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在深圳开办调香工作室的课程时,收官前提到了关于开工作室最重要的两个点,我说,审美决定你的上限,初心则决定你能走多远。
后来又看到短视频平台上的《审美有高低吗》视频,心里痒痒的,想说点什么但始终如鲠在喉,我不想说什么”大俗即大雅,大雅即大俗“,或者”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汉姆雷特“,“美拥有它的多样性”,我感觉他应该有个答案。
我带着问题,找到旦一,我一通胡乱的发泄,旦一照单全收,并在禹然出生的百日时,以老子的一句“复归于婴儿”,清风徐来。
旦旦站在更高的纬度,对“审美有高低吗”,做了大致的拆解。看完以后,野兽获得了许多启发,在这里,也把原文分享给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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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此实践检验,我无论怎么去理性地思考、客观地陈述,发自本心的立场,都是审美有高低。这是任何作者都无法避免的局限性,希望读者们多多包涵。值得欣慰的是,有偏见不可怕,可怕的是因为没意识到自己的偏见,从而误以其为真理。
我们在试图回答“审美有高低吗”这个问题之前,不妨先审视这个问题本身。不知道大家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它会是一个问题?出于写作节奏的考虑,我留下这个悬念,转而简要介绍一下,关于此问题,前人解答的尝试。
对此问题进行过系统的探究,并以整套三观为依托的,在有据可查的历史中,当属柏拉图。在他的洞穴神话中,我们所经验到的整个世界,都是穴居人以可怜的视力,看到的洞穴墙壁上的投影。投影是不完美的,是对本体的拙劣模仿。穴居人依稀猜到,本体是所有投影最好的那部分的集大成者,但因其在洞穴中的束缚,终生无法看到本体。倘或乍一得释放,转身直视洞穴外的本体,也会被明媚的真实刺得睁不开眼,感到痛苦。洞穴神话中的本体,被柏拉图称作理念,用以解释各种现象。该理论称为理念论。更详细内容见下表。
👉柏拉图的理念论试图回答的问题,以及其中的回答。
大家从表一中的省略号可以推知,既然柏拉图可以从他的理念论中得出政治构想,那么用来构建别的东西,也是可以的。事实确实如此,从普罗提诺(代表作:《九章集》)到圣奥古斯丁(代表作:《忏悔录》,《上帝之城》),是柏拉图的理论在神学中的影响;从叔本华(代表作:《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到王国维(代表作:《人间词话》),则是柏拉图的理论在美学中的影响。大家读这篇文章,不用去拽新柏拉图主义之类的大词,用理念论去回答“审美有高低吗”这个问题,很简单,即:
人从什么东西中审到美,说明那个东西让人遥远且暂时地接近了那个东西的理念。某种东西越接近理念,它就越美。就同一个东西而言,越能通过它接近理念的人,审美就越高。
大家先别急着反驳,我知道柏拉图的这套哲学,在今天看来有多扯淡。我们反驳时,如果只是抛出自己持守的观念,比如“物质决定意识”、“静止是相对的,运动是绝对的”,那不过是鸡同鸭讲,就算赢了,很可能是赢在嗓门大,或者拳头大。就像我们发现有人诡辩,我们不能只指责他诡辩,继而上升到对方的性格乃至人品问题,而是要指出,对方在证据或逻辑推理的什么地方,动了手脚,犯了错误。
柏拉图的徒弟亚里士多德,曾经委婉地说过:“吾爱吾师,吾更爱真理。”(《群己权界论》,穆勒著,严复译,中华书局)想到后来罗素批判柏拉图:“这是一种哲学上的幼稚病”、“完全不懂逻辑的语法”(《西方哲学史》,罗素著,何兆武、李约瑟译,商务印书馆),我不由地感叹,亚里士多德真的很爱他的老师。
就语言的工具属性而言,我完全认同罗素对柏拉图的批判。请大家再次容许我简单地展示,如何纯粹从语法的角度,回答“审美有高低吗”这个问题。首先,我们得弄清楚“美”是什么。当我们说“审美”这个动宾短语的时候,预设了柏拉图的世界观:美是一个实体,是一个客观存在,它是我们动作的对象。但实际情况是,美是一种属性,从属于一个实体,那个实体才是我们动作的对象。如果把属性当作实体对待,就会说出某位著名易经专家在某知名电视节目上的话:“质量转化成能量”,跟说“人的肤色转化成身高”差不多。
再进一步,美不仅是一种主观属性,而且是属性的主观属性。我们中学学诗的时候,会说屈原的诗有种华丽美,陶渊明的诗有种朴素美,辛弃疾的词有种豪放美,李清照的词有种婉约美等等。注意,我们在说,这些人的作品,具有某些属性,我们觉得那些属性是美的。对美的探讨之所以复杂艰难,至少是因为,美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属性,而是属性的属性。
到这里,分析就结束了吗?不,“审美有高低吗”可是有六个字呢。接下来我们把目光聚焦在“审”字上。当我们把它当成是侦察、断案的“审”,那么它的意思是“挖掘”,我们要去挖掘出审美对象的美的属性。这虽然符合了美是属性的属性这一点,却违背了美是主观属性这一点。客观的才叫挖掘,主观的那叫赋予。好吧,那我们想想,审美用英文说是enjoy the beauty,“审”可以是使自己快乐的意思。问题又来了,如果是这样,大脑插电极岂不是最美的?只有当我们结合“挖掘”这个解释中的主动色彩,和“使自己快乐”这个解释中的功利色彩,恐怕才能推出“审”不那么直观,却最合理的意思:得到启发。
把“审美”界定为“人从某对象中得到启发,就会赋予该对象的属性以美的属性”,我们才能继续分析出,“审美有高低吗”中的“高低”是什么意思。它到底是一个价值判断,还是一个事实判断?价值判断的意思是,我们觉得一个东西美,是在说那个东西是好的,是善的,是有道德的。康德是这么认为的(代表作:《判断力批判》),但我很难认同他的美学学说。如果我们把“高低”当成一个事实判断,是在区分“强弱”,那么它就自然而直接地与我们之前界定的“审美”关联起来:审美的高低,就是人从某对象中获得启发的能力强弱。
综上,审美有高低,因为不同的人,从同一对象中获得启发的能力,的确有强有弱。大家读香评,就能知道这一点。对同一支香水,倒不是说香评字数多少体现了获得启发的多少,而是说,香评是只要描述感官经验,还是要表达比感官经验更高一层的东西?由这篇文章的分析可知,香评要谈得上审美,则既要描述感官经验,又要表达自己所受的感动与启发,同时这些感动与启发不能是无病呻吟,漫无边际,而是跟感官经验有从属关系,有因果关系。实现了这些,不同香评的审美才能比较出高低,不然不是孰高孰低的量变,而是孰有孰无的质变了。那些影响了无数调香师、社会名流和普罗大众的经典香水,有些人闻了后,觉得“就是在吹”。对此,我只能说,慢慢来。
到这里,我们的探索还未结束。“审美有高低吗”是个句子,我们分析了它主语和宾语,谓语“有”也是要分析的。它包括两种可能:不同人从同一对象中获得启发的能力的强弱之分,是人性之常,还是阶级分化后人造的区别?布尔迪厄就认为是后者(代表作:《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我不认同布尔迪厄的美学学说,并不是我对政治正确有情绪上的反应,而是反对他的归因方法。我们观察到,社会阶级越高的人,越可能有更高的审美,这是一种相关关系,不能直接等于因果关系。社会阶级越高,人越有钱有闲,也就越有条件提高自己的审美,这是一回事;社会阶级越高,越需要用包括审美在内的东西区分自己与下层阶级,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我想,正是因为柏拉图在人类历史中,以小孩子的眼光去理解世界,他的理念论与其说是一种理论,不如说是一件艺术作品,根本不是用来解释世界的,而是用来启发创作的。所以,就语言的价值属性而言,我完全不认同罗素对柏拉图的批判。我去逛梵高博物馆,最喜欢的一副画作,不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向日葵》或《麦田》系列,而是梵高为他刚出生的侄子画的《盛开的杏花》。我从未在梵高的其他画作中,看到过那样的喜悦,和希望。成年人实在有太多要向小孩子学习的地方。
野兽&旦一
2024/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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