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越 三看魔都,于城市舞台上演时空穿越

乐活   2024-09-13 11:48   上海  




作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回到上海的海归,您远离故乡时以及您重新回到这里时,您的心情分别是怎样的?


1980年我离开上海时,正值改革开放的凌晨,那时出国留学是很少见的。由于从小在上海长大,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是陌生的。那时上海只有虹桥机场,而且要经由东京转机。出国不易,回国更难,因此我出国五年后才第一次回国。回国后明显感觉一切都变小了——因为在我留学的北美洲加拿大,所有都是空旷的——家里父母住的房子感觉变小了,街道也变窄了,所有灯光都变暗了。改革开放的前几年其实上海还没有真正地进入快车道,很多商业还没有启动,因此我第一次回国时,眼前的一切还没有完全脱离记忆中的上海。1993年后我回到上海,不再是因为探亲或出差,而是真正决定回这里工作。中国的高速发展是迭代的,上海从这时开始变成一个建筑工地,老的房子被推倒重建,外资进入带来了很多高楼大厦。这种变化的速度之快,以至于当我参与其中时近乎是无意识的,也只因兴趣和个人情感参与了这座城市一系列与时尚、零售有关的巨变。当时时髦并不是人人追崇的事儿,因为各行各业都在发展,时尚在那时并不算是独受瞩目的领域。



归国那年,吴越在上海接待了一位刚退休、服役了35年的加拿大外交官,他的妻子出生于上海,5岁时随父母离开了中国。那年,外交官从他最后一个任职(驻马来西亚大使)岗位退休,回国途中转道上海。为了让他妻子圆梦寻根,他们凭着她带来的一张40年代的法文上海地图一站一站地寻找幼时记忆,从兰心大戏院、花园饭店(法国总会)、金陵路外滩到衡山路的几处旧居(有没落的花园洋房,也有涂脂抹粉了的老式公寓),吴越仍清晰记得她征得现居民同意后,短暂几分钟坐在故居花园里板凳上的动容情景。回忆起这段“地陪”的经历,无疑给了年轻的自己一个重新审视上海这座城市的机会,发现上海这座城市的美——那是每天居住在其中,所不曾感知的距离。90年代初是一个特殊的时间点,上海尚未进入大面积建造的时期,兼具现代化发展的萌芽和中国近代历史的沉淀,可当时的人们却无法认知其中的美感所在。“仿佛积满灰尘,对我来说并没有任何的吸引力。”今天上海被大家津津乐道的花园洋房,在当时可能住着几十户人家,拥挤而嘈杂之下,它们的美无人问津。这些“旧”是那个时代要抛弃的东西,和彼时人们所向往的“新”背道而驰。整个城市方方面面都在迅速更新,来不及停下思考,每一个人都在求新,“我”跟在里面,“我”参与其中。





回忆是跨越时空距离的动作,“普鲁斯特效应”指的是只要闻到曾经的味道,就会开启当时的记忆。不仅仅是气味,声音、画面、建筑等等都可以是承载回忆的媒介。您在追溯当年陪伴外交官和他妻子的寻根之旅中印象最深的是?


那时我陪着他们按照家里的记录、照片、地图,一个个门牌号码去寻找,我记忆犹新,走在衡山路上探寻洋房或公寓的里里外外。她的表情和眼神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他们与上海这座城市的情感羁绊,离别后跨越了半个世纪的距离再次重逢,纵观这里的巨变。


陌生的熟悉,熟悉的陌生,就好像身在庐山之中,突然之间离开后才得以真正纵览整座山的壮美奇崛。回头看上海,无论是建筑艺术、海派文化,或是海纳百川的时尚气质,哪怕放眼整个世界也是一座凝聚着艺术的城市。


在那个时间节点,是否感觉当时的上海和记忆中的城市有了一定距离,以新的身份与魔都再相望,在熟悉与陌生之间穿行,重新融入阔别已久的故乡对您来说是一件轻松的事吗?


我回国那年,刚入职的“年轻人”其实是70后,今天已经50多岁了。我非常有幸进入一个行业,跟当时最年轻的人打交道,一同开创一个中国原本不存在的行业。中国时尚杂志在那一年诞生,零售平台在上海的伊势丹、太平洋百货等生根发芽……所以1993年不夸张地说正是中国时尚元年,所有崭新的变革仿佛都在这个时间点发生。



改革开放后,中国城市经历了前所未有的高速发展时期,大多数城市其规划理念多借鉴美国式的城市肌理,加之区块式的地产开发,意图迅速解决人口膨胀等问题。上海却近乎特立独行地保有自己的步调,市中心随处可见的各式公寓、洋房、别墅、公馆自然地融入到现有街区当中。从新天地的石库门、田子坊的里弄,功能转型的外滩建筑群,以及苏州河畔的治理与工业景观,饱含着对这座城市的记忆更迭。上海的城市发展无疑抛出了一个课题:站在今天的视角,人们究竟是应该保持一种古老而遥远的距离来欣赏,以求其文化的完整性,还是进行新生的改造,令其与时俱进,在延续历史文化的同时也能为人所用。





在访谈中您提到艺术也要物尽其用,上海依然留存非常丰富的历史建筑,洋房、戏院、公寓、办公楼等,像常德公寓、陕南邨甚至武康大楼都还被鲜活地使用着,没有同很多城市一样,早已把这些历史变成博物馆、纪念馆。从您的观点来看,这些承载着几代人记忆的历史建筑未来应该如何被更好延续下去?许多老建筑的未来发展仍处于探索阶段,您对上海正在进行或已完成的这些“探索”有怎样的看法和建议?


我们要寻找未来的答案,先要知道历史是怎么过来的,我会把它分为三个阶段。1993年到1999年间是第一阶段,那时本地人对老建筑的认知是非常不足的。90年代我认识一个美国华侨买了老房子,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为什么要买那样的老房子?那时的我们是喜新厌旧的,大量拥抱新的东西,对很多历史沉淀下来的事物并不那么重视。现在回过头想想,很多旧的都被拆了,新造的也并无特别有价值的。关于很多历史建筑如何延续的问题,在第二阶段我看到了很多努力,但其实并没有达到理想的效果。比如外滩原来是银行,它不做银行而是做办公地点的话,空间不够,门口也不能停车。我们所处的第三阶段,是一个正在研究问题的阶段,包括今天我们所在的“上海大世界”,其实它停下来装修了十几年,复牌营业至今还在不断寻找它的新功能。对历史的传承,在前几代可能有所欠缺,但也是因为我们经过了很多非常艰苦的岁月。现在虽然没有答案去告诉我们老房子该是什么样子,但我相信它一定会呈现出一个样子,因为这是要靠人来演绎的。



诞生于一个世纪以前的海派文化,今天也几乎成为上海的标志,它是江南传统文化与欧美近现代工业文明的融合,形成特有的新古典主义装饰艺术风格,无形中拉近了这座城市乃至中国与欧美城市的物理距离,并进一步促成其成为整个中国外贸及时尚产业的重要引擎。您是如何看待海派文化,在这种文化下诞生,是否也影响着您在海外的经历?


海派文化最大的特点就是“活”。上海户口冻结从50年代开始到80年代,人口的流动性大大减弱,海派文化也因此僵化。它的重新激活在于人口的再次流动。所以“海”是三点水,“派”也是三点水,水的流动非常重要。我们经常讲的中西融合不是固化的,而是充满流动性的。上海如今成长到2000多万人口的都市,其中绝大多数人是新上海人,有新人介入的海派文化才是海派文化的动力所在。它的来源不光只是国际上的交融,更是全国各地的流动与交融。



加缪说:“要了解一座城市,简便的办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劳动、如何爱,以及如何死亡。”大量的城市人文艺术的挖掘,也带领吴越触及这座城市的灵魂。上海这座城市的锚点从外滩的国际饭店到人民广场,又逐渐向梧桐区蔓延,海派文化从视觉表象的繁华向人文层面的“繁花”转移了。“城市是活出艺术来的,而不是说谁套了艺术的名再来给这个城市冠名。”波普艺术在上海生根发芽,话剧在上海诞生,最早的中国电影在这里上映,彼时最现代的音乐学院在上海创建,所有舶来的艺术都振兴发迹于此,为什么?因为这里是融合之地,这座城市在滋养艺术。上海所有的艺术都物尽其用,并不一定把它们包起来放在博物馆或是购物袋里,而是在街头繁盛出不息的蓬勃生机。





有人说一件事如果反复出现在人们面前就会逐渐丧失美感,可上海却因百年不朽的城市建筑而拥有了独特的文化魅力与历史底蕴。作为土生土长的上海人,您又如何看待“旧”与“美”的关系?


我第一次去巴黎也是在90年代初,在那里仿佛看到上海的影子。我会强烈地意识到,小时候熟悉的淮海路受到欧洲的影响,并渗透进我们血液之中,所以在不言之中也回答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为什么这些国际的奢侈品行业、时尚品牌选择了上海。南方经济特区做贸易,北方首都跟政府直接关联吸引了大量行业总部驻扎,而偏偏跟时尚、跟消费者、跟人直接有关的行业,第一天就选择了上海这座城市。我慢慢体会到它其实暗藏着某种集体基因,上海是被迭代的东西融合而成。回头看老房子与时代的发展,从90年代被拆除到现代被保护,是一座城市在经济发展之后,回归到重视人文遗产的过程。人文遗产背后当然就是艺术,是精神价值和城市基因的传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它会聚集那么多“like-minded people”。并不只是上海出生的人会被它吸引,而是有同样需求、向往或爱好的人。今天上海吸引了可能25%以上的新留学生。年轻人不管从哪个地方出去,都会被吸引到这个城市来,我觉得这也是审美累积所建立起来的。



上海带给我们的印象中总有一种快节奏的繁华与喧腾,这种无穷的活力与包容可能会让我们以为这座城市从未有过静止也永远不会停下来。但在特殊的三年期间,上海也经历过一段静默的时光,我们得以停下脚步,对上海驻足细看。对比于上一个阶段的观察,可否能为我们列举一处印象最深的变化?


当一个2500万人口的都市里所有人共同停下脚步,你自然会去关心周围的一切,比如突然之间走近了你的邻居。你会发现这个城市是多元化的、有各种各样阶层的。每个人的需求不一样,不是一个人的需求就能代表所有人的需求,甚至所有人都不能代表所有人。静下来的时候,你会反省很多事情,每个人、每一代人其实都在面临自己的困难,都在经过自己的努力去克服这些困难。开埠180多年的上海,风风雨雨经历无限。当我们走出这段时期,都会感受到一种变化,那是整个世界的变化,所有人都参与其中。那个时候静下心来看魔都,我才真正认识到这个城市精神何在。因为这个城市的伟大,是所有参与其中的人的伟大。而这些人未必是土生土长的,是来自各地的。



在吴越与上海的第三幕故事里,状态是趋于静止的,距离是近在咫尺的,人的感官也因此被放大了。原来可能是乘在时代的巨轮上拿着望远镜看上海,此时就如同慢慢散步拿着放大镜看上海。一个停驻的城市给了大家细品它的机会,让人思考忙碌的意义所在、沉寂过后迅速重焕生机的能量,一个城市展现着它过人的韧性。





对于一些宁静的小城,我们有足够的时间去慢慢品读城市本身的独特故事,但在上海快节奏的洪流下人们难免会落入走马观花的窠臼,而难以深入体会独属于上海的城市文化。在人生的三个不同阶段“三看魔都”,您对这座城市想必拥有层次更丰富的理解。可否与我们分享一下,在未来,您期待自己与人们以怎样的方式继续理解上海这座城市呢?


城市是活出来的。当我们终于走出家门时,突然听到了city walk,这未必是什么新概念,但至少我们都承认这是一个特殊时期后在年轻人中流行的概念。2020年开始,其实是00后开始进入职场的时代,那么未来的答案不是来自前几代人。就像我回过头去想,我们的答案不是来自于我们的父母,他们也不会知道我们现在是什么样子,是我们把答案活出来的,所以我们的未来也一定是靠年轻人活出来的。一个城市的魅力在于它是不是继续吸引年轻人,一个城市的未来一定是要依靠不断吸引年轻人,只要这种吸引力连续不断,这个城市就有未来。


巴黎奥运之后,我们看到了一座历史名城举办国际赛事新的可能性,将不同的比赛与城市景观、建筑相融合,在地性与可持续发展的反思,自由与自信之外虽难免有不足之处,却也发人深省。如果想象在上海举办这样的国际盛事,是否也能有不同的景象?


我们都希望为这个城市出谋划策,我相信世界是相互的,但今天的世界也是很复杂的,地缘政治对经济可能有断链、脱钩等影响。可世界追求和平这件事情,是人类共同的命运。我们都在追求和平,我们都在想象一个无战争的世界,大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今天我们14亿人在看巴黎奥运会时,我相信是可以学到东西的,我也相信法国人在看北京2008奥运会,他们也有学到东西。每一个国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呈现最美好的一面。巴黎奥运会十分精彩地展现了法国的文化底蕴,也一定会激发未来其他国家对自身的设想。如果有朝一日上海有机会的话,一定能够办出具有上海独特风格的奥运会。





出品PRESENTED 阚洪洁

策划&编辑CREATIVE DIRECTION&EDITOR Foggy园长

摄影PHOTOGRAPHY 邢超 

采访&撰文INTERVIEW&WRITER 隋欣、马艺菲

场地LOCATION 上海大世界

新媒体设计DIGITAL GRAPHIC DESIGN YU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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