养工夫的人要特别注意。孟子这一段话讲得非常好。“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无若宋人然。宋人有闵其苗之不长而揠之者,芒芒然归,谓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长矣!’其子趋而往视之,苗则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长者寡矣。以为无益而舍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长者,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这里是孟子讲养气的方法,是解释前面所说的“直养”。怎样直养呢?我们注意他的第一句话:“必有事焉”,就是心里要有个东西,心中要有所守。如佛家的净土宗,念念在佛,随时随地念中都要有一个佛,这就是“必有事焉”。禅宗的参禅打坐,行、住、坐、卧打成一片,就是“必有事焉”。修心、气这两方面的工夫,要如禅宗大师大慧杲所说的心里有如欠了别人好几百万元,明天不还就要坐牢,心里急得不能入睡,也许你还正在请客,当面有人敬你一杯酒,这杯酒你也喝了,可是你心里所想所念的,还是那几百万的债务怎么办!也好比得相思病的人,每一分每一秒都忘不了情人一样。我们平常要做到宁静是很难的,我们做修养工夫很难达到定、静。我们看曾子所著的《大学》所说的“知止而后有定”,知道了“止”的方法才能够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大学》说到这里,下面就没有了,又换个话题讲别的了。那么“得”个什么呢?得“明德”,就是“大学之道,在明明德”。“明明德”就好比顿悟。“在亲民,在止于至善”,顿悟以后起用,接着“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这就是讲渐修,由渐修而得了“明德”,顿悟了。我们如果拿禅宗来比喻的话,就是这个样子。由“止”到“定”这步工夫很难,所以孟子告诉我们要“必有事焉”。我们懂了孟子这句话的奥义,就可以进一步发现各宗各派修养的方法,譬如念佛、持咒、修气、看光、观想、祈祷等各种法门,实际上都是因为此心不能定,只好想个法子把它拴住,就各人的喜好习惯各自找个东西把自己给拴起来。所以《大学》上说要“知止”,先求“止”,止于一念,止于一个东西。这个原理也就是“必有事焉”,不然心就静不下来。当然也有高明的人,不用求上帝,不用求菩萨,也不念佛,也不念咒子,不必观想,马上能静下来。或者有人说他坐起来很空,但要注意,这并不是真空,只能说是保持一个空灵的境界。但是有个“空”,就是“有”了嘛!有个什么?有个空。这仍然是“必有事焉”。假定我们只走儒家路线,只跟孔孟学,不涂上后世的宗教色彩,也不加上神秘的气氛,那么此心要如何修养呢?(第一个要领)此心要“必有事焉”。怎么个“必有事焉”?我们想要心静下来、气定下来,就是把这一件事始终挂在心上,不要忘了这件事。可是“必有事焉”还要注意不要去扶正,(第二个要领)“勿正”,不要自己去从旁加工。有些人打坐时,一坐下去心里就想,我打坐了,不要吵!就好像一支竖立的杆子,本来是正的,这一“不要吵”的念头一加力,反而歪了。可是,你也不能说完全不理它,如果不理它,就倒下去了。所以孟子的第三个要领是“心勿忘”。一边“勿正”,一边又要“勿忘”,就好比佛家《心经》上的两句话“不增”、“不减”。第四个要领则是“勿助长也”,因为你的心志已经在静、在定、在养气、在养心了,已经有事,不需要另外更加一事。如果另外再想办法去帮助它,反而有害。孟子对于“勿助长也”这个要领,还特别讲了一个故事来作具体说明。他说宋国有个种田的农夫,在插秧以后,天天到田里去观察,总觉得秧苗长得太慢了。好像我们带小孩,每天看着他,往往感觉不出孩子一天天长大。这个农夫希望自己的秧苗能够很快地长高,便在夜里偷偷地跑到田里,把秧苗一棵棵拔高,忙了一夜,累得昏头昏脑地回家,告诉家里人说今天累坏了,因为在田里忙了一夜,帮忙秧苗长高了一些。他的儿子听了,赶快到田里去看,结果秧苗因为被弄得根基不稳,都已经枯萎了。孟子对这个故事作结论说:天下做修养工夫的人,不这样“揠苗助长”的,没有几个人;也可以说,人人都在那里揠苗助长。相反的,有人听了养气是这样养法,以为根本不要做工夫了。不做工夫,就和那些认为修养工夫无益而弃置不理的那种人有一样的后果。以种田为例,就好比是插了秧以后不去芟除旁边的杂草。而芟除杂草就像佛家做工夫一样,只能有正念,不能让别的烦恼妄念长起来。于是对于养气的这段工夫,归纳起来,孟子还是坚守前面那个原则——“直养而无害”。
万古千秋事有愁
穷源一念没来由
此心归到真如海
不向江河作细流
· 南怀瑾先生诗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