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溶 来源:红楼梦赏析(ID:hlm364)妙玉,是《红楼梦》故事中最为特殊的一位女子。她位列金陵十二钗正册,既出身于读书仕宦之家,却又因体弱多病而被迫出家为尼;她虽在庵堂里带发修行,自称畸人、槛外人,却又离不开红尘纷扰,满怀少女情思,不时显出“闺阁面目”。她是红尘与世俗的矛盾体,也是集千金小姐与清修女尼于一身的怪人,使得她的性格不与人同,既“清洁高雅”又“怪谲孤僻”,讨厌她的人远比喜欢她的人多。前八十回妙玉正面出场只有两次,而且都与茶有关。第四十一回“贾宝玉品茶拢翠庵”一节和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一节。每个出场都离不开茶这种媒介,作者利用茶这种古人日常生活的必须品,将妙玉特殊的人生况味潜藏其中,让人回味品咂。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被贾母邀请游大观园,贾母领着刘姥姥及众人在栊翠庵小憩。妙玉作为庵堂暂时的主人,不得不向世俗妥协,款待贾母。对于清修的妙玉而言,贾母携刘姥姥的突然光顾,体现了贾母对自己的轻视。在进贾府之前,妙玉就曾表达过:“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的态度。因其不合时宜的性情为权势不容,被迫几换栖身之地。直到王夫人下了请柬,妙玉才肯进贾府。以她的自尊心看来,自己不是走投无路要依仗贾府庇佑的奴才,而是被请进贾府修行的世外高人。所以,贾母与刘姥姥事先不曾知会,擅自造访栊翠庵,对妙玉而言是一种无礼的打扰。而寄人篱下的妙玉不得不被动恭迎贾母,“忙接了进去”,“笑往里让”,“忙去烹了茶来”。眼下妙玉父母皆亡,师父圆寂,再无人庇护自己,她意识到贾府可能是自己最后的归处了,就算心中再如何不耐烦,也要摆出一副热情恭敬的模样,殷勤款待贾母。妙玉亲自为贾母奉茶,贾母说了一句 “不吃六安茶”。其实是贾母见妙玉没给刘姥姥送茶表示不满,当妙玉是家奴一般,挑三拣四。此举也是为了打压她的清高,暗示她改变冷傲的态度。这就如同贾母对初进贾府的林黛玉说:“不过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瞎罢了。”这是一种委婉的提醒,告诉她要随时从分,尊重规矩,融入环境。但妙玉是不肯的,她奉上的是老君眉,让贾母无话可说。而后贾母又问烹茶的水是什么水,妙玉说是旧年的雨水。出家人认为雨露霜雪这些无根之水,洁净清香不染尘埃。而雨水只是其中最次等的水,可见她内心的敷衍。贾母将成窑茶杯递给刘姥姥品尝,其实就是对妙玉怠慢的不满,妙玉显然没有将打抽风的刘姥姥视为客人。妙玉的本性孤傲清冷,对于不请自来的贾母等人,她的款待是不得已而为之,毕竟她难以摆脱傍人篱下的窘境。作为一个出身书香门第,官宦之家的千金小姐,本该安享富贵尊荣,却因自小多病,尽管此时是带发修行的女尼,她依然有着官宦千金的骄傲和强烈的自尊。当贾母一行人喝完茶要离开时,妙玉没有客套挽留,巴不得俗客速离,以免脏了她清修之所。妙玉与书中对贾母趋炎附势、谄媚阿谀的尼姑道姑截然不同,她与世俗格格不入。奴颜婢膝的刘姥姥无疑是刺痛了妙玉的自尊心,明面上她们都是贾府请来的客人,可事实上一个供权贵嘲弄,一个是只为点缀园林。刘姥姥再穷再苦还有个归处,而妙玉没有归处。妙玉给贾母奉茶时用的是“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给众人用的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在茶具的使用上,妙玉契合了世俗的审美与尊卑区别。这里也暗示了妙玉内心的“俗”,如果她真的相信众生平等,那么大家的茶具应该是一样的。
以妙玉的个性很难忍受刘姥姥的阿谀奉承卑躬屈膝的丑态,在贾母与刘姥姥笑谈时,她主动邀请黛钗二人喝体己茶,就是一种无声的反抗,更是她真实性情的流露。宝玉跟在她们身后也加入了妙玉的体己茶会,此时妙玉使用的饮茶器具与烹茶的水就与先前有天壤之别。如果说招待贾母时妙玉还是一位迎接宾客的“知客僧”,那么请宝黛钗三人喝茶的妙玉展现了她的闺阁面目。妙玉亲自用珍藏了五年的雪水,另泡了一壶好茶,拿出稀世珍玩作为茶杯,递与宝钗、黛玉。给宝钗用的是晋王恺珍玩瓟斝,给黛玉用的是“杏犀䀉”;她给宝玉用的则是自己平时饮茶用的“绿玉斗”。煮茶的水是玄墓蟠香寺里梅花上的雪,洁净清香,还沁染禅意,泡出来的茶自然清醇无比。妙玉用不同的茶具给不同的人使用,之所以这样做,一方面表现出她对人如同阮籍有青白眼,用古器珍玩表示对人的尊重和喜爱,用俗器表示对人的轻视或憎恶。另一方面又显示出她人如其名,妙即是“少女”。她心念红尘,渴盼闺中密友,是困于庵堂的少女。佳客、香茗、妙水、珍器,无不完备。此时的妙玉暂时脱离了比丘尼的角色,而成为了自己茶会的片刻主人。所以她能讽刺言语刻薄、自尊心强的黛玉是个尝不出烹茶水的大俗人,借自己常用的茶杯传递对宝玉的好感。此时的妙玉大胆展露了自己的少女情思,又用梅花雪水来标榜自己的超凡脱俗。对茶具的讲究则表现自己的博学多闻,出身显赫。说明妙玉品性高洁,稀世少有,但她的内心依旧牵挂红尘,眷恋往昔的生活。此时的她尚且不能领悟,自己的处境有朝一日竟比刘姥姥还不如。妙玉在栊翠庵一切的安闲自在,都得益于贾府的供养,一旦贾府大厦将倾,她的讲究与清高又将何以维系?正如《世难容》的曲词中说妙玉是“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
宝玉说她是:“为人孤癖,不合时宜,万人不入他目。”与她有半师之谊的邢岫烟说妙玉“放诞诡僻”。林黛玉也认为她是天性怪癖。就连被大家称为佛爷的李纨也直言不讳,“可厌妙玉的为人”。足见在贾府众人的眼中,妙玉性格孤傲,难以亲近。妙玉身在佛门,却心系红尘。她自认已经超脱了世俗的认知,如方外之人一样已经没有了“僧俗男女”的分别心,所以她对宝玉的好显得坦荡自然。折梅相送,遥叩芳辰,妙玉甚至用自己的绿玉斗给宝玉斟茶。相反她对刘姥姥用过的杯子则极为嫌弃,“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我使过,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更反衬出妙玉愿意接受宝玉的建议,视他为红尘知己、精神挚友。这些反常出格的举动都说明寂寞的妙玉也曾为情所动,满腹凡心俗念,又可念不可说。比起性情相投、出身相近,她更应该视黛玉为知音。她们有着相似的出身和品性,又是同乡,一样无父无母,依靠贾府生活,但在妙玉眼中同性的黛玉只是好友,而非知己。只能说,妙玉待宝玉的心就仿佛冬日的红梅,外表冷寂无尘,实则热烈怒放,始终不曾跳脱出“僧俗男女”的认知,她对宝玉这个清俊少年是有朦胧好感的。纵然自诩是槛外人,妙玉终是不曾远离红尘。所以判词里才说她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中秋夜宴的尾声,湘云黛玉在凹晶馆作诗联句,二人作出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凄清奇谲句子。妙玉忽然现身,点评说:“好诗,好诗,果然太悲凉了。不必再往下联,若底下只这样去,反不显这两句了,倒觉得堆砌牵强。”妙玉邀请二人前往拢翠庵吃茶续作。此时的茶,是为诗服务的。妙玉听到好句,自己也想一展长才,更想将联句中的颓丧凄楚之意逆转出来。可见在妙玉冷漠孤僻性格的背后,也不甘随波沉浮,而希望能够改变不幸的命运。这种期翼正是源于少女对美好生活的热爱和追求,从而在内心中挣脱了无情无爱的佛性枷锁,释放真正的人性。秋夜茶会的三个女孩,恰都是无父无母的可怜人。她们相互慰藉,相互扶携,妙玉借用诗句直抒胸臆,“有兴悲何继,无愁意岂烦。芳情只自遣,雅趣向谁言。”此时的妙玉是旷达的诗人,孤独的吟者,她不想沉溺在悲伤无望的情绪中,而想要挣脱烦愁之困,呐喊出生命的强音。她反对湘云黛玉二人“丢了真情真事且去搜奇捡怪”,认为此法会“失了咱们的闺阁面目”。从内心深处来讲,妙玉认为自己与黛玉湘云一样都是闺阁少女,而不是伴着青灯古佛的出家人。妙玉的悲剧就在于她心在红尘,身在方外,在红尘是苦,在方外也是苦。她试图用孤傲高洁来捍卫自己的尊严,又用挑剔刻薄摆脱俗世纷扰。妙玉的一生,就好似她杯中的茶,在滚烫炙热中煎熬沉浮,烹煮出种种耐人咀嚼的人生况味。唯有缕缕茶香,告诉世人她也曾是芳情雅趣的千金小姐,也曾清香美好。
作者:水溶,品牌策划/媒介公关/自由撰稿人。本文首发于红楼梦赏析(ID:hlm364),如需转载,请联系小编(夕瑶:19860745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