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天径|“随”名渊源考(四)

文摘   2024-12-30 08:39   湖北  

“随”名渊源四)

蒋天径

六、一个与“随”毫无关系的“隓”

有一个我们不可忽视的、从故纸堆里刨出来的“隓”,很多人把它解读为随国的“随”,这是一个错误,而且是一个不能容忍的错误,甚至带有一种侮辱性的意味儿。所以我们必须搞清楚,否则,就如同“隋文帝改‘随’为‘隋’”一样,谣传几千年而不得澄清。

《说文解字》讲得很清楚:“败城阜曰隓。”指的是倒塌了的城墙。其读音为“”,可《说文解字》中缺“”字,读音根本搞不清楚。然而随后又注明“”是隓的篆文。这就把问题搞得很复杂了。依篆文,则可以隶变为,亦可写成堕,古时隋可假借为堕,这样一假借,就把堕落、毁坏之义嫁接到隋身上了。段玉裁已察觉出这个问题,他在注解中说:“许书无字,盖或古有此文,或絫左为声,皆未可知。为篆文,则隓为古籀可知也。山部嶞曰隓声,肉部隋曰隓省声,皆用此为声也。小篆隓作堶,隶变作墮,俗作隳。用墮为崩落之义,用隳为倾坏之义,习非成是,积习难返也。”大文字学家,也拿这种随意假借没办法,只能发出叹息说:“习非成是,积习难返也。”但我们却不能习焉不察,更不能语焉不详。依我看,《说文解字》作为中国的第一部字典(此前的《尔雅》,严格意义上讲,不能称字典,而且《尔雅》里也无“隓”字),难免不会出错。此书收录的“隓”,至少有三个问题没有搞清:一是“隓”出现于哪部典籍,现无考。没有出处,语境就不清,语音、语义就逮不准。二是音符“”,许书无载,说明许也拿不准;如果以段玉裁“或絫左为声”,那么一左再左的“”,就应该读岞(zuō),有坍塌的意思,例如随州农民说的“土坎子岞了”,属方言,不过这也只是猜测。三是甲骨文、金文的书写工具为刀,刻写中省笔、掉笔、误笔是常事,导致收录者识别出错也在所难免。所以具有权威性的《汉语大字典》就明确指出:隓的第一读音为huī,义同“隳”。还举出了唐韩愈的《石鼓歌》:“䥴功勒成告万世,凿石作鼓隓嵯峨。”辽耶律劭《兴中府安德州剏建灵岩寺碑铭》:“年禩久,徒众渐隓。”《汉语大字典》在注“隓”的第二读音duò时,只讲“同陊”,而避开引起误解的“堶”、“墮”。

那些以“隓”释“随”者,也不想想,在一个处处事事都讲吉祥的汉民族,怎么会把一个寓意为“垮掉城墙”的概念,拿来作为自己家乡的名称,而且几千年还不易其名?“随:元,亨,利,贞,无咎。”是大吉大利啊! “随”几千年不变之理全在于此!

2012年6月,随州文峰塔曾国墓地M21号墓出土了一件“随大司马嘉有之行戈”,为我们揭开了个中之谜。此戈上,随写为,左边是,中间为“”,右边是,是一个典型“左中右”结构的字,与“树”、“街”、“辙”结构相同。的中间“”为“阜”,左右两边为何字,还有待文字学家作最后敲定。但就现有字形看,至少有三种解释:

第一种解释是,的右边是,其手下是“土”,否定了“”的手下是“工”的判断;左边也近似于“土”,甲骨文“土”写作“”、“”;“阜”原本指土山。这样看来,金文强调的是土,万物皆出于土,这正符合《易·随》卦辞“元”之义。很有说服力的是《郭店楚简·老子》中有一句话:“先后之相随”,随写作,在“阜”之右边,是“土”、“田”组合,有人识为“亩”,也与“土”有关;最下面也是一个“土”。强调的仍是“土”的意义。

郭店楚简·老子

第二种解释是,,按照古人“天圆地方”的理念,中间的那个圆是天,其下的那个|是顶天柱,天上还有一个圆,那是太阳;,其手形特别突出且巨大,而土很小,这应视为神手,唯如此才能与左相配;而“阜”明显低于,意思是指“随”是一块神造的土地。

第三种解释是,我们从金文得到启示,是彳,恰巧《汉语大字典》中有字,《集韵·支韵》说:“隨,古作。”“彳”,《说文》解为:“小步也。”由此衍生出一个词“彳亍”,意思是慢步走。商承祚先生不同意许慎的解释,他在《殷虚文字类编》中讲:“古从行之字,或省其右作彳,或省其左作,许君误认为二字者,盖由字形传写失其初状使然矣。”罗振玉先生在《殷虚书契考释》中对“行”的解释更接近原义:“(行)象四达之衢,人之所行也。” ,就是一座“四通八达,人来人往的城。”容庚先生将释为邑,这更证明了有“四达之衢”之义。

这三种解释都有一定的道理,我更倾向于第三种解释。还有一个很特别的现象是,“随大司马嘉有之行戈”中的,其手形特别突出和巨大,几乎盖住了中间的土地(阜、土),这象征着什么?除了“圣手造地”这一意象外,也表现出一个武官要“保护这方热土”的意志和决心! 这正是军人的职责之所在。

十分幸运的是,2011年“随仲嬭加鼎”现身。当年《江汉考古》第4期上刊登了曹锦炎先生的《“曾”、“随”二国的证据——论新发现的随仲嬭加鼎》,文中所载嬭加鼎铭文上出现了一个字,被释为随,的中间也是两个土。有意思的是,之下有个就是一个字,只是摆放的位置不同而已。因当年不知此鼎出于何处,故未引起随州文物部门及专家学者的特别重视。2018年-2019年,在随州东郊枣树林发现了嬭加墓,从出土的嬭加编钟铭文上断定,嬭加为曾侯宝夫人。这既为“曾随合一”的观点加固了证据,也为“随”的金文书写模式提供了新的范本。

上述例子证明:“隓”与“随”没有关系!它们之间最本质的区别在于“随”以“土”结体,“隓”以“工”结体。“土,地之吐生物者也。”“工,巧饰也。象人有规矩也。”两者之义,八竿子都够不着一点关系。至于别人出现各种误写和误解,那都是各种客观原因造成的,但随人自己不能人云亦云。作为后代传承人,我们更应相信随人先祖的自我书写和阐释,那是不容篡改的铁证。

若上述各例仍显证据不足,我们还可举《遂公盨铭文》为证。

遂公盨铭文

这是2002年春,北京保利艺术博物馆在香港古董市场购得的一件西周中期青铜遂公盨(又称豳公盨、燹公盨),其内底有10行98字铭文。第一句就是:“天令禹敷(土),(随)山濬川。”这个,中间也是两个“土”,学界一致将识为“随”,并将此句与《尚书·禹贡》中的第一句“禹敷土,随山刊木”对照,认为两处文字表述的是同一件事。但对“天令禹敷土,随山濬川”的整句翻译上,学者间却存在较大分歧。我比较赞成“随着山势,疏浚河川”的解释。有人将此字识为“掘”,也有人将识为“隓(堕)”的,这些都有待进一步商榷。但无论怎么识读,字中间是两个土,因为在它前面紧挨着的(土),已作了最有力的证明,断不可识为“工”。南梁时期的肖绮在录王嘉《拾遗记》时有一段话应引起我们重视:“字体与俗讹移,其音旨随方互改。”这种讹、改使得典籍出现诸多疑谬,后人识读时必须细心审读才能逮住真义。《吕氏春秋·察传》曾举出一例十分典型,有一个史官读别人记下来的史料:“晋师三豕涉河。”子夏更正说:“不是‘三豕’,是‘己亥’,‘己’与‘三’笔画相近,‘豕’与‘亥’形体相似。”那个读“三豕”的史官也不想想,晋军“三头猪”过河,那不是骂人吗?所以子夏到晋国后,有人问到这件事,子夏回答说:“晋师己亥涉河。”晋人听了心里一定很舒服。

“遂公盨”的发现,给我们留下了一个令人十分遗憾的问题,即出土地点不明。可恨的盗墓贼没留下一丁点儿信息,因而导致铭文中的“遂公”二字解说不一。冥冥中我们似乎感觉到与“随”有着某种联系,说不定“遂国”即随国呢!

七、遂国,抑或随国乎?

“遂公盨”的出现,使我们知道了历史上曾有一个方国“遂”。“遂”在哪里?因对公的释读不同而出现地理位置不同。“迄今有四种意见:遂公(李学勤、王大友、周凤五、江林昌),高华平释为燧公;豳公(裘锡圭、饶宗颐、张永山、李凯);祭公(郑刚)、阙如(朱风瀚、李零、艾兰)。” 各家所述区域,大多为陕西、山东一带。没有人提到过湖北随州,我也不打算在这里力争,只是觉得“遂”与“随”关系密切,在此提出一种思路供大家辨别。

我们先睹一张表,看看随、隧具有多么明显的一致性。

字根

甲骨文

+辶

+火

(燧)

+阝

隊(队)

+阝土

墜(坠)

+阝辶

隨(随)


可能还有一些偏旁相同、音义也相同的字没能列出来,但这些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前文已述,“隨”是阜遀的连体字。以此看“隧”,“隧”也是阜遂的连体字。从这个角度出发,我们来详细分析一下以、㒸为字根的几对偏旁相同字词的意义。

甲骨文的,是兕(sì),兕与随(suí)音近。随,实质上就是似牛的兕,也许的甲骨文就是,只是目前还没找到例证。甲骨文,是长有角的豕(灭绝于中新世,当时欧亚大陆生长有一种长角的库斑猪)。都与最早驯化的家畜(牛、猪)有关,可见随的时代已经有了家庭禽畜养殖业。庖牺氏之牺,就是以牛为牺牲。阜遀是以更神异的兕(似青牛)作牺牲。阜遂则是以㒸(猪)作牺牲。补充一句,兕的另一种写法是,其形又与长角的猪相似。由此我们发现:庖牺、阜遀、阜遂之名(音)和担当的社会责任(义)惊人的一致。

再看看遀、遂。遀即隨,“随作笙,随作竽”,随就是尽“生育”之责的创世之父。很有意思的是,遂也有生育之义。《国语·齐语》:“无夺民时,则百姓富;牺牲不略,则牛羊遂。”韦昭注:“遂,长也。”全句的意思是:不在农忙时役使百姓,就可保证百姓富裕;祭祀时不掠夺家畜,就能使牛羊繁育生长。《汉书·礼乐志》:“青阳开动,根荄以遂。”颜师古注:“遂者,言皆生出也。”遂也有育之义,《广雅·释言》:“遂,育也。”《国语·齐语》:“遂滋民,与无财,而敬百姓,则国安矣。”韦昭注:“遂,育矣。”这些都证明,遀、遂的音义也一致。

第四组的隋与隊(队)与第五组的堕、墜有点复杂,需要认真剖析一下。我在网上看到一个《罗老师教研工作室》,上面载有“【读儿歌学写字】统编教材二年级语文上册——‘队、园’字书写指导(2020秋季第8期)”,文中对“队”的解释很精彩:“‘队’是‘坠’的本字。队,甲骨文(阜,石阶,代山崖)(头朝下的“子”),表示小孩从山崖坠落;或头朝下的“人”)(阜,石阶,代山崖),表示大人从山崖坠落。造字本义:远古山民的天葬仪式,即抛葬:将夭折的婴孩和死去的成人从山崖抛入深谷。”这里把(坠)理解为远古山民的“天葬仪式”,是否有点绝对,也太过晦气了?一位神人从天上降落到阜上,不也可作的会意吗?将会意为“一个婴儿呱呱坠地”也说得通啊!


甲骨文皆以“象”形来定字,如,“象两耳腹足之形器”,所以释为“鼎”。抓住“象”就抓住了甲骨文的识别码。

我们还是听甲骨文大家徐中舒先生是怎么解释的。徐先生在《甲骨文字典》中用了较长的篇幅,细致地解释了隋、隊(队)之间的关系。他认为,甲骨文“”、“”,从为倒人,像人从阜上陨坠之形,郭沫若释堕。徐中舒先生认为,隊、隕、墮等字义相近。《说文》:“隊,从高隊(墜)也”;“隕,从高下也”;“隓,败城阜曰隓”。所以他把“”归于了“隓”,这大概是受了《说文解字》的影响,与我们的认识相左,理应摒弃。但他认为队(坠)、陨、隋(堕)都有“落”之义,而且还认为“从阜从倒子形作者”,亦与同,这一点是准确的。这里是个象形字。我们试作一个变动,将倒人立起,此甲骨文更像队(坠),如今隊简化为队,依据也无非于此。请注意,队原本是坠,当其被假借为队伍的队并占据其位而不再回归时,文人们便不得不再造一个坠。隋也一样,但比队复杂,当隋被假借为墮、椭、惰后,隋已被用乱、用混,只得再造一个新随来顶替它,可堕、椭、惰也先后被造出来,隋便成了无固定岗位的游魂,游走在它所假借的和新顶替的各字之间,搅乱了它自身所造的语义场。但隋必定有自己的原始音义,若回归原位既无须理由,也无须顾忌,于是隋、随在书写中互通互用便成了一种常态,所以我们在识读时要格外用心思考,避免徐锴那种乱扣隋文帝“改随为隋”的无须有帽子。

最后我们谈谈第三组的,这两字均在现今的普通字典里消失了,但对于本文来说,它们显得异常重要,所以不得不特别提出并重点加以解说。在《汉语大字典》里,注音为duò,释为“火”,但无例句可参照,其读音的准确性便值得怀疑,按上表、㒸为字根的几组字的通例看,应同音同义。,《龙龛手鑑·火部》说得很清楚: 是“燧”的俗字。这让我们想起了“燧人氏”,那正是伏羲、阜遀、阜遂的时代,“燧人氏”是“有巢氏”的后继者。“遂公盨”之遂国,高华平先生便释为燧国(“遂”通“燧”)。学界一致认为遂国是西周中期的封国,与《左传》出现的随国大概早200年左右。如此看来,遂国有可能是随国的前身,因为它们的图腾惊人的相似。

张光直先生说:“祖先诞生的传说通常是整个氏族的族名和族徽(抑或“图腾”)的来源。”由族名、族徽(图腾)进而演绎为同名的国便是顺理成章之事。“女娲作簧,随(隧)作笙,随(隧)作竽。”这是华夏民族的创世之说,“随(隧)”由人名进而成为随(隧)氏族的族名,再进而成为“随(隧)国”的国名,这是再正常不过了。让人联系更深的是,遂公盨铭文中首句还记载了“天令禹敷土,随山濬川。”这是至今发现的最早记载大禹治水故事的文字资料。很有意思的是,出土的随(曾)侯夫人嬭加编钟铭文中也提到了这件事,首句便是:“伯适受命,率禹之堵,有此南洍。”曾侯乙墓出土的五弦琴上又绘有“夏后启得乐图”,这一切不仅有助于证明遂国即随国,还加持了禹出生于随这一推断的可靠性。我们还发现,遂、随在治国理念上也惊人一致。遂公盨载:“其美唯德,民好明德,任在天下。”季梁劝随侯修政时说:“夫民,神之主也,是以圣王先成民而后致力於神。”嬭加编钟铭文在述说自己的功绩时也说:“余典册厥德,繄民之氐巨,悠悠洋洋。”他们都以保障人民利益为己任,这种政治传统的一脉相承,亦可证实遂、随原为一国的可能性。

其实,遂国是否为随国,这并不特别重要,它只是给了我们一个很重要的启示,隋、隊是同源字,由此孳乳出其他几组偏旁相同的字,两两亦为同源字。我们再读古文经典时,若遇到它们,就得多留点心,先辩明其语境,再参透其真义,非如此则不能达诂!

(续完)
往期链接:

蒋天径|“随”名渊源考(一)

蒋天径|“随”名渊源考(二)

蒋天径|“随”名渊源考(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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