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南怀瑾丨夏大慰：先生之风影响深远

文摘 2024-12-25 15:06 浙江

编者按

《万里无云万里天——口述南怀瑾》是温州南怀瑾人文公益基金会、温州南怀瑾书院编辑出版的首部有关南怀瑾先生的口述史。本书通过三十余位南师亲友、学生弟子口述实录，展示了南师的家国情怀、大师风范。本书于2022年纪念南怀瑾先生逝世十周年之际出版。应广大读者要求，在温州南怀瑾书院微信公众号开设专栏逐篇刊发，以飨读者。

今日刊发夏大慰先生口述文章。

夏大慰，曾任上海国家会计学院院长、党委书记。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中国工业经济学会副会长，中国总会计师协会副会长，香港中文大学名誉教授，复旦大学管理学院兼职教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夏大慰教授长期从事产业经济与企业管理的研究与教学工作，在产业分析、产业组织与规制、公司治理和战略决策等方面有比较深入的研究。曾撰写专著、教材和译著 33 部。发表学术论文 40 余篇，主持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等省部级以上重要科研项目 12 项和多项企业委托咨询项目，先后获得省部级以上科研成果奖 8 项。1997 年被列入财政部跨世纪学术带头人计划，1998 年被列入教育部首批人文社科跨世纪学术带头人计划，入选 1999 年度国家“百千万人才工程”第一、二层次人选。

夏大慰教授于 2000 年调任上海国家会计学院之后，开展了和香港中文大学的合作，并通过香港中文大学引进香港和台湾地区的优秀财务会计师资来教学，由此结识台湾淡江大学管理学院院长陈定国教授和纽约大学会计学博士吴毓武教授，他们都是南怀瑾先生身边的常客和学生，在两位教授的牵线搭桥下，夏大慰和南怀瑾开始了一段难忘的交往。他促成了南怀瑾两次进上海国家会计学院演讲；南怀瑾还向夏大慰推荐了自己的“洋学生”——被美国《商业周刊》推崇为“当代最杰出的新管理大师之一”的——彼得·圣吉到学院讲课，一度引发了“团队学习”的热潮；2010 年上海国家会计学院专门举办了国学人文研修为主的后 EMBA 项目，南怀瑾再次向夏大慰举荐师资，受到精英校友热捧，影响深远。

因疫情反复，原定与夏大慰的面访改为微信在线交流。

招录体悟法师，让南师刮目相看

记：从您的文章中了解到，当时您是由香港中文大学的吴毓武教授和台湾淡江大学的陈定国教授和体悟法师牵线搭桥，结识南怀瑾先生。请您具体介绍一下当时的起源，这两位教授与南怀瑾先生都有怎样的交往，他们是如何向您介绍南怀瑾的？体悟师当时成为贵院学员有着怎样的背景，您为此是否有破例之举？作为出家人，体悟师跟南怀瑾先生又是怎样的缘分和关系？财政部楼继伟部长为何会认识体悟师？

夏：上海国家会计学院成立于 2000 年，是朱镕基总理主导建立的。朱总理对国家会计学院寄予厚望。他说“国家会计学院应该说承担了一个非常光荣的历史使命，就是要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奠基，这样才能够建立起真正的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市场经济”。

2001 年 4 月 16 号下午，朱总理视察上海国家会计学院，并题写了“不做假账”的校训。他勉励大家“一定要下大力量办好，要聘用世界最好的教学人员来讲学，努力办成国际一流会计学院”。为了落实总理的指示精神，我们在 2002 年与香港中文大学合作，在大陆第一次举办专业会计硕士班（MPAcc），并通过香港中文大学引进香港和台湾地区的优秀财务会计师资来教学。2003 年我们又和美国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合作，在国内率先举办金融 EMBA，通过亚利桑那州立大学，整合引进北美顶尖的财务金融师资。

这两个项目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与香港中文大学合作的会计专业硕士（MPAcc）的成功举办，直接促成了中国教育部也开始在中国各大学开展会计专业硕士（MPAcc）学位教育，今天很多上市公司的财务总监都毕业于这个项目。和亚利桑那州立大学合作的金融 EMBA 也连续多年在英国金融时报 EMBA 国际排名中名列前 20 位，2021 年更获国际排名第九的殊荣。而陈定囯教授和吴毓武教授就是合作项目的授课教师。

陈定国教授当时是台湾淡江大学管理学院院长。他是美国密歇根大学企业管理博士，是华人中第一个获得美国商学院博士学位的学者。吴毓武教授是纽约大学会计学博士，并曾经担任我们和香港中大合作项目的主任。陈、吴两位教授早年与南老师相识，南师在香港的时候，他们经常去南师家中拜访。

南师香港家中有个吃饭的地方，每到晚上通常会摆上两桌，都是些健康简单的家常菜，来的无论新老朋友，大家围坐一起，因而这个餐厅被大家戏称为“南氏人民公社”。陈定国教授只要在香港，晚上都会去南老师那里，所以就被南师指定为“南氏人民公社”餐厅厅长。

此外，吴毓武教授向我引荐了体悟师，并推荐她参加 EMP Acc 项目的学习。按照规定的入学遴选和面试环节，体悟师顺利成为项目学员。中国的寺庙现金流巨大，需要加强财务管理。体悟师有这个求知的需求，本身各方面条件又完全达到了入学要求，上海国家会计学院并没有破例招收，而是走了正常的招收流程。当然因为体悟师身份与其他学员的确迥异，所以给人感觉比较特别，迄今为止，她在学院中的确是唯一一例。但体悟师是全日制本科毕业，拥有学士学位，面试成绩很高，完全符合入校的全部要求。所以真的谈不上破例之举。

体悟师的到来，也让EMPAcc项目学员们收获满满。她和同学们打成一片，用通俗易懂的语言介绍佛法，很受同学们的欢迎。体悟师追随南老师多年，她在佛堂里还挂着南老师的大幅画像。南老师也给了她诸多的指引，南老师还帮她更名为“弘宗”，寄予了满满的期许。南老师最后的日子里，弘宗师一直陪伴左右。

我还真不知道体悟师后来到底学了多少财务会计知识，但她和同班的现任上海市人大常委会主任蒋卓庆两位倒是成了班里的核心人物，成为很多同学的精神导师。光我知道，就有三位熟悉的同学，家庭原来面临破裂危机，后来跟随体悟师学习佛法，现在家庭都很美满。

那年开学典礼，国家财政部楼继伟部长过来讲话，体悟师当时作为EMPAcc项目学员坐在台下聆听。楼继伟部长一眼就看到了体悟师，惊诧地问我：“大慰，怎么还有比丘尼？”我就同楼部长讲，天主教的罗马教廷能正常运转那么多年，背后肯定有一支强有力的财务管理团队。中国的佛教要长盛不衰地弘扬下去，也需要财务人才。楼部长听后很赞同我的观点。

南老师后来碰到我，多次提到“夏院长真厉害，敢把体悟师招进来”，他在演讲的时候也提到了现代会计制度是从天主教开始的，所以体悟师应该学会计。

吴毓武教授、体悟法师、陈定国教授都隆重地向我介绍，南老师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积极的传播者，几十年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做了大量力所能及的工作，尤其是著书立说，深入浅出地弘扬传统文化。随后，经过引荐，我得以去长发公寓拜访南老师。

多次拜访先生之后，想请南老师到学院讲一讲的念头越来越强烈，后面简直可以称作一种执念。因为通过面对面的交流，觉得实在是获益良多，所以很想让自己的学员们能感同身受。但我也听说，南老师几乎不出外演讲，所以只是怀着美好的期待。这个过程中，两位教授和体悟师都帮助我做工作，尤其是体悟师不断地穿针引线，推波助澜，做了不少的沟通工作，终于促成了先生 2004 年秋天来上海国家会计学院的首场演讲。

首次聆听教诲，兴奋得一夜未眠

记：第一次拜会南怀瑾先生，都有哪些人同行？您能详细描述一下，当时南先生身体和精神状态吗？除了风趣幽默点评上海国家会计学院外，你们的交流还涉及了哪些内容？在上海的长发公寓，有“人民公社”吗？您参加过吗？都碰到了哪些人？

夏：第一次拜会南老师是在 2003 年年末，和我一起拜访的还有上海国家会计学院市场部主任汤超义。

第一面就觉得南老师面容清癯，神采奕奕，风度翩翩，目光深邃，眉宇间隐现着智慧之光。一头白发整整齐齐，一丝不苟。他穿着玄色的长衫，手里夹着一支烟。面对我们侃侃而谈，思路清晰，反应极快，记性也甚佳。他对朱总理创办国家会计学院很是了解，提到了“不做假账”的不易，比如会计师既要不做假账，又要让老板满意，这需要很大的本事。这样的会计师，只有在国家会计学院才能找到。

他当时的点评真的非常风趣幽默。我又惊喜又荣幸，因为上海国家会计学院开办了才没几年，没想到南老师那么了解。虽已是耄耋之年，但他真是做到了“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在后面的多次拜会中，这样的感触更深。南老师还邀请我们共进晚餐。拜访结束，南师一直送我们到电梯口，先生的谦和与对后辈的关照可见一斑。汤超义那晚半夜电话我，说因为能亲耳聆听南师的教诲而兴奋得一夜未眠。

我们和南老师交流的话题非常广泛，古往今来，天文地理，都有涉猎。因为南老师学识渊博，见多识广，人生阅历丰富，为人宽和中正，虚怀若谷，和他每次交流都有“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之感。他既通透，又宽和。“对今人，我不知是非”，我对这句话印象是最深的。我自己是搞经济研究的，南老师总说，一个学问，如果没有学过，不宜随便批评。否则妄下结论，就叫迷信。我深以为然。有时候他也会提到自己的一些人生经历，讲到中国文化传统中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觉得南老师真的是身体力行做到这一点。

另外，因为我是搞教育的，我对他提到的三件事印象最深：文化断层、读书无用和儿童读经。这也和之后我邀请南老师到学院演讲两次的主题有点关联。南老师说要善于从历史中积累智慧，处理好现实的问题，这一点我也非常认同。包括他提到要“顺势而为”，为人做事要积极向上，不要逆势倒行，都是很有见地的。

因为对历史读得那么通，那么透，所以才有借古论今的睿智。因为对人性那么了解，对世情那么明白，所以才有对俗世人心的尽在掌握。对于人情既能享受“相濡以沫”的际会，又可以忍受“相忘于江湖”的离别。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是与南老师十年交往，我最大受益之一。

南老师自己过得很简朴，一件衣服可以穿几十年，吃得也很健康。我记得大家有时候戏称是吃“南瓜饭”，谁来都有饭吃，大家团团而坐，吃饭时，不谈什么社会地位、工作职位，众生平等，所以才会被称作“人民公社”，社会大同在南老师的饭桌上得到了实现。还有一个暖心细节，去看望他，大家都会带点礼物，走的时候，必定会收到一份“随手回礼”。南老师在为人处世上，真的是将传统文化的“来而不往非礼也”践行到极致的。他不是口头说说的，而是实实在在在做的。言传身教给周围的人，这也是大家如此爱戴他、怀念他的缘故。包括我记得当时也对南老师的为人处世，当面表示过敬仰。南老师在人生低潮的时候，能固守本心，安之若素，尽心著述，名满天下之后又谦虚低调，恩泽世人，实在是堪称楷模。但他总是开玩笑说自己是“一无所长，一无成就”。

首次演讲洛阳纸贵，一票难求

记：当您提出请南怀瑾先生讲课，您的文章里说南先生怕您有顾虑，他说：“你放心好了，说什么我心里有数。”您当时的顾虑是什么？您原来希望南先生讲些什么？南先生第一次到上海国家会计学院讲课，有做过宣传吗？能容纳 600 人的报告厅里挤了千余人，他们都是从什么渠道获得南先生的讲课信息的？南先生戏称自己被刷了油漆，“精光亮”，您当时又是怎样具体介绍他的？

夏：虽然上海国家会计学院的学员们都是财经界人士，但对传统文化和国学还是非常向往的。更何况南老师的名声之盛实在是有目共睹，所以我一开始设想，如果真的有幸邀请到南老师来学院演讲，肯定还是讲传统文化的。我也听说，南老师以往的演讲很少定题目，都是随兴所至，但的确言之有物。而且，每次拜访南老师，和他谈论最多的还是传统文化、国学传承，所以后来南老师把题目定为“大会计”，既是意外之喜，也在意料之中。意外是因为南老师不仅罕见地答应了我的来院演讲的请求，而且主题和上海国家会计学院主业相关，真所谓喜上加喜；意料之中是南老师一贯善于换位思考，所以他如此设身处地为我们学院考虑，我也并不是一点没有数的。

2004 年 10 月 23 日，南老师第一次亲临上海国家会计学院演讲。学院没有特地做宣传，只是对内告诉了自己的高端班学员。这些学员都兴奋莫名，当时还没有微信这类社交媒介，大家真的完全是口耳相传，慢慢在南老师的仰慕者圈子中把这个好消息扩散开来的。结果现场，除了高端班学员，还有好几所友校的高端班学员，以及其他仰慕已久的各界人士，听说不少人都是远道而来，专程飞到上海来聆听。

学院的 600 人报告厅被 1000 余人塞得满满当当的。对于上海国家会计学院来说，这是第一次有那么多人簇拥在一起听课，座位放不下，站着也要听。而且那么多人，整个场地却是鸦雀无声，大家脸上都是虔诚与敬慕的神情，更是非常珍惜这次宝贵的机会，因为都明白，能得贤师口耳相传，是大不易的。

我记得当时是这样介绍南老师的：

南老师是集中华文化之大成，道德文章名闻天下。他是一位极富传奇色彩的人物，学问博大精深，著作等身。南老师深入浅出，把深奥的典籍，用通俗易懂的语言表达出来，使普通民众也能比较容易了解中华文化的精髓。他对中华传统文化的普及作出了巨大的贡献。

很多人乍闻我们居然邀请到南老师前来演讲，无不歆羡仰慕，更以能身临现场，一睹大师风采，亲聆大师教诲为荣，以致一时之间洛阳纸贵，一票难求。南老师以望九高龄奔走四方，继续其复兴中华传统文化的大业。南老师的执着精神，感人至深；他的学术成就，举世称誉。而我们不仅敬佩南老师的精深学养，更景仰南老师的处世之道。

我自与南老师结缘之后，得以数次当面聆听教诲，无论是事业家庭，还是个人处事，都获益匪浅。在看似天南海北、海阔天空的漫谈闲聊中，大师的只言片语往往犹如当头棒喝，令听者顿觉灵光一闪，立生醍醐灌顶之感。南老师也用自己的身体力行，不断激励着后进。虽已年登耄耋，仍然每日手不释卷。

今时今地能请到南老师来院开讲，这既是我们上海国家会计学院的无上光荣，也是所有在座学员的莫大荣幸。

就是因为我在开场的时候，说了上述这些，先生便笑称我是“刷油漆”的，因为他的脸面被我“漆得很精彩”。南老师的低调幽默、风趣谦虚由此可见一斑，一下子也拉近了他和听众的距离，因为当时在场的都是非常仰慕南老师学问和为人的听众。南老师这样的开场，就让大家以更加轻松愉悦的心情聆听接下来的“大会计”内容，他真的是任何场合都能游刃有余的前辈。

记：从您的文章里，了解了当时南怀瑾先生讲课的精彩和盛况，您是否还有补充的内容和再回忆起来的细节？您文章中提到“十多年来和他交往的细节，往往我早已淡忘，他却常常谈及，令我羞愧之余，深深折服于他惊人的记忆力”，是指哪些细节？

夏：南老师来上海国家会计学院演讲，是一分钱课酬都不收的。唯一要求是带一把自己的椅子过来坐着演讲。先生的演讲延续了诙谐风趣的风格，开口就戏称自己“著书多为稻粱谋”，现场的气氛马上被调动起来，大家都被引得忍俊不禁，笑声掌声不断。

南老师当日以“大会计”为题，旁征博引，举重若轻，把会计事业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关系阐述得条理井然。同时，南老师的博闻多识，将古今中外的诸多奇闻异事信手拈来，使整场演讲深入浅出，妙趣横生。对于我们这些听众而言，真的是切理餍心，字字珠玑，既是一次精神之旅，也是一种美的享受。

印象很深的是，因为我姓夏，又恰好是绍兴人，南老师正好提及四千年前夏朝的大禹，在绍兴开创了“大会稽”（谐音“会计”），南老师演讲时便开玩笑说，今天姓“夏”的院长负责会计学院，这位院长恰恰又是绍兴人，《从大禹王到夏院长》也许可以作为一篇考据大会计历史的博士论文题目。

“旧学商量加邃密，新知培养转深沉”，正因为南老师不断地探求学问之道，所以他的演讲永远是精彩纷呈，发人深省，既有思辨深邃之美，又具文辞斐然之丽。更重要的是，在字里行间往往透露出大师悲天悯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悠远情怀。

南老师每次来演讲，都会有一句振聋发聩的金句出现。比如，先生引用的日本明治维新时期伊藤博文的“计利须计天下利，求名当求万世名”，实在是整场演讲的点睛之语，神来之笔。先生的意思是会计只是个技术，技术容易学，要能把胸襟放大，学问和思想提升，才是大会计的目标。他的演讲给人启迪，发人深省。

三个小时的演讲很快过去了，会场中不时爆发出阵阵热烈的掌声。学员们意犹未尽，恋恋不舍。

彼得·圣吉的演讲引发“团队学习”热潮

记：四年后，南怀瑾先生第二次到上海国家会计学院讲课，先生精神和身体状态有明显变化吗？

夏：说起能第二次邀请到南老师授课，其中还有段缘由。回想南老师初次来学院演讲之后，又过了几年，我们又陆续招收了一大批优秀的高端学位项目学员。因为第一次演讲的盛况与辉煌，他们总是在各个场合对我说，有没有可能再把南老师请到学院来讲一讲。时隔四年，先生已经九十多了，再次惊动，真的是想都不敢想的。

后来有一次，南老师跟我说盛泽商会多次来邀请他给他们讲一次。我跟南老师说，盛泽是现在中国的纺织重镇，出了不少最初在市场上摆摊而发迹的民营企业家。盛泽商会会长盛友泉和我相识。有一次，我去盛泽，听他们说起当地一些企业家有了钱后，都不知道应该做什么。很多盛泽人赚了钱，到澳门去赌博。饭桌上一位企业家告诉我，他一次就输掉了几千万元。出赌场的时候，看天花板是白茫茫一片，脚都是软的，下楼梯时好像踩在棉花上，回到盛泽就大病一场。一个人没有建立良好的人生观，突然发财之后，往往会因为没有道德的约束而失控，一下子放肆地沉迷到快乐享受中去，最终证明这是一个无边苦海。南老师对此也是痛心疾首。

现在回想起来，正因为南老师那颗“矜育苍生”之心，才有了后面再次演讲的机缘。2008 年 6 月 15 日，南老师第二次莅临上海国家会计学院演讲，主题是“商业道德”。

“贸易不欺三尺子，公平义取四方财。”这时，南老师已经 90 多岁高龄了，但是，精神和身体状态都非常好，还特别关照请盛泽商会和其他多次邀请老师的朋友们一起过来听。他和四年前一样地慈祥可亲，面带谦和有礼的微笑，然后开场同样自谦八字，“一无所长，一无成就”，还有那句“原来名士真才少”，两次讲课都提到的。

演讲时间超过了一个半小时。感觉四年的岁月没有在南老师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他还是那么风趣幽默，睿智通达，风姿卓越。很多学员听闻我院居然第二次邀请到南老师前来演讲，简直仰慕到了极点，当天在现场的听众都以亲见大师风采、亲聆大师教诲为荣。在原本最多只能容纳八百多个座位的国际会议中心，数度从场外搬运椅子，即使如此，还是有很多学员站着听完全场。而在离国际会议中心不远的分会场 150 人的报告厅中，即使是看转播画面，也是人满为患，走道上站满了学员。预计两个会场中远超 1200 位学员、校友和慕名人士聆听了整场演讲。

记：南怀瑾先生让彼得 · 圣吉到学院讲课，是哪一年？主要讲哪方面的内容？反响如何？

夏：管理学大师彼得·圣吉博士在 2003 年和 2006 年之间，四次拜会了南老师，我在拜访南老师的过程中也得知了相关的讯息。比如他们双方就生命科学、认知科学都做了很有深度的交流。彼得 · 圣吉对中国的传统文化很向往，南老师曾经和我提过，一个是彼得·圣吉想把南老师的著述进一步传到西方世界，另一个是彼得·圣吉认为中国文化对西方乃至全世界都是大有裨益的。尤其是在这个多变、危机的时代和未来，非常需要从中国传统文化中汲取宝贵的思想和经验。

彼得 · 圣吉曾经被美国《商业周刊》推崇为当代最杰出的新管理大师之一，他的《第五项修炼》在 20 世纪 90 年代问世后，被翻译成二三十种文字风行世界，在全球引发了一场有关学习型组织的管理浪潮。但就是这样一位西方的管理学大师，曾对南老师提过，就管理学来说，如果只是寄托于规则和利益管理，不是从每个员工内心的观照和修养为立足组织之本，就算不上真正好的管理，这一点令我印象极其深刻。

彼得 · 圣吉拜访南老师过程中，南老师就向我建议，可以邀请彼得 · 圣吉到上海国家会计学院来演讲，这简直正中我下怀。因为我们的学员们尤其是高端班的学员们，来院就是来学习管理的。有了南老师的引荐，最终促成了 2005 年 11 月 13 日，彼得 • 圣吉主讲上海国家会计学院第十一届经济论坛。

因为南老师和彼得 • 圣吉情缘深厚，因此彼得 • 圣吉到院演讲仍然没有收取费用。题目是“组织学习与可持续发展”，彼得 • 圣吉主要阐述了系统思考、自我超越、心智模式等观点。他的演讲在师生当中引起了热烈的反应，并引发了“团队学习”的热潮。

当时作为学习理论主导教材的《第五项修炼》一书风靡全球，作为“学习型组织”的理论依据，力求通过一套行之有效的修炼办法提供给组织，以带动组织的整体动作能力，提高组织的学习能力和竞争能力。就企业而言，彼得 · 圣吉提出未来最成功的企业将是“学习型组织”企业，它像一个具有生命的有机体，任前所未有的复杂、混沌、变化扑面而来，它总能灵活伸展，轮转向前。彼得 · 圣吉的《第五项修炼》推动一股企事业单位的学习潮流，为学习型组织、学习型企业、学习型城市、学习型社会的建立提供强有力的理论依据和操作范例。

彼得 • 圣吉在上海国家会计学院的这次演讲主要内容如下：大企业的寿命很少超过人类寿命的一半，因为他们无法认清即将迫近的危机，缺乏转化学习的能力，以学习来适应新环境的变化。未来最成功的企业将是“学习型组织”——一种灵活、有弹性，不断以学习创造持久竞争优势的组织。彼得 • 圣吉认为团队的核心学习能力主要包括三个领域：

第一，热情或者说志向 Aspiration（包括个人的愿景 Personal Vision 和共同愿景 Shared Vision）。愿景，是人们想要创造的未来图像。建立共同愿景是逐步发展、永不止息的历程。共同愿景的整合，涉及发掘共有“未来景象”技术，帮助组织培养成员共同真诚地投入，而非被动遵从。

第二，思考性的讨论 Reflective Conversation（包括心智模式 Mental Models 和对话 Dialoge）。“心智模式”是深植于心灵之中，是关于我们自己、别人、组织以及世界每个层面的形象。有时它就好像一块玻璃微妙地扭曲我们的视野，无法理智地看清事实。改变心智模式，就是要学会不断地反思，让固有的心智模式浮出台面，借助开放的讨论，借着反思、对话，逐渐改善思维模式。

第三，全面理解 Understanding Complexity（系统思考 Systems Thinking）。不仅要看到眼前的影响，还要看到深层的影响或后果。他列举了世界卫生组织为在肯尼亚消除疟疾所采取的措施及其后果的例子，就说明了这个道理。系统是我们所感觉得到的整体，系统中的元素彼此纠结，并朝着共同的目标运作。系统思考是从广角镜看世界，它是一种思考模式，是一个架构，也是了解行为系统之间相互关系的方式。系统的思考能让我们看见渐渐变化的形态而非瞬间即逝的一幕。

彼得 • 圣吉还谈到了可持续发展。他认为不管是企业还是组织，与全球都是有关联的，并非局部的问题。人类是处在相互关联、都有影响的环境当中。这种互动是包括生态系统的互动，包括信息、思想、人种、资本、产品、服务都是有全球的互相关联，也包括和平、安全的问题。全球环境的可持续发展问题值得引起重视。他认为学习型组织是一个可持续发展的组织。学习对方的优点，你可以和对方一同进步；了解对方的不足并有效改之，才可以战胜对方，超越对方。

演讲结束后，彼得 • 圣吉博士回答了大家提出的问题，因为聆听论坛的高端学员都是负责相关管理工作的，觉得很有现实的观照意义，因此提问十分踊跃。此外，我记得在大家的要求下，几次延长了演讲时间。

“中华优秀文化研修班”受到热捧

记：听说学院针对毕业后的校友，办起了国学人文研修为主的后EMBA 项目时，南怀瑾先生特别高兴，还推荐师资。他当时推荐了谁？

夏：上海国家会计学院为了更好地服务毕业的校友，2010 年起，专门举办了国学人文研修为主的后 EMBA 项目，后更名为“中华优秀文化研修班”。此项目是 2010 年 8 月 7 日拉开帷幕，旨在通过对国学人文的研修、经济热点的解读、前沿科技的介绍，使学员们纵览先哲智慧、洞悉当下风景、把握未来之路。课程一经推出，即受到众多校友热捧，六十多位精英校友加入到项目的学习中，超额完成了原定 50 人的招生计划。

为了回馈校友对母校一贯的关注与爱护，首期学员优先录取学位项目的校友，主要来自 EMBA 金融班、EMBA 服务班和 EMPAcc 班。南老师听说后非常高兴，也非常支持，还为该项目推荐了师资。陈定国教授和魏承思先生等都为该项目授课。学员开启了国学学习的路径，奠定了国学学习的基础。

“岂惟虑收获，亦以求颠沛”，大家从竞争激烈的市场中抽身，回到平静的课堂，与一帮志趣相投的校友共同探讨、寻回真我，在比较中理解差异，在分析中获得感悟，每位学员都在课堂中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以陈定国教授的授课为例，为后EMBA学员讲授“《孙子兵法》与统帅之道”。我记得南老师和我提过，《孙子兵法》虽全书仅六千余字，但道理甚广、甚深、甚远，被奉为武经之首、兵学圣典。商场如战场，时势变化多端，机遇和挑战复杂并存，成功的领导者必须像优秀的将军一样，掌握卓越的取胜之道，带领企业竞争决胜。学习《孙子兵法》，有助于提升企业家的实战能力，真正做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陈定国教授认为，企业将帅必须学会企业管理之道，因为世间最困难、最美妙、最慈善、最谦虚的工作，就是企业的有效经营和管理。他以美国钢铁大王卡耐基、日本电器大王松下幸之助和台湾石化大王王永庆为例，归纳了企业成功经营，将帅要具备“二有四能”六条件。若没有两个先决前提，而只有四个能力，根本不可能成为一个成功企业管理及公司治理的领袖；反之，只有两个先决前提，但没有四个能力，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持久成功的领袖。“谁谓古今殊，异代可同调”，年逾七旬的陈教授在两天的时间内，以《孙子兵法》为中心，结合实际案例的讲解，详述了企业将帅有效经营之道，其声音铿锵，其言语生动，其内容历久弥新，学员们无一不觉得听课效果事半功倍，享受着浓香馥郁的精神大餐。

国学乃智慧之源泉，一朝掬饮，终生受用。通过课程，学员们深切领悟到儒学仁义敦厚、内圣外王之精髓，感叹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这也达到了南老师推荐师资的目的。

山高水长有时尽，唯我师恩日月长

记：有一次南怀瑾先生看出您脸色不好，给您配了中药，您觉得有效果吗？对于打坐，您有何体会？

夏：对于静坐，我没有太深入的研究。我一直是将静坐看作传统文化中有益健康的一种养生方式。对我来说，静坐，顾名思义，可以让心安静下来。人生在世，琐事繁杂，有时候的确需要停下来，歇一歇，放空自己。静坐不失为一个非常好的放空方式。

记：您最后一次见南怀瑾先生是何时？还有印象特别深刻的事情吗？

夏：2012 年 4 月，太湖大学堂小学举行毕业典礼，我因为公事无法前往参加。6 月我和马宏达主任联络想去看望南老师，被告知他正在闭关。我想再等等，等南老师出关再去看望，遗憾的是，等来的是南老师入定的消息。最终还是没有见上南老师一面。

记：能否讲讲您参加南怀瑾先生的后事时看到和听到的情形？

夏：我参加了 9 月 30 日的告别仪式，一直对那天晚上的月亮印象深刻，因为特别明亮。大家安静地站在草地上，每个人眼中都流露出安宁和静谧光彩。此时无声胜有声，大家对南老师的怀念弥漫其间。山高水长有时尽，唯我师恩日月长。

访谈时间：2021年12月至2022年元月

访谈记者：戴江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