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来的婚姻

文化   2024-12-02 18:59   广西  
文:吴淡如

01
旁边有个尖拔的女声说:“哭了,哭了,恭喜夫人!”
又有人问:“是男是女?” 

我认得那个声音,那是我娘的声音。

我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只听见这个声音对我说心事。

她忧愁的时候我知道,她快乐的时候我也知道。

我感觉得到她的一切。
她却对我一无所知,不知我是男是女!
“是个女孩!” 
“声音那么大,却是女孩,将来可别成了力士!” 

娘的声音疲惫,有些微失望。

“恭喜,徐先生,得了千金!”

“好,好,好!”

他是我爹吗?当未睁眼见世,我就知道他欢迎我。

隔几天,我便知道,娘只是二娘。

我的生父徐英,是个读书人,书香传家数代。他有一妻一妾。
清末年,爹是最后几届的科举进士。

我幼年时,改朝换代,爹虽失了旧日官职,却仍拥有相当的家产,够他一世不愁衣食。

他从京城回到湖南乡下,过着半隐士的生活,不问世事纠纷。

娘是湖南乡下女子。

俗话说,无后为大,爹的原配不能生育,自作主张把娘迎娶入门。

娘不是个聪明人,或者因为她从未受过教育,她的聪明无处出。

人家叫她生个男孩,她生不出来就以为是自己的错。她是典型的乡下女子,粗壮纯。

爹爹很喜欢我。他或许不爱娘,但他爱我。
隔一年,娘生下一个弟弟。

我五岁时,下头已有三弟一妹。娘还想努力生孩子。
爹最疼我,他不重男轻女,他爱我聪明。
两岁半我诵完《三字经》,三岁能默念《菜根谭》,五岁唐诗三百首已背得大半。

我还会跟爹说:“这首是好诗!”“那首迂腐,我不喜欢!” 
“小小年纪即有见地。”爹总在人前夸我,“若是男孩,将来必可光宗耀祖!” 

“女孩为什么不能?”我抗议。
“毕竟不同。”爹说。他望天沉沉叹一口气,“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时局这么乱,当了男人,恐怕才没好运气!” 
大娘也疼我,视我如己出。

我反而瞧不起自己的娘,和她疏远。我记得她问我是男是女时的失望。
大娘雍容华贵,温柔贤淑,说话一口京片子,抑扬顿挫像唱歌。

大娘比我的亲娘大十岁,但我亲娘却比大娘老得多。因为她不重视自己。
亲娘在六岁时想帮我缠脚,被爹骂了一顿:“你懂什么,现在流行天足!” 
亲娘自己就是一双天足,可是在她那个时代,还被人瞧不起。 

“时代变了,早就变了!”爹是个识时务的人,虽然有时也不免书空咄咄,一肚子不合时宜。
02
爹还是送我上学堂我是当地唯一上学堂的女孩。

我不容别人强过我,即使是男孩。
他们只能在先生夸我时装做听不见,趁我回家路上揪我的辫子。

我不搭理,反正那只是嫉妒。

“你运气好,梦蝶,时代愈来愈开放了,将来也许你也可以像男人一样做大事。”

爹送我到武汉念中学。找了一个叫于大妈的寡妇照顾我生活起居,一起住在叔叔婶婶家。

学校里的女同学不超过二十个,我当然是最出类拔萃的,在学业上。

那时我有个最好的女同学叫刘司棋,她是湘潭一个大地主的女儿。

她的功课绝无我出色,但她有出色的外貌,个儿娇小,是男孩子都会喜欢的小美人。
本来我们是一起哭一起笑的好友,曾盟誓要成结拜姐妹。
一封信拆裂我们之间的友谊。

那是一封情书,寄信人是学校的风云人物黎大。

这封信先转至我的手中。
他从背后叫住我:“徐梦蝶同学。” 
我回头,见是他,大吃一惊。在学校中谁不认识他呢?他的体育一级棒。 
也没有人不认得我,我是学科状元。 
我脸红心跳,以为他有事对我说。不然为何唤住我的名。

当时男女还是不大来往,风气未开。 
我故作矜持:“有事吗?” 
他羞涩地递给我一封信。我考虑了三秒钟,才伸出手接过。

我以为他写情书给我,天上掉下来好事,我思慕他已久。
“请帮我……转给刘司棋同学……”他期期艾艾地说。 

我虽未失态,但失望至极。原来他喜欢的是刘司棋。
刘司棋收到这种情书,少说也有百封,偏没一封写给我。

我心中总有不平,我虽然不如司棋甜美,但也丝毫不丑怪,为何没有人青睐? 
“你太好了,他们不敢抬头看你。仰之弥高,望之弥坚!”司棋安慰我。 
司棋是个善良的女孩。 
我也信以为真,对自己不受男孩喜欢并不在意。

但当我得知黎大也追求司棋时,我的怨气已无法抑制。
男人为何都喜欢美丽而没有头脑的女人? 
我挣扎许久,才把信给了司棋。

我以为,司棋处理这封信的态度会像处置前一百封信一样,当笑话念给我听。
她没有这么做,显然她有受宠若惊的感觉。

她发了半晌呆,问我:“该怎么回?”
这下子,两个巴掌可拍得响了。
她无助地看着我:“我的文科不行,字也丑,你帮我出个主意好了。” 
司棋本性良善,但不够聪慧,父亲送她来念中学,是为炫耀他新派作风,为女儿买个文凭,嫁个文化人,反正家中不缺这笔钱。 
我犹豫一下便答应了。

至少,我可以把我的情以文辞达意,交到黎大手上。
03
写了第一封,还有第二封,第三封。
黎大回信盛赞我文学素养。发信人虽是刘司棋,但我只觉得他在夸赞我。 
一往一复许久,双方都未要求正式约会。 
我动了手脚,发了一封刘司棋未过目的信函给黎大,我约他某日七时在城垛下见面,而且未曾告诉司棋这件事。
他自然守约。

女人约男人,男人哪有不到的道理?
他自然空等,因为司棋并不晓得。

当日寒风刺骨,到了八时,我伪装无意经过,叫住冷得缩头缩脑的他:“喂,你怎会在这里?”
黎大不隐瞒:“刘司棋叫我在这儿等。” 
“她怎么会不来?”我故作吃惊。 
“我也不知道。” 
“怪事,啊!我知道了。是我的错!” 
“什么怪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是这样的。”我细心解释,“司棋的信一直都由我代回。写信的对象除了你,还有市中心那所大学的一个生物科学生,她叫我今天写信约那生物科学生,明天约你在这里,我把日期全搞在一起了。” 
“不只我?”他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身上气得一脸通红,“岂有此理!” 
“你要原谅她,司棋什么都好,就是贪玩。” 
“原来她是那种女人!”他气愤大喊。 
“我代她向你赔罪。” 
黎大气呼呼地转身要走,我叫住他:“喂,你吃饭没有?” 
“没有,哪有心情。”他一脸倒霉状。

此刻他必恨死了刘司棋,我幸灾乐祸地想。

“我代她赔罪,请你到城南陕西馆子吃羊肉膜子!”我找了好借口,“你在信里说你爱吃这种东西!” 
“她连信都给你看?” 
“不只,还是我回呢!” 
“原来与我通信的人是你?”他面色渐和煦,“唉!可麻烦了你这位高才生。” 
一夜相谈甚欢。

我是他在那绝望的夜里唯一一盏温暖的灯,他对我有了好感。

从此他写信的对象转为我。我当然不肯把信与司棋分享。

可怜的司棋,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中学毕业,他要到北京念大学,来信告知我。

我回乡告诉爹,爹欣然同意。只有我的亲娘不大高兴,怕我书念了太多,念成老姑婆。

“梦蝶可以给弟妹做个榜样。”大娘也支持我。
其实,读书哪比得过黎大对我的吸引力。我只想到北京为我的未来步步为营。

到北京,我可与他出双入对,刘司棋不会发觉。

日久生情,我和他顺利修完学业。我又以极机巧的方式,暗示他提亲。
黎大父亲也是地方乡绅,与我爹一谈即合,婚事顺利无比。
我成了黎大的妻子,和他回乡当教书匠。时局不靖,还是家乡好。 
04
日子安安稳稳过了一年。

为什么没有人教过我呢?无论有多少聪明,不该是你的就不是你的,即使拜了洞房都一样。

回家乡后,我有了刘司棋的消息。

据说她老早成了婚,嫁给当地一个老富翁做填房夫人,俗话叫抱棺材板儿。

棺材板抱不了多久,夫婿归天,她成新寡。
这样成为寡妇,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她原本不该嫁得如此落魄。

有人告诉我,是因她父亲后来吸上ya片,卖田卖家产,家道中衰,把她当成抵押品。
我并不想再见她,为了试探我的夫婿是否还眷恋司棋,我把司棋的遭遇告诉他。
他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 
“你早就知道了?” 
“没有。” 
脱离学生生活的黎大,活得有些无精打采。跟他说话,他未必搭理。看不见他的情绪起伏。
只有与三五好友秉烛夜谈时,才见他激动论国事。

我不肯他有任何这类举止,我知道,话说愈多的人死得愈早。
“你就希望我做个胸无大志的男人!”他常抱怨。
他凭什么抱怨?

我为了他,也成为一个胸无大志的女人。我把我的聪明分了八成在他身上。
我学了一手好厨艺,看管他的胃。他的腹围,可比念书时多了好几寸。

他的朋友来访,也多会称赞:“嫂夫人不但知书达理又贤惠,融合旧时代与新时代优点,难得难得!” 

我自认为自己做得相当好。我是好女儿,好媳妇,好妻子。
黎大的爹娘与他大哥住乡下。每逢年过节回去,我总会带上讨两者欢心的贺礼。

人住得不近,就容易讨好。
一切完美无缺,就等让他成为孩子的爹。那他的心就更定了,像孙悟空被念上紧箍咒一样。
我计划我的一生,也计划他的一生。
05
我的生命中怎能容许如此丑闻? 

他说家中有事要回去,不让我跟。

“兄弟间讨论将来分田产事宜,姑嫂不宜参与。”
多响亮的理由——黎大可不笨。 
他没有回老家。 
他到了湘潭,找刘司棋。
你知道我如何知晓——我看了报才知道。报上都有了我才知道。
工整的印刷字牌上:《湘潭讯》小姑率亲族捉奸,其校教员黎×大与寡妇刘×棋丑事曝光…… 
如果我还看不出来,那个黎×大是我的夫婿,而刘×棋就是我中学同学的话,岂不枉我聪明一世。 
我聪明一世又如何?

我丈夫还是可以骗我,他回老家,然后到了湘潭,多少年来朝夕与共,而他对刘司棋的一张美丽脸庞未曾忘情。
悄悄放下报纸,我赶到那个城市。 
我将他保出来,他低头不肯见我。

我以为他知羞耻,那我会说服自己原谅他。
“我对不起你。”他终于开口说话,“你其实不必来。” 
“为了你我一定会来。忘掉这件事,好吗?我们可以重新生活。” 
“不。”他忽然咬牙切齿,两眼红丝瞪着我,“我无法忘记你的卑鄙!” 
我不用思考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与刘司棋对质过了?我卑鄙?他怎么可以用那种字眼形容我?我不过犯了一个小错!

那么多年前,微不足道的一个小错!
我用一个小错来赢得他。他不知我的苦心,反说我卑鄙。
“你打算怎样?”我冷冷地问。

“刘司棋会放弃所有财产跟我,所以我有责任照顾她。”
“你要她做妾?新时代了,没这个规矩!” 
“不,我要离婚!” 
“你……你……”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离婚?我知道这是个新时代新名词。

“我给你机会,大。”我尽量维持温婉语气,“你再想一想,你的父母、名誉、地位!你的声名已经给那个女人毁于旦夕了,难道你还要赔更多进去!你放聪明点想想好不好!” 
“覆水难收!” 
他真的不再回头。

我也有我的自尊,我同意签字。
刘司棋的小姑,只是因妒恨她能享受大量的遗产而出此下策,刘司棋的丈夫已死,此案自不成立。 
黎大真同刘司棋逍遥去了。

唉,有情人终成眷属,而我情何以堪!
情何以堪? 

黎家翁姑再同情我也没用。

我守着宅院,日日等待一个变心的人回来。

(完)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个人公众号:汪二峤(ID:wangerqiao66)

汪二峤
一个默默写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