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上吴敬琏的第一批研究生
在打倒四人帮的行动中,耿飚曾负责控制中央电视台等舆论媒体。到了1976年底,耿飚受命成立了中央宣传口,实际是恢复原来的中宣部。宣传口的组长是耿飚,成员有新华社的朱穆之、《人民日报》的胡绩伟、中办副主任李鑫,还有王殊等五人。因为原来四人帮那个理论班底的人都不能用了,他们就希望找一些政治上可靠的青年人去做具体工作。耿飚通过他的儿子,也是我的四中同学耿志远给我打招呼,说他们现在需要工作人员,希望我去工作。我同意后,就从经济所调到中央宣传口办公室当了秘书。办公地点是在钓鱼台的17号楼。
我印象中,宣传口对舆论的控制很严密,包括《人民日报》、《红旗》杂志的重要社论,新华社的重要消息,我们办公室都要开会记录,传达指令。从当时中央宣传口来看,主要的控制方向是不能否定毛主席,要维持“两个凡是”,这在中央宣传口的文件中是很明确的。
后来,耿飚调任国防部长,我没有应邀跟随他去做秘书。这时,中央宣传部已经恢复,我继续留在中宣部办公室工作,部长换成了原湖南省委书记张平化,我也经常跟他出门、出差。
这时候社会上发生了一件改变许多人命运的大事,这件事甚至改变着中国社会几十年的发展方向,那就是恢复高考。但因为工作事务缠身,错过了第一次高考的机会。转年,我正琢磨参加高考的事,经济所的吴敬琏给我带来个话儿。他说,我要招收第一批硕士研究生,孔丹如果愿意,可以以同等学力来投考。
为什么吴敬琏会看上我,是因为我在经济所工作过一段时间,他有所了解。我在经济所时只是个资料员,可这也不妨碍我有时发表一些对经济理论问题的看法,可能给吴敬琏留下了印象。我受到这次召唤,就不上大学了,直接考研究生。
这次考吴老师的硕士研究生,据说全国有三百多人报考,第一名叫沈水根,我考了第二名。后来又有面试,一道道过了关,吴敬琏最后就收了我们两个做他的硕士研究生。事后才知道,其实那次我很悬,因为政治课我才考了61分,差点没及格。说老实话,我这人比较自负,心想:政治课还要准备嘛?都在脑子里边搁着呢。所以就没怎么下功夫,而考卷上很多当时的语言、时事什么的,还真没答对,因为脑子里都没有。要是因为政治不及格没考上,那可就给中宣部丢人了。
我考上硕士研究生这件事,刺激了我周边的四中同学。第二年,马凯和李三友都报考了硕士研究生,马凯读了中国人民大学的经济学硕士研究生,李三友读的是法律。再下一年,是秦晓,他原来是工农兵学员,后来考了矿业学院经济管理的硕士研究生。
这一年我们家又出了事。1978年,我同父异母的哥哥陈模那年才45岁,因为心肌梗塞就在我们家里突然去世了。那时,我们家的生活状况刚刚改善,我父亲(孔原,原任中共中央调查部部长)住在前楼,我哥哥一家住后楼。当时,他就在家里犯病了,没能抢救过来。我哥哥原来是搞核潜艇的,“文革”前是个海军上尉。他原来就有高血压,“文革”时期挨斗,站在椅子上被人一踢,摔下来,他被整得很惨,落下了病根。他走了,全家都很伤心。我父亲是老年丧子;那年我嫂子40岁,是中年丧夫;一个儿子10岁,一个女儿8岁,是幼年丧父。在感慨中,我父亲对我说:“文革中李井泉家死了好几个人,我们家只死了两个人。跟他们比,我们家也还算过得去……”我父亲他老人家怎么会这么想问题?怎么会用这种话来宽慰自己?听起来,简直是伤心欲绝!
李井泉的儿子李明清当年跟我一起关在监狱里。他圆圆的脸,很和气的一个人。后来,他先被释放出去了。他走的时候,我跟他说:“你给我弟弟带个话儿……”他说:“你放心,我出去就给你弟弟带话儿,也希望你早点出来。”他举手向我打个招呼,就走了。可是很快得知,他一出去就被北京航空学院的造反派打死了,与我顿隔生死两重天。他母亲叫肖里,与我母亲(许明,先任周总理办公室副主任,后来毛主席取消了办公厅,总理也取消了办公室,转任国务院副秘书长)一样,也是自杀的。
这一年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就是中共十一届三中全会。
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在即,我父亲要准备发言,对我说:“儿子,你帮我搞个发言提纲。”这时党内正经历着一场思想风暴,就是要彻底地清算文化大革命。这遇到很多阻力,遇到一些人在认识观念上的抵触。我父亲他们深受“四人帮”的迫害,对“文革”中极“左”的政治路线和思想路线那一套,深恶痛绝。“文革”后,我父亲也在不断反思,我看到,他们那一代的思想也在变化进步。我们父子都坚定站在解放思想这一边的。我给他写了个大概八千字的提纲。会后,陈丕显见到我问:“你爸爸的发言是不是你给他写的稿子?”我说:“我帮他记录了一下。”他说:“我看不像是你爸爸自己写的,很系统嘛。”
我是吴老师的开门弟子,他对我一直很器重。当时选专题、选研究方向,是吴老师帮我决定的。他说,我现在了解,国外有一种研究方法叫比较研究;你有英语基础,你朝这个方向去做点努力。我欣然接受。当时中国还没有人做这方面研究。我的论文题目就是《社会主义经济模式初探》。
我这篇论文本已经准备在《经济研究》上发表,正在这个时候,党内高层对中国经济制度的定性上出现了不同意见。《经济研究》觉得我的论文偏市场化,和中央的倾向性不太吻合,就压住了没有发表。如果当时我发表了这篇东西,有可能就会顺着理论研究的方向发展下去了,成为一个经济学家的机会还有,但是时机不对,没有实现。
为张劲夫同志做秘书
1981年我研究生毕业,分配到经济研究所当助理研究员。月工资从38块钱一下子变成62块钱了,涨了四级,感觉特别好。吴敬琏老师希望我再出国深造一下。当时正好有个机会,福特基金会资助一批中国学者到美国做一年期的访问学者,给8000美元的生活费。为此我就开始进行强化英语的学习。我很荣幸,那一批访问学者中,包括董辅礽、吴敬琏、刘国光等,也去强化英语了,都在一个宿舍里面住。不管他们各自的理论观点有何差别,但都是国内顶尖的经济学大家。
结果这时,任命我当秘书的调令来了。1982年,张劲夫同志受命组建国家经济委员会,在原来的五个部委的基础上,组建大经委,负责整个国民经济的运行。张劲夫同志“文革”后期曾在财政部任部长。那时,我去看过他,有时也陪他聊聊天。他对年轻人的思想观点很关注,我给他印象可能比较深。这时调他组建大经委,他就说:“我这次到经委工作责任很大,除了原来的老秘书以外,我想找一个像孔丹这样的人。他跟很多年轻人有来往,能帮助我和他们沟通。”所以组织上就来和我打招呼,希望我去他那里工作。
这件突如其来的事情,使我很为难。我已经认定要在经济理论领域走下去了,所以非常犹豫。后来,劲夫同志把我叫去谈了一次。他说,你要知道,到我这里来工作,这个机会是很好的,因为接触实际呀。你们搞理论研究也是要解决实际问题的,在我这里你可以接触国家各方面的情况、各方面的人嘛。你还可以帮我跟那些年轻人、有思想的人沟通,比光去读书好,发挥的作用更大。我回来又和吴老师商量。我记得吴老师说,你去经委搞一搞也好,你的研究方向就是社会经济改革嘛,就是计划与市场的关系。接触实际,你可以直接对它的运行进行了解,以后有机会再回到理论战线上来。听了他们的意见后,我接受了秘书的工作。看来我这辈子做秘书也是命中注定,先是王震那里,接着是耿飚那里要我去,我都没去成。这次终归还是到劲夫同志那里去了。
我在劲夫同志那里,实际上时间并不长,就是1982年6月到1984年的9月,两年多的时间。在那里,我对经济工作的接触也是多方位的,确实是有大量的信息、会议、考察。这个期间我接触过几乎各条经济战线,看过许许多多的行业、企业。
在上世纪80年代,中央对市场化改革的问题,是从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来探索的。在价格改革方面,闯关成为当时中央一个非常重要的课题。我的印象是,陈云同志更强调计划的作用,认为市场是要在计划的笼子里面运行,对价格改革比较慎重。当时中央财经领导小组,也是物价改革领导小组,劲夫是副组长。
1984年夏天,我和在总理那里做秘书的四中同学李湘鲁跟着劲夫,一路到了杭州。
我就跟劲夫同志汇报说,有一批年轻人在莫干山开会,探讨的问题包括有关物价改革的一些问题,我想去了解一下他们的想法。劲夫同志说,好,好。我就拉着李湘鲁一块儿去了。
到了莫干山那天,我记得在山上基本上是彻夜未眠。我们找了间屋子,“开神仙会”。在场的有王岐山、陈一谘、张钢、黄江南等人。谈了以后,我说,这样好不好,你们把这次会议的主要观点,整理出一个材料。看了材料后,如果有可能,我请劲夫同志和你们在杭州当面谈一谈。这样,他们很快草拟了一个材料,我就拿着下山了。我在山上就待了一天。
材料交给劲夫同志以后,他看得很认真。之后,他说,这样吧,我召开一次座谈会,确定一批人吧。现在这个名单我不太记得起来,可能有楼继伟、徐景安、张钢、华生、黄江南等,但我记得马凯、岐山没有参加。在这个座谈会上,他们都表达了一下自己的观点。现在想起来,有一点很重要,以我的就近观察,有些学者夸大了莫干山会议的作用,物价改革的真正推动者并不只是学子、学者,实际是中国经济市场化的改革和发展已经提到日程上来了。据我所知,在此之前,物价总局的成致平局长一直都在调研这个问题,对很多问题进行梳理,权衡利弊。我印象中,劲夫同志对物价改革还听取了陈云同志的意见。在党内,陈云同志的意见是具有权威性的。
其实改革不是个别人的个别想法,这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到了这个阶段的一种自然历史过程,各个层面都具备了一定的条件。
我觉得,使学者、学子直接跟改革的决策中枢沟通,让他们发表意见并吸收他们的意见,应该说在那个时期这种互动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程度和水平。莫干山会议的作用是坚定了中央物价改革的信心。考虑到价格全部放开,对社会的震荡会太大,最后采纳了比较稳妥的“双轨制”。
(转自公众号:夜读名人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