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觉得当翻译不自由

2024-12-09 19:50   四川  
王季愚说:不用再讨论

© 徐敏|文

1950年夏天,在圣约翰大学医科二年级读书的钱绍昌,被市政府紧急选调为外事翻译。当时,世界青年代表团即将访问上海,因为来宾较多,原有翻译人员出现短缺,于是从圣约翰和沪江两所教会大学抽调英文系毕业生担任英文翻译。法文翻译则从法国教会大学和法商电车公司选调。

从圣约翰和沪江抽调的英文翻译都是女生,唯独钱绍昌是男生,而且是医科系二年级的学生。说明他的英文水平非同一般。

他们的第一件工作是把约有30万字左右的关于上海历史、政治、经济的资料译成英文。紧赶慢赶,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项任务。资料翻译完成后,世界青年代表团便抵达了上海。钱绍昌被安排陪同英国代表内特尔登作翻译,陪他参观、访问、出席欢迎会、座谈会……等到翻译任务结束,英文系毕业的几个女生就留在了上海市外事处。

外事处问钱绍昌是否愿意留下。钱绍昌觉得当翻译很不自由,特别是陪外宾吃饭的时候,宾主双方边吃边谈,他在旁边翻译,必须常常放下刀叉,吃不上一顿完整的饭菜,太憋屈了。同时也因为从小受父亲影响,怀有范仲淹“不为良相,当为良医”的抱负,因此选择了回到圣约翰大学继续攻读医科。

圣约翰大学的医科是6年制。

1954年,钱绍昌从院系调整后合并成立的上海第二医学院毕业,被分配到附属瑞金医院做外科医生。

钱绍昌(右一)和他圣约翰大学的同学

1958年,上海发生了一起严重事故。 上海第三钢铁厂一部转炉吊运时意外脱落,1300度的铁水飞溅而下,将炉长邱财康烧成重伤,受伤面积高达89%,其中深度烧伤面积为23%。这样的重度烧伤者没有办法救活的,全世界医疗条件最好的美国,也只能救活80%烧伤面积的患者。

但瑞金医院却创造了奇迹。经过医疗小组夜以继日的救护,终于将邱财康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成为全世界第一个烧伤面积达89%而被治愈的案例,手术的指标超过了美国。

28岁的钱绍昌,是医疗抢救小组的主要成员之一。

随之,抢救炼钢工人邱财康的事迹,成为一个令人鼓舞的大事件,被搬上了舞台,拍成了电影。著名作家巴金,也写了一篇激情洋溢的文章《一场挽救生命的战斗》,发表在《人民文学》上,成为大跃进年代最有影响力的纪实作品!

钱绍昌也由医疗小组最年轻的医生,一跃而为烧伤科专家。

数年之间,钱绍昌因工作出色,两次赴京,受到了毛主席、刘少奇主席和周总理的接见。

1966年,钱绍昌又在烧伤学科方面创造了“焦痂早期切除,大块异体皮移植”的治疗方法,成为医学界又一个新的突破,被同行广泛采用。

钱绍昌一路顺风顺水,在20年的医疗生涯中,由住院医生而主治医生而主任医生,步入了他人生的辉煌时期。

令钱绍昌怎么也没想到,文革后期,他“突遭厄运,身陷囹圄,几乎丢了性命”。坐了五年的牢房,到19805月出狱时,已是将近五十而知天命之年,头上还戴着一顶“刑满释放人员”的帽子。他想回原单位工作,但瑞金医院拒绝接受他。他无处可去,成了无业游民,妻离子散,无以为生。他形容自己“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引颈四望,无枝可依。”

他很少上街。偶尔上街,也是低头而行,他极力回避熟人,熟人也在极力避开他。人情冷暖,世态炎凉,没有比这种时候能看得更清楚。

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一年9月,上海外国语学院因为文革10年,教师队伍青黄不接,所以登报招聘高年级英语教师。正在被生计所迫陷于绝境的钱绍昌,赶紧报名应试。考试那天,因住家离学校远,他被关押了五年后,对乘车线路不是很了解,所以坐错了车,晚到了一小时。监考老师看他急得满头大汗,一副可怜相,起了怜悯之心,让他快进考场。他进场一看,倒吸了一口凉气,两间梯形教室里坐满了三百名正在埋头疾书的考生。

他一看试卷,是要求将陶渊明的《桃花源记》译成英文,不得借用词典。他出身书香门第,小时候祖父督促他背诵过,对原文早有理解。所以提笔翻译,并不困难。很快便完成交卷。

中午休息时,钱绍昌端着饭盒躲在角落里悄悄吃饭。其他考生都在热烈交谈,这些人要么是外文系毕业的老同学,要么是教外语的同行。只有他是医科系毕业的医生。

下午的考题是将一篇英文的文学评论译成中文。

考试结束,走在回家的路上,钱绍昌感觉被录用的希望极小。别的应聘者基本上都是英语老师,天天摸英语;只有他是医生,刚被关押了五年,并未处在最好的状态。

在家度日如年地等了一个星期,终于收到书面通知,说是笔试及格了,让他过两天去口试,真是喜出望外。口试那天钱绍昌到了上外,得知笔试及格者共16名。主考官是裘劭恒教授。裘教授一上来就用英语问钱绍昌:“你是医生,怎么会来应聘英语教师?”钱绍昌当即以英语回答,如同打开了闸门,五年来一直压抑在心的情感,让他滔滔不绝地谈起了自己坎坷的经历。按规定口试时间10分钟,钱绍昌却一口气讲了20多分钟。那些监考老师都听得入了神。后来秦小孟教授一看手表,都快半小时了,这才说:“够了,够了。你回家去等着吧。”

这次口试钱绍昌觉得很有把握,因为自幼就生活在英语口语环境中,用英语表达完全没有障碍。谁知在家中足足等了10天,却全无消息。他这才想起,一定是卡在“政审”上了,自己是劳改释放犯,怎么可能过得了政审关呢?想到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盼了一天又一天,真是昏了头了,还是去摆个地摊混口饭吃吧。

就在钱绍昌已经完全绝望的时候,他接到一个传呼电话,是一个陌生人打来的,那人用北方口音说:“我是上外,你录取了。”钱绍昌毫无思想准备,顿时有点发懵,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你找我,找我什么事呀?”那人放慢了语速说:“我是上海外语学院人事处的。你口试及格,被录取了。恭喜你。请你明天上午就来人事处报到。我姓黄,你直接来找我好了。”

真是天降福音,钱绍昌喜极而泣,半天说不出话来。

第二天来到上海外语学院人事处,那位黄老师告诉钱绍昌,口试及格者3人,他是最年轻的,刚50,其他两位均已年近花甲,分别是沪江和燕京两所教会大学英文系毕业的。黄老师立即给钱绍昌办理了录用手续,发给他一枚上外的红校微,这红校徽在当时是很吃香的。然后带他到英语系去见系主任章振邦教授。章教授满面笑容,完全没把他看作刑满释放人员,握着他的手说:“我们决定请你教高年级的英语精读课。有一个班的任课教师突然病倒了,急须找人代课,你就辛苦一下吧。请你后天就来上课。”钱绍昌不免紧张,推辞说:“我从没教过外语,怎么能一上来就教高年级?还是让我先适应一下吧。”章教授笑着鼓励钱绍昌说:“你能行。我们知道的。今明两天你去旁听一下别的老师的课,到后天就可以讲课了。”

两天后,钱绍昌的人生揭开了新的篇章,完成了从手术医生到英语教授的华丽转身。这一切尽管是自己盼望的,却来得有点突然,有点意外,有点不可思议。他一直在问自己,我这个“刑满释放分子”,是怎么被破格录用的?但没人告诉他答案,成了他头脑中的一个谜。

三年后,钱绍昌的错案终于得到纠正。有一天,人事处长王益康特地找到他,告诉了他事情的真相。王益康说:“当时三百多名应试者中你考分最高,但你头上却有一顶帽子。在讨论是否录用你的时候有过激烈争论。让一个‘刑满释放分子’登上大学讲台,国内尚无先例。对此,学院人事部门意见分歧,顾虑重重,一时难以决断。我请示校长王季愚如何处理。王校长听完汇报后拍板说:录用钱绍昌,不用再讨论了,上外需要这样的人才。”

原来如此!

令钱绍昌痛心的是,王季愚在作出这个决定时,已经癌症晚期,第二年就离开了人世。不能当面向王校长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成了钱绍昌永远的遗憾。

1985年,在钱绍昌执教近5年时,被评为副教授。此时,他不仅执教英文新闻的写作课,还带起了研究生。他的课堂教学以其旁征博引、融会贯通、幽默风趣的授课风格,深受学生的喜爱。

钱绍昌

1985年,在执教近5年之时,钱绍昌被评为副教授。《文汇报》资深记者郑重获悉此事后认为有新闻价值,专门采访了钱绍昌,写成了一篇特稿:《从医学专家到外语教授》,报道了钱绍昌精彩而坎坷的一生。

这篇文章刊出的那天早晨,钱绍昌6点半就坐校车来到学校。当他8点钟走进课堂给国际新闻研究生班上课时,全体同学突然起立,面向他热烈鼓掌表达敬意。钱绍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到他走上讲台,看见上面展开的《文汇报》,这才恍然大悟。顿时泪流满面,仰望屋顶,向着冥冥之中的王季愚校长,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参考资料:

钱绍昌《圣约翰的校花》

百度百科《王季愚》

《翻译家钱绍昌:中西影视文化架桥人》

《一个上海圣约翰大学医学博士跌宕起伏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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