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兽不常写古董香。一则,古董香到底是过去的产物,几乎停产,说好听些是时光的产物,难听点则多少带着点暇疵,常人无法接受。
二则,他们的气味极考验包容与审美,来自上个世纪的时代文化和取向,多少与现下格格不入,要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对5号嗤之以鼻。
更重要的,许多古董香风格相似,且环境的影响,导致许多香水已香消玉殒,相遇不如错过。而要仔细分辨,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和慈悲。
所以,今天是主打硬核和灿烂的常驻嘉宾-旦一主场,至今还在海外搞科研的他,将深入浅出的,带大家走进一段香水的花样年华。我坐在荷兰国家博物馆的公元1100-1600年展厅里叹气。在我面前的,是一幅用黄金画的人像,这幅人像比其他没有翻白眼胜似翻白眼的中世纪人像更生动,因为人物脸部的黄金底下,铺了层朱砂,赋予了人物血气。三年前,我写了爱慕 玫瑰焚香,最初淡黄磨砂瓶版的香评。我一直不太明白,其中的玫瑰-没药组合为什么让我想起了大教堂的彩绘玻璃窗。于此刻我顿悟,作为香水原料的没药,温厚甜辣,有着金属气味,甚至奇特地带栀子花的那种蘑菇调,对应着中世纪画作中的黄金,象征着神性。同样暗暗加了不少没药的娇兰 娇兰先生,也是定价出奇地高,但就像中世纪画作一样,因为富贵得太单调,容易让人觉得无聊。玫瑰焚香的价值,要对应到那幅画作,才能准确定位:玫瑰如朱砂般增加了作品的层次,它是文艺复兴的前夕。 这并非我附会,香水中许多事实,这样解释才符合艺术史和创作逻辑。比如,这么多人写Jar 戈尔康达的香评,但没有一个人指出,之所以这支香水名字是印度最大的钻石矿,而气味上极致雕琢的是康乃馨单花,正是因为钻石象征着永恒,而在西方绘画的意象中,康乃馨象征着对永恒的希望。那么问题来了,接着在古埃及就用来制香的没药,现代香水的调香师们干了什么呢?聚焦于苔藓。
不开玩笑,大家想想,没药的气味面向,除了蘑菇调,全部反过来,是不是就是森林地层上苔藓的感觉?最初的现代香水是馥奇调,苔藓是传统馥奇调和西普调的骨架成分,还能赋予合成花香调真实感。调香师们也不是个个叛逆到死,追随维米尔的脚步罢了。
约翰内斯·维米尔(公元1632-1675年),《戴珍珠耳环的少女》的作者,弗莱芒画派代表人之一,他画作中的蓝色无与伦比,不可替代,象征天国,而黄色和蓝色是互补色 [1]。维米尔继承并发展了底色加一层罩色的技法。现代研究者用紫外线、红外线、荧光扫描等技术手段研究维米尔的画,在显微镜下发现,蓝色的下面其实还有一层黄色,使得蓝色更加生动迷人(A Lady Writing a Letter,公元1665年)。
一开始,调香师们用的苔藓,是天然的橡木苔和树苔。后来,出现了各色苔藓香基,其中最出名的,是以卡朗 圣诞夜为代表作的萨克森香基。它围绕异丁基喹啉构建,异丁基喹啉是一种皮革调分子。
现在,在欧盟的橡木苔禁令的背景下,调香师往往把合成橡木苔分子Evernyl(2,4-二羟基-3,6-二甲基苯甲酸甲酯)与广藿香精油和原精、海藻原精调配在一起,替代天然橡木苔。天然橡木苔、异丁基喹啉、Evernyl,它们共同带有蘑菇调,在这一点上跟没药保持一致。没药除了参与构成东方调、木质调和花香调外,它与苔藓也搭配得极好 [2]。一个自然而然的问题是:既然异丁基喹啉没有被禁,为什么人们不继续使用萨克森苔藓,而是要用广藿香或合成橡木苔分子来代替天然橡木苔呢?
常见答案是,上游香精公司变动、配方保密等等。
然而,香水不止是原料,不止是产业链,香水有其自身的艺术个性。萨克森苔藓这个东西,从诞生之日起,就最适合调成卡朗 圣诞夜,因为萨克森苔藓本身就是独一无二的女性馥奇香水,已经把馥奇调骨架中的薰衣草换成了甘草,橡木苔换成了异丁基喹啉和广藿香,成为倒映着天空的苔藓色波涛。硝基麝香与大量香豆素营造出一种粉质甜膏,凝结成维纳斯的胴体。卡朗圣诞夜再把天竺葵换成玫瑰,加大檀香的量,于是维纳斯的秀发和看不见的风,一起化成她的爱神饰带Cestus。维纳斯的诞生即巅峰,任何改动都是减损。是让她穿着雅典娜的军装去打特洛伊战争,就像卡朗 金色烟草那样,还是掩盖其爱与美的本性,比如香奈儿 19号,后出一切追赶者,跟卡朗圣诞夜对比起来的尴尬,这么说吧,开头提到的荷兰国家博物馆,在其占大厅一面墙的镇馆之宝,伦勃朗的《夜巡》(公元1642年)旁边,放了幅小小的复制品(可能是Gerrit Lundens仿的,时间在公元1642-1655年之间)[3]。伦勃朗的绝技就是故意不把人物面孔画清晰,以此传达人物的神态和性格。大家在网上看图片看不出来,但在现场就会立刻发现,复制品里中心人物队长的脸庞居然被细细勾勒,反而成了个病娇。我要是Gerrit Lundens,我就蹲角落里捂着脸哭,杀人诛心呐。
所以呢,我的答案是,萨克森苔藓之所以消失,是因为作为艺术家的尊严,让调香师们往别处拓展。
维米尔之后,还有大师一尘不变地画他那种蓝色,或者像他那样画其他颜色吗?更何况,维米尔用的蓝色颜料叫群青,用青金石研成,比黄金还贵,维米尔因此画破产了。贝多芬用席勒的诗作为《第九交响曲》第四乐章欢乐颂的歌词,而克里姆特以贝多芬《第九交响曲》为灵感,创作了《贝多芬横饰壁画》,描述人类在动荡的世界中追求幸福,这叫艺术家之间的继承。克里姆特看见梵高的风景画里,早春的树枝间露出大片天空(The pink orchard,公元1888年),他风景画里,盛夏的枝叶就要遮满天空(Avenue to Schloss Kammer,公元1912年),这叫艺术家的心气。在香水中,卡朗圣诞夜之后,能做到克里姆特那样的, 是尼古莱 热情纽约。
尼古莱不愧是Osmotheque的主席,她在1989年的纽约中用的是天然橡木苔,在2014年的热情纽约中用的是合成橡木苔香基,整体为咸而不是圣诞夜那种甜,却能在中调非常自然地再现圣诞夜的粉质甜膏,后调落在娇兰 姬琪上,而总体仍为一款和谐的全新的中性馥奇调香水,独此一家。我想,这支香取名为纽约,因为它展现了纽约的精神:继往开来,有容乃大。从玫瑰焚香代表的中世纪,经过圣诞夜代表的近代,到热情纽约代表的现代,大江大河不可能只有一个源头,而我知道的越多,越发现自己的无知,因此常常感到羞愧。- 要特别注意的是,蓝色在维米尔手中登峰造极,不等于维米尔开创了蓝色的使用,不等于画作中的黄色就此衰落,也不等于蓝色只属于维米尔,更不等于维米尔靠抄袭他人创意发家,其本身缺乏才华。在维米尔之前,蓝色就已经被用来当作宗教画背景,和圣人及圣母的服饰配色,如Two Evangelists, Gherardo Starnina, 公元1407年;Madonna of Humility, Fra Angelico, 公元1440年;Altarpiece with the Virgin and Child Enthroned between Saint Jerome and Saint Nicholas of Myra,Benedetto Buglioni,公元1502年。
- 就像Dish with Christ and Doubting Thomas,匿名, 公元 1510-1520年,表面就是用蓝色和黄色交错绘制瓷盘边缘和瓷盘中心的装饰部分,讲述着使徒多马亲手摸到耶稣肋下的扎痕,才信耶稣复活了的名场面。梵高有一幅自画像,脑袋周围也是交错的黄蓝两色线条,他那时候在探索关于颜色和视觉的科学理论在绘画中的应用。炉火纯青时的代表作,便是《星夜》。
- 《夜巡》那一个展厅,还挂了许多同时代其他人画的同题材作品,对比起来,差距也是杀人诛心级的。见Officers and other Civic Guardsmen of the XVIII District in Amsterdam under the command of Captain Albert Bas and Lieutenant Lucas Conijn, Govert Flinck, 公元1645年;Officers and other Civic Guardsmen of the XIX District of Amsterdam, under the command of Captain Cornelis Bicker and Lieutenant Frederick van Banchem, waiting to welcome Marie de Médicis, 1638年9月1日, Joachim von Sandrart (I), 公元1640年;Militia Company of District VIII under the Command of Captain Roelof Bicker, Bartholomeus van der Helst, 公元1640-164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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