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南怀瑾丨李青原:静坐修道采众长,青草南园绿荫荫

文摘   2025-01-22 15:23   浙江  


编者按

《万里无云万里天——口述南怀瑾》是温州南怀瑾人文公益基金会、温州南怀瑾书院编辑出版的首部有关南怀瑾先生的口述史。本书通过三十余位南师亲友、学生弟子口述实录,展示了南师的家国情怀、大师风范。本书于2022年纪念南怀瑾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出版。应广大读者要求,在温州南怀瑾书院微信公众号开设专栏逐篇刊发,以飨读者。

今日刊发李青原女士口述文章。

李青原,经济学博士。曾就读于北京外国语学院、英国曼彻斯特大学、中国人民大学。美国哥伦比亚大学访问学者、法国国家东方语言与文化学院客座教授。中国证券市场最早的推动者和设计者之一。曾任国家经济体制改革委员会宏观司副司长,高盛(亚洲)北京代表处首席代表、香港证券及期货事务监察委员会中国政策顾问、中国证监会研究中心主任。

出生于 1950 年的李青原是位传奇女性。她曾是新中国恢复联合国席位后首批进入联合国的译员,也是国内获索罗斯赞助赴美个人研究项目的第一人1994 年,李青原在纽约获得证券从业资格,为她后来成为中国证券市场的风云人物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2002 年,李青原临危受命出任证监会规划委办公室主任。2006 年,中国金融出版社出版李青原专著《探寻中国资本市场发展之路》。2016 年,李青原获中国基金行业终身成就奖。

1993 年,李青原因身体健康原因与南怀瑾结缘,并在南怀瑾的指导下开始打坐修行。2008 年,李青原带领一群青年海归到太湖大学堂请南怀瑾上课,其间,南怀瑾授命李青原创立“青草南园”,开启弘法之路。而今,青草南园成为有南怀瑾书面认可开启的、实修实证研习传统身心修炼之学的平台。

因病先遇南师书,兜转幸得南师授

记:1993 年您因身体不适开始关注南怀瑾先生的书,后来您在香港拜会了他。当时南怀瑾先生在香港半隐居,轻易不见人,却亲自指导您打坐。请您回忆一下当时的情景。

李:1993 年,我从事经济体制改革方面的工作。有一天,伏案工作时,头往下一低,脖子就疼起来,整个脊背都发硬。那时候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夜里经常会醒,睡不着,头发也掉得很厉害。那时我才 40 岁出头,越来越感到不安。

我年轻的时候曾到北大荒务农,后来有机会上了大学,学习又工作,一直处于非常紧张的状态。那段时间吃药按摩,牵引理疗,但好像身体变化不大。有一次实在太难受了,我就请假去医院看病。拿药的时候,要排队很长时间,我就开始想:可能我要找一个其他的方法。

走出医院大门,在街边漫步,看到了一家书店,我就想,是不是应该请教一些有智慧的人?看看书里能不能给我别的出路?我便进了书店,环视一圈,发现一本《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现更名为《静坐与修道》)。书名很新鲜,打开一看,原来是台湾一个叫南怀瑾的先生写的。书里讲打坐对身体对生命有什么作用,配有照片和图画。我想,我可以试一试。回家后,我按照书上的指示和注意的要点,弄个垫子,脚一盘,开始打坐。但是坐了十几分钟,腿就又麻又酸又疼,受不了。我心想,可能还是要有明师指点吧,自己坐,不得要领。我也不知道有什么机会能见到南怀瑾先生,就把书放回了书架,打算以后再说。

不久,北京大学的袁教授组织了一个重要的国际会议。她通过一个很近的关系,问我可否帮忙去讲讲中国的经济改革。我很乐意,就去了。我按自己的思路讲了一番,效果还不错。袁教授很高兴,她说我们学术机构没有什么钱给你,但我可以请你吃顿晚饭。我说没有问题,于是就同她共进晚餐。席间我们谈了很多关于中国改革方面的问题、东西方文化的差别、如何通过一些理念上的改变为改革扫除一些障碍等。谈得高兴的时候,她忽然说:我一定要带你去见一见南怀瑾先生。我当时脑子里一亮,问:是台湾的南怀瑾先生吗?他不是在台湾吗?她说,他已经到了香港,我可以帮你约见。

不久,我有机会去了香港,见到了南怀瑾先生。南先生慈眉善目,仙风道骨,平易近人,非常和蔼。他的房间墙上挂着一幅国画,上面写着“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透着宁静。见到他,我觉得内心也很宁静。闲谈了几分钟,他就问我:“你找我有什么事情吗?”我说,我非常想学打坐,我拜读了您的书,但是不得要领。他说:“那你过几天来一下吧,我引导你一次。”我激动万分,感觉非常幸运。

记:当时南怀瑾先生是如何指导您打坐的?第一次打坐,您有什么不一样的体验?

李:他让助手摆好垫子,告诉我怎么坐。他说你闭上眼睛听我说,如果我问你什么问题,你也不要回答,一动也不要动,听的时候就似听非听。坐好以后,我闭上眼睛,他开始缓缓地讲话。他当时讲的具体内容我现在已不记得了,只记得他讲宇宙的道理,生命的起源,人的生命的开端,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些因素,以及人的生命会怎样变化等。我只觉得他的声音是一种振动,让我非常舒服,然后影响到我的身心感受,很难用语言来表达。

坐了一段时间后,我开始觉得腿麻了,酸了,痛了。但既然老师说不要动,我就不动,继续听。随着他声音的震荡,我放缓呼吸,尽量让呼吸均匀、深长,心跳也越来越慢。突然,腿上麻木得没有感觉的地方一下子有了感觉,就好像水库的水,经过一个蚂蚁洞流出去了。随着水流,疼麻的感觉也就流出去了。这时候,整个身体感觉非常轻,好像自己是一只鸟在天空中飞翔,自由而愉快。我的眼泪就流下来。
南老师说,睁开眼睛吧。很好,40 分钟了。但我觉得只有 20 分钟,时间过得飞快。老师说,眼睛流泪,说明你很放松,这对你的眼睛和视力都有好处。行了,就这样吧,你就照着练。以后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跟我联系。就是要坚持啊,每天不能少于 40 分钟,回家天天要练。我问老师:静坐是不是要找一个像深山那样的地方?他说山上本来就清净,还要你去清净什么?在闹市中像莲花那样扎根于污泥,都能够清净,才是真清净。老师的话给我很大的启示,回北京以后,就按照老师说的去练。
这就是我认识南老师和开始打坐的一个经历。人海茫茫,书海无边,我怎么就一下子找到这本书,然后就受到南老师的指导,实在是幸运,也是缘分吧。那是1993 年秋天。那段时间我工作还是很繁忙的,后来又经历了一些变动。但不管工作怎么忙,我都尽我最大努力,不中断这种修习。
何分中西体与用,修身修炼看形神

记:2008 年您曾带着一批青年海归到太湖大学堂听南怀瑾先生讲课,希望他们得到南老师的教诲,能否详细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形?那次讲课,对青年海归们后来的人生是否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李:2006 年我退休之后,就有比较充裕的时间集中精力去修行,也结识了一些对这方面感兴趣的年轻人。2008 年在一个青年海归的会议上讨论新一代海归的使命,大家都踌躇满志,要为中国的富强、中国的文明去努力奋斗。在这个过程中我有感而发,就说你们如果要在中国做事情的话,一定要对中国文化有所了解。他们都知道我认识南老师,就问我,能不能去见见他。

我就跟南老师汇报此事。我说:“南老师啊,你经常讲要普度众生,众生不是一下子就普度的,人是一群一群的,分不同的类型。这批年轻人有志于为社会做贡献,将来可能对社会对大众是有影响的。如果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精髓有所了解,会有利于他们成功,是不是应该先帮助帮助他们啊?”南老师说:“完全正确,叫他们来吧。”就这样,我们一起去了太湖大学堂。

南老师非常乐于和这些青年人交流,并教化他们。当时争论很大的问题是:究竟是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还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不少年轻人认为,中国要现代化,就和以前的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相反。搞市场经济,搞先进的科学,很多理念应该是西学为体,中学为用。我个人当然不同意这种观点。

南老师非常严肃地讲了这个事情。他说何为体,何为用?“体用何妨分不分”。我理解南老师的话,实践中具体情况要具体分析,不能空泛讲死理。他说,当时那些人为了中国的现代化,提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为了哄慈禧太后,不要把它当回事儿。南老师讲解了这些比较深奥的道理和大家比较关心的话题之后,他一高兴,说晚上再加一节课吧。原计划讲课就一下午,结果他一高兴,吃完晚饭,大家兴高采烈地又回到礼堂,继续听讲。

南老师就从中国文化讲起,讲生命科学,讲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怎么修身?就是自己要修炼,要审视自己的人生。他一高兴就坐到讲台上,台上有一讲桌,他就干脆坐到讲桌上,开始打坐。大家就热烈鼓掌。老师把自己的衣服掀起来,说:“你们看我的腰很细的。”他的意思是,修炼的人是有一定的形的。他经常讲,你看一个人要看他的形和神。

青草南园遵师嘱,不把佛法送人情

记:那次讲课,促成了您遵南怀瑾先生之命创办了“青草南园”。对此,南怀瑾先生有怎样的指示?

李:那天南老师讲课的过程中,有一个年轻人忽然说:“老师啊,我们也要学打坐。”南老师说:“你们从来没有打坐过,没有资格跟我学。再说了,你们这么远从北京到上海来,也不方便嘛。”当时我坐在台下,他就指着我说,“北京有个李青原,你们去跟她学。”

我当时吃了一惊,觉得他也就是说说吧。但是会后,同学们就问:你什么时候开始教我们呢?我说你们不要当真啦,南老师只是说说,不是真的。但是他们就一直说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不是真的呢?我觉得这件事情确实要问清楚,就打电话给南老师:“你真的让我教他们吗?我自己都修不好,身体还七扭八歪的,又多病,我教不了的。”

南老师说:“谁修好了?修没修好,有没有水平,这都是相对的,一辈子修炼也是没有止境的,都是相对而言。你就把你怎么修的经验心得跟他们共享,帮一帮他们。”我问:“你说的是认真的?”他说,“我是认真的,这怎么能开玩笑呢?

我想了一下,既然老师这么说,我就要认真对待,就专门去了太湖大学堂。我说:“老师啊,你要让我做这件事情,我左思右想,你要给我一个书面的认可,书面的指示。”他说:“书面的,你要我写什么?”我说:“你要写上这件事情,是你让我做的。他说:“可以呀,我写一张纸给你。”我等了一天,第二天他拿了一张纸,写了一份书面的信给我。意思就是我跟他修行了一段时间,现在有人要求学,我应该尽我所知,跟他们共享,帮助他们。

我当时觉得一副重担压在了肩膀上。但师命难违。我说:“那我遇到什么问题向你请示,你一定要帮我。”老师说:“没有问题,随时都可以。”这就是在 2008 年南老师给我那封信后,在他的鼓励和坚持下,我开始办起了“青草南园”。
青草南园学员合影

记:“青草南园”的名字有讲究吗?听说南怀瑾先生给您留了“宁将此身下地狱,不把佛法送人情”的教诲,您是如何遵循这一教诲的?

李:我要办这个事情,这个班就要有名字。南老师讲过中国道家文化非常了不起,他的书中对儒家、道家、佛家的作用、地位、功能都有详细的论述。讲到道家,他说,一些伟大的政治家、伟大的中医、伟大的诗人都是道家。像白居易写“离离原上草”,就是歌颂顽强的生命力。于是我就说,既然是南老师叫我办的班,那就叫“南青草园”?南老师说太难听了!我就问那怎么办?老师想了几秒钟,说把这个字顺序改一下,叫:青草南园。当时在座的朋友都说,这个好听!

就这样,南老师说服了我。那好,我说我就公益弘法吧。老师马上说:不行,一定要收费哦,而且不能收得太低,你明白吗?记住‘宁将此身下地狱,不把佛法送人情’。”旁边的宏忍法师就把这句话写下来,我到现在还留着呢。南老师还特别强调:一个人懂得世间法,有福报,才谈得上去修出世法,所以不是什么人都可以修的。我在办青草南园的过程中,也遵照他的这个思路。当然有些人因为特殊原因,给一些优惠安排。总的来讲,我们非常重视南老师的交代。

南老师给青草南园确定的宗旨是“去宗教化,去神秘化,实修实证,探索生命奥秘”。因为是南老师让我做这件事情,所以我不敢不精进,不敢懈怠。青草南园每一期课程开班,都会有一个传统仪式,就是向南师像鞠躬行礼,既是真切怀念,更是表达我们对他的崇敬。到现在为止,青草南园一共举办了 44 期静坐修道课,共修的已达五百多人,从他们身上我也观察、总结了很多东西,自己也很受益。

内心无喘如墙壁,教学相长采众长

记:您修行那么多年,南怀瑾先生给了您哪些具体的指导?有哪些体悟和心得?

李:想静坐入门,第一个是要有这个心,要发愿。修炼不是随随便便的事情,要经历不少痛苦,甚至是磨难。我记得我从南老师那儿回北京后,自己坐在家里练。觉得南老师引导的时候是一个状态,回来自己坐,完全不是那个状态。没有老师引导的时候,坐了十来分钟就疼痛难忍,饭都吃不下,觉得自己身体裂开了,好像有人把我从脊椎骨那里锯成两半。我就给南老师打电话:“我疼得饭都吃不下,怎么办?”老师说:“吃不下你就不要吃嘛,一天不吃饭饿不死。”我说:“这么疼,我的身体都被锯成两半了,怎么办呢?”他说:“祝贺你呀,身体就是两半嘛,左为阳,右为阴。修炼不但要有感觉,还要有知觉,你要知道为什么疼,不怕这个疼。

他又说:“人就是感觉和知觉。你能分清什么是知觉,什么是感觉,你就有很高的境界了。没有决心不行啊,没有发愿的心不行啊,你看过《西游记》吗?你以为那是写旅游呢?那写的是修炼,懂吗?有磨难,有魔障,有诱惑。你坐在那儿疼得要死,心里想我干什么?出去走一走多好,吃喝玩乐什么事不能干,要坐在这儿受苦?如果你要这样想,就不要练了。不疼不痒的就能修炼成功?不可能,所以你要想清楚。”听完老师的话,我顿时转悲为喜。原来修炼不只治脖子疼、代替医生这么简单,是要全身心去修的,包括思想和精神状态。

我觉得这条道路很有意思,但是要不怕死。有一次我睡觉之前躺在床上,开始运气,做呼吸练习,到一定的程度,忽然觉得心脏停止了。我脑子里一闪:糟了!遗嘱还没有写!我要是再喘不过气来,我就过去了。不行,我还是要深呼吸,一个劲儿深呼吸,最后总算是缓过来了。我觉得我死了一回。南老师书中有一句话:想人不死,先要死个人。这就是当时的感受。

不久,我到太湖大学堂,跟南老师汇报这件事情。南老师就叫来了当时在太湖大学堂的很多同学,说,你们大家一块儿听。他让我把事情再说一遍。老师说:“听见没有?修炼是要有勇气的,是用自己的生命做实验,不是用小白鼠做实验,要不怕死,懂吗?”他这么一说,我当时很不好意思,但是也坚定了我的信心。这必须身心投入。

记:对于修炼者,入门需要怎样的条件或有什么要求?

李:首先要有这个心,有这个根基。修炼到高处,是要有一种真善美的境界。一个本性善良的人,有真善美的根基,才会被修炼的境界唤起。如果这个根基没有,其他的根基,身体的、心理的,也不会建立起来。这就是南老师为什么经常讲,不是所有人都能度的,只能度有缘之人。我个人理解就是要有根基。这个根基从哪儿来呢?可能因素就多了,我想,教育是很重要的一方面。这是第二点。

第三点,很多人一听说静坐,就问,我怎么才能坐得住?怎么才能静下来?一个人怎么可能不想事情?怎么可能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的?这是一个问题。我个人的看法,首先要明确南老师说的,腿疼你知道,但你知道你腿疼的那个“知道”,它是不疼的。这就是说你的身体和意识是可以分离的。同时,你要知道打坐这个痛是你通的一个过程,必须忍过去。你在意识上明确,这只是身心修炼的一个步骤。就不会被这种疼吓住。

我们活在尘世间,有办公室的事情,有家里的事情。社会上的,世界上的,一坐下就想起了各种事情。怎么办呢?老师说这是自然的,你不要一坐下就想,哎呀,我要静,我要空,这是执着。其实所谓静呢,是不要执着。他说:你看,你往这儿一坐,脑子里会出现念头吧。但如果你使劲地跟自己说,我不要想,我不要想,拼了命地去赶走这些念头……想赶走念头的念头又是另外的念头。怎么办?就要学会任何一个念头来了,非常快地把它打发走。我打坐的时候旁边放笔和小本子。比如忽然想起来,我还欠谁 300 块钱呢,真不好意思,赶紧写下来,明天几点钟还钱。好了,不要再想了。坐一会儿又想起来,办公室里有一个同事,家里有什么问题了,我应该帮助他一下。马上记在本子上。都打发完了,就关注呼吸,关注心跳,观察自己的内心。这样做了,南老师说,你可以养成当机立断、快速决策的习惯。我觉得很有启发。

禅宗达摩祖师说:“外息诸缘,内心无喘,心如墙壁,可以入道。”在青草南园的初级班里,经常要大家背这句话。
记:是不是说,坚持打坐就能修道入门?
李:打坐是修道入门的一个方式,也不是每个人都必须这样。虽然在南老师那里上课的时候,南老师跟我强调双盘,40 分钟不能动。我发现这种坐姿对某些同学是合适的,对另一些人却不合适。因为他本来一天八小时就坐着,你又让他双盘坐,大部分脊椎又不正,结果越坐越歪。还有的年轻人因为体重和体型的关系,也不容易很快坐下来。南老师多次跟我强调,一定要与时俱进,针对现代人的特点去找修炼的办法。所以我就不断地调整课程内容和具体方法。
我后来有机会学会了站桩。对一些很想一开始就打坐的青年人,我先看他们的体型状况,不合适的,我干脆说你先别坐,你先去站。入门的方式很多,不要太执着于一种特定的方式。
有一些年轻人一来就说:你先给我讲讲静坐的道理是什么。我说人的语言是有边界的,不是什么道理都能说出来的。道可道,非常道,好多东西是要感受的,不是非要有知觉才能认识到真理,很多真理除了文字表达,还有其他各种形式。人认识世界是有很多渠道的,有很多方式。有些文化程度非常高的人一般会说:你给我讲讲这是什么道理。我说,第一,我没有那么高的水平去说这些道理;第二,这不是要你去懂什么道理,是要体认的。他就说,说不清的事情我是不会去做的。我说那对不起,没有办法,不强求。所以别说坐不坐得住了,他根本就不认可这条道路,那就算了。
那要能坐得住,是否要先把那些书都看完?明理,我觉得这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我在香港刚到南老师那里的时候,他满屋子都是书。穿梭不断的人都是来学习的,每个人走的时候都领一大摞书,还有人用箱子推着走。我也赶紧弄一些书拿回去看,有的我能看懂,但很多我都看不懂。我觉得我水平低,比较愚钝,能接受的东西比较少。看人家引经据典,我很羡慕,觉得自己差太远,我就问南老师怎么办。
南老师说八万四千法门,各有各的门,有人必须看书,有人就只能出家。你呢?就打坐。书要看,但现在先不要看,最起码不要看那么多。你先老老实实打坐,到一定阶段,我会告诉你看什么书。后来南老师确实给我指定的书看,还特别送我几本他珍藏的书,让我好好保存。书一定要读,不明理是不行的,只不过每个人的次第不一样。
记:说说您对站桩的认识。
李:有一次上课,有同学问:老师,什么是入静?什么是入定?一开始大家分不清入静和入定。我忽然想起南老师有一次讲课中说,不要把入定看得这么神秘, 不是说非得用盘腿才能入定。他说,一个艺术家在从事艺术创作的过程中,到了忘我境界,那也是入定。我脑子里就出现了一个名字 ——齐白石。我非常喜欢齐白石的画,从他的画中我能够感受到他的手通过笔所透出的那个道、那个力和那种定。
我就说你们看过齐白石的画没有?他画的蟋蟀,那须须比头发丝还细,从画纸的左边一直到右边。从须须之流畅,就知道他那时候是定的,没有喘气,他要是喘气的话不可能画出这样的线条。同学们听了有所悟。下课的时候,有一个叫王鹏的同学非常激动, 他说, 老师你知道吗, 齐白石是练意拳的。我当时特别高兴:太对了, 所以他才能是这样一位艺术家!他又说,我就在学意拳,我有一个老师就在昌平的山上。我喜出望外,问:我可以去拜访吗?他说可以啊,你想什么时候去?
我就先请示南老师。南老师说:“哦!意拳就是大成拳嘛,王芗斋先生集各家拳术之精华创造大成拳,是好东西,可以学。”于是我就跟王同学说,咱们上山。
很荣幸就见到了崔瑞彬老师。我学了以后脑洞大开,非常受益,就号召青草南园的同学也去学。很多同学就是通过站桩,身体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有的同学甚至通过站桩治愈了医院治不好的病。后来学习站桩就成了青草南园的一个传统。
记:除了学习站桩,青草南园还有哪些修炼的方法?
李:我在跟大家交流的过程中经常有感而发。南老师那里集中了各路高人,我曾经在他那儿看过一个录像:一个和尚,受伤在山里头,半死不活,没人理他。口结疤以后浑身不能动,没有医生,那他怎么办?他看到山里的野兽用身体在树上蹭!使劲蹭。他就学动物也在树上蹭,蹭他那些疤和结节,刺激经络。后来和尚身体痊愈,还成了功夫教练。我看了以后就想,既然头皮很重要,那咱们就把头顶在门框上,顶在有任何棱角的地方去松头皮,因为百会穴是全身神经集中的地方,跟和尚在树上蹭一个道理。
在让大家去松头皮的时候,我讲头皮太重要了,如有专门的头皮针灸就好了。结果一个卫同学就是专业的针灸师,她说:“老师,确实有头皮针!朱明清,原来是上海中医院的大夫,后来去了美国办诊所,治好了很多心脑血管、瘫痪病人,很有名!”我说:“太好了,居然真有头皮针!他什么时候来北京,你一定通知我。
过了几年,她给我信息:“老师,他到北京了。”我马上去学,青草南园一共去了八个同学,都是中医爱好者。紧接着,有一次在课上我有感而发说,其实,身体的许多奥秘就在中医针灸穴位的名字里,要是有一本书专门解密这些名称就好了。也是这位卫同学,立即从她的包里抽出一本书,“老师,这书送给你。”我一看是《高式国针灸穴名解》,不禁喜出望外。我至今保留并时常翻看此书,获益良多。我后来把这本书推荐给我们初级班的同学们。
有一位同学告诉我,她的台湾朋友用“李凤山甩手法”,癌症居然恢复得特别好。我就查了一下,一练真的很好,马上推荐给青草南园的道友们,现在成了我们上课练习的必做动作。好东西都要吸收,特别是那些简便好记又有效的,毕竟现代人都追求短平快。简便易行的,我就先尝试,经过实践,效果好,就推荐并把它固定下来。
还有一个同学小王,拿了一本 60 年代油印的书给我,“您看完教我们。”后来我也给同学们讲怎么看书。我的体会是眼随心驻,有时候我觉得人的身体很奇妙啊!心会被某些东西所吸引,眼睛就会停在那,然后就好像在一片沙子里发现一粒金子,对于找到有气息支持的深呼吸,特别是下丹田里头息的寻找和感受到它的运行,非常有帮助。因为这件事情我很开心,又想起南老师说的话:教学相长。
不少同学在其他的地方学了好多东西,很愿意跟我交流。我经常说,你们四处寻道,学到什么高招,回来教我。我有不少东西就是从他们身上学来的,如“李凤山甩手法”等,那是经同学们的推荐,我经过实践,认为效果好,就把它们固定下来。
有着同样修炼追求的人在一起的时候,都往一个地方去想,会形成一种共识,一种势,推着整体不断地进步,这是很奇妙很愉快的事情。所以我又想起南老师的那句话:度人同时也能度己!
记:修炼是否有风险?您是如何防范的?
李:修炼是有风险的,可能会偏差。风险有大有小,偏差比风险的程度轻点儿。风险是什么呢?在修炼过程中,身体可能会出现一些状况。事先如果有了解,就会避免可能出现的事故。比方说,那次跟南老师汇报后,我就开始随身带着速效救心丸。老师说完全正确,虽说“先要死个人”,但真要死过去也是不对的,不值得。有年轻人问我,是否每人都要带救心丸?我说,我因为年龄大,本来心脏就有病,至于其他人可自行决定。

身体可能出现的偏差,有时候是不可预测的。还有一次,我过马路,突然左腿就不能动了。我非常恐惧。因为学了点中医,我就把我的意念集中在身体的右上方——左下方的对应是右上方,腿就能动了。这事情我也向南老师汇报,他说完全正确。我那时候天天打坐,身体就出现了一些很奇怪的状况。南老师说,所有修炼的人都要懂一些医理。后来我又推进了一步,学了一点中医,特别是针灸。青草南园有不少同学也学了医术,如推拿、针灸、按摩等。

决定走上修行之路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方向和次第。你决定要做什么样的人?你人生想实现怎样的价值?你想让自己在什么方面对社会有贡献?修炼也是一样。你的生命有自然的向度,有社会的向度,有历史的向度……哪个对你来说最重要?你的天赋在什么地方?你的慧根在哪儿?你应该通过什么道路来成就你自己?

南老师说,“什么叫修炼?就是不断修正自己的行为,修身,修心等等。”修到什么程度,这是每个人自己去定的,我觉得这个非常重要。你有什么样的目标、什么样的价值取向,乃至于美学取向,就决定了你选什么样的老师,用什么样的修炼方法,这是讲方向问题。我觉得每个人都要考虑清楚。否则就会漫无边际。

另外就是次第。南老师讲,筑基非常重要。这个基在哪儿?有不同的说法。有人说这个基在上丹田,有人说在下丹田。有人说应该先练气,有人说应该先静心。各种说法都有。次第有总次第,有分次第。南老师在《静坐修道与长生不老》中指出,静坐修炼的次第,先改变身心状况,然后是变化气质,最高境界是开启心智。我这里主要讲的是身体部分的次第。

记:您如何看待辟谷?

李:不要随便辟谷。有不少同学还没调理自己的身体状况,就开始不吃东西了, 我个人认为是有问题的。在香港的时候,周围有同学辟谷。我就问南老师:我是不是也应该辟谷啊?南老师看了我一眼说,你现在还没有资格辟谷。我问:那什么时候才有资格啊?老师说首先要会食气。无胃则无气。我有一段时间打坐,觉得越坐越舒服,就不想动,越不想动就越没胃口, 就以为自己气满不思食。不思食就不食, 我觉得离神仙不远了。镜子一照, 结果面黄肌瘦,和难民差不多。去医院医生一看,说寒气太重,肠胃有问题,吸收不好。赶紧往回走,有什么病治什么病,有什么毛病调理什么毛病,先让自己强壮起来。

我的脊椎很不好,但是我很幸运,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中医正骨医生。大家都知道双桥老太太,中国中医骨科四大名医之一,我请她的高徒吴先生帮我调理。要以为打坐就能解决所有的问题。有些很顽固的结节,不通过外力是解决不了的。

南老师说人是脊椎动物,人最大的气脉在脊椎,他也请过一些医生,给大家正骨。南老师说,为什么让你们知道一些医理?一定要配合内力和外力,动与静,两方面不能偏废。他那时候在太湖大学堂看到有些人面色苍白,就把少林寺的王洪欣老师请来教大家八段锦、易筋经,嘱我们要好好学!还有的同学一看就是营养不良, 就提醒他们注意饮食结构。南老师曾经说:“别人问我信什么教,我信睡觉。”在处理具体的事情的过程中,不能光靠宗教。

破除迷信敢批判,与时俱进更科学

记:南怀瑾先生仙逝后,青草南园不仅一直办下来,还举办了很多公益活动。请您谈谈学习南师精神和弘扬中华传统文化的现实意义。

李:南老师一生都在把中国文化的经典通俗化,使它变成人们可以认识、可以实践的修炼方法和规则,让大家在实践、在吸收乃至在弘扬这些经典的过程中,有路可走,有规可循。这实在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我对南老师是非常崇敬的,在理解中国文化、理解生命的意义方面,南老师给我的启发和指导是意义重大的。我用八个字总结南老师的特点和他的精神:破除迷信,与时俱进。这也是《易经》的精髓。

南老师学问渊博是无可争议的,虽然他的学问有别于学术的研究。作为中华儿女,我们当然喜欢和热爱自己的文化,尤其关切我们这个民族和国家的命运,因为它们直接关联着我们每个个体的命运。而如何看待中国文化,也有不同的立场和不同的态度。对待自己的 5000 年文化,南老师说,“我们有 5000 年的精华,就有 5000 年的糟粕,我们需要弄清楚哪些是精华,哪些是糟粕,哪些我们必须继承,哪些我们必须抛弃,使我们真正成为先进的文化。

他破除迷信,不管是圣人还是佛祖,或是历史上一些伟大的人物,南老师也不抱着迷信的态度,他甚至说,释迦牟尼如果活在今天,他的弘法肯定是不一样的。

他还说过,“如果佛祖还在的话,我是要跟他理论的,为什么女性不能进佛堂?这不平等”。他的这种精神,是大无畏的精神。不管是对经典,对那些经典的代表人物,他都有具体分析,有一长,也有一短。历史上先进不代表今天先进。我觉得这点非常重要,回看今天,我们既然有 5000 年历史,就不能表现得像一个不成熟的孩子,只能说好话不能批评,对吧?我们现在就有一些人,在对待自己文化的态度上,其实跟小孩很像,只能夸奖不能批评。南老师从根本上是反对这种态度的,他甚至还说“连老师都不要迷信”。当时有很多人想给他磕头,跪地拜他,他就说不要搞这套,你们不要拜我,要拜就拜你们自己。每次我鞠躬稍微深一点,他都马上鞠躬回来。谁要给他磕头,他就马上把人扶起来,说“使不得”。

当一些人不分时间地点、不分社会背景、不分效果如何,反正只要是中国老祖宗的就必须赞扬时,南老师清醒地破除传统中不加分析的迷信。而且难能可贵的是,他与时俱进。最近有一本刘雨虹老师根据他的录音编的书《传统身心性命之学的探讨》,那是他 2008 年带领一批学员修习的记录。他虽然是在指导修习,但他讲的都是生命科学,物理原理、化学原理,不是迷信,也没有什么秘密,他通篇讲的都是科学!

我尊敬宗教,但修炼是中国文化的一部分,它不是宗教。包括佛学也不完全就是宗教,它还是一种思想方法。还有我们的道家文化更不是宗教,它本身是有科学性的,当然我并不是说世间所有的万物只有科学,因为还有宗教,还有哲学和艺术,有的东西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继承中国文化和传统经典,南老师的基本态度就是要与时俱进。他在《楞严大义今释》前言里,特别讲到中西文化历史上几次的交汇激荡,中国文化作为世界文化的一部分,必须认清方向,把稳船舵。南老的这种胸怀和智慧是很少有人能跟他相比的。

特别在论述中国文化的时候,他既有开放性,也有批判性。而且,他一直倡导和吸收中西文化精华。他经常向学生们打听一些科学的最新进展,包括一些新的发现,他讲的都是量子力学、物理化学,他甚至非常讨厌一说修行就佛言佛语。有几次,我去拜访他,吃饭的时候他让我坐在他旁边,他就低声跟我交流:“我真受不了这些人的佛言佛语,张口闭口佛经上怎么说!”
他对不同的文化、不同时期的发展也是开放的。他是一个非常谦虚的人,永远在学习。我觉得,这就是文化自信。自信不是自负,不是自傲,更不是自恋。现在有一些人一说中国复兴了,就不可一世地骄傲起来,有点进步就说得天花乱坠;还有一些人耀武扬威叫着要打仗,自己完全是正确的,从来没有错过,所有的灾难都是外国的不好。我们越改革开放就越应该文明,越要让不同文化的人民和国家都觉得我们很可爱。
南老师曾聊起一件小事:比如坐电梯,中国人进了电梯都板着脸,谁也不理谁;可是你到国外,进了电梯,大家都会微笑或点个头,或说一声 Good morning !
他说,“我们中国文化是诗的文化,我们非常浪漫,我们有伟大的文学和艺术,但是缺乏逻辑,不讲推理。”南老师经常直言我们自己的缺陷,对自己有批判,才是真正的自信。复兴中国,不仅仅是口号,我们真正要立足于世界民族之林,就一定要对自己的文化准确把握,对接世界先进文化。我们既要像南老师那样孜孜不倦地学习经典,汲取精华,也要对糟粕进行无情的批判和抛弃,否则我们是没有希望的。



访谈时间:2022 年 6 月

访谈地点:微信语音交流

访谈记者:戴江泓

根据南怀瑾学术研究会访谈录音修改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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