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秋,我从贺兰山陆军第二十师侦察连调到济南军区炮兵团不到两年时间。当时全团干部战士都在紧锣密鼓地忙碌,准备开赴潍北炮兵靶场参加一年一度的实弹射击考核。而就在几个月前,团侦察兵训练队、司机训练队等专业训练分队都已进行了实战般的训练陆续归队。全团各项主要准备工作基本就绪,只剩下轻武器训练一项了。
相对于炮兵部队装备的重型火炮而言,炮兵口中所谓的“轻武器”是指炮兵部队自卫战斗所需用的半自动步枪、全自动步枪、冲锋枪、班用轻机枪等轻型常规武器,而各型火炮则被称之为“重武器”。
10月中旬的一天,团副参谋长谭璞带领作训、侦察、军务参谋下部队,专项检查督导各营、连手榴弹实弹投掷训练。这是轻武器科目的最后一项,也是具有极大危险性和不可控性的一项。因此,团指导组首要任务就是保证这一课目在进行时确保万无一失。按团里总体计划,训练按照从一营一连开始,然后是二连、三连、二营以及团直属队和后勤各保障分队的顺序进行,计划要求10天内完成全部训练及考核任务。
训练第一天,我作为军务参谋随团工作组和一营长(名字已忘)及一连长刘长明一道勘察预选训练场地。那是一处三面环山的狭窄山沟,东西宽约百余米、向北200余米全是高山。我们在东西两头安排好哨兵,以防驻地老百姓走进来出问题。1米高、2米宽的投弹掩体也已修整好,可容纳一名干部和一名投弹手。只待部队按序进入,就可以开始实弹投掷了。
谭副参谋长事先曾担心出现两个问题:一是投弹场地会影响到附近老百姓出行安全,二是实弹投掷易出现自伤事故。现在,他看到精心选择的训练场地和安全保障掩体,觉得没有任何问题了。于是,便上报团司令部批准手榴弹实弹投掷训练按计划开始。
一连实弹投掷开始很顺利,中午吃饭时我们指导组随部队一起返回营房,组织协调后续连队投弹训练准备。然而,让人未曾预料到的意外还是发生了。就在一连下午训练快结束时,通讯员紧急报告:实弹投掷中出现了哑弹。为安全起见,一连已被迫暂停实弹投掷。听到这一消息,谭副参谋长马上带指导组人员奔赴现场。
我们到现场后,向连长和投弹战士详细了解了实际情况。原来是手榴弹发火管已拉响,但出手后却没有爆炸。怎么办?摆在我们面前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投弹,待全团投完后再专门分别排除哑弹;二是先排除哑弹后再继续投弹,因为继续投弹以后可能还会出现哑弹,如不及时排除就会因无法确认哪个是哑弹而埋下危险隐患;如继续投弹,就要立即排除哑弹。经过一番权衡利弊的讨论,最后决定还是先排除哑弹后再继续投弹。
我军当时配备的手榴弹有多种分类方式。按外型划分,分为无柄和木柄两种;按发火方式划分,分为拉发、击针发火、碰炸三种;按用途划分,分为反步兵、反坦克、发烟、燃烧等四个特种;按爆炸方式划分,分为破片型、聚能装药型两种。此外,还有其它多种划分方式。
怎样排除哑弹根绝后患?这毕竟是以前没有遇到的情况。为此,大家众说纷纭。有的说用火烧、有的说用枪打,之后大家又都觉得不合适。用火烧,就需要人去把汽油、柴火等物品覆盖哑弹体;用枪打,射手距离弹体50米以外能否精准命中是个大问题;即使命中,还需要人去实地勘验。一时人云亦云,半天也没有找出一个行之有效的好办法。
从1951年开始,入朝作战的志愿军部队推出了第一款制式手榴弹,时称“51式”木柄手榴弹。从此,我军便统一了木柄手榴弹的规格和样式。我们这一次投掷的是“67式”木柄手榴弹,单个全重0.56-0.63kg,由木柄、弹体和发火装置三部分组成。弹体为生铸铁,內装TNT炸药,爆炸后能产生约70片重量在1克以上的弹片,平均密集杀伤半径7米以上。木柄用于连接弹体和容纳发火装置并便于投掷,其末端有弹盖、防潮纸;防潮纸内有拉火环、拉火绳、拉火管、导火索、雷管等发火装置。手榴弹从拉火到启爆的时间约为3-3.7秒,拉火后即使投在水、泥、雪中都可爆炸。正确的操作过程与引火爆炸程序是:先拧开弹盖捅破防潮纸,然后将拉火环轻轻拽出套在小拇指上并握紧木柄,最后再将全弹以合适抛物线角度用力向前方远端目标物投掷。此时,拉火簧与点火帽摩擦发火点燃导火索启爆雷管,雷管爆炸引爆炸药后,使弹体强力爆碎飞散起到杀伤作用。
我根据所了解掌握的手榴弹特点谈了自己的意见:从已出现的情况判断分析,出现哑弹应该是导火索或雷管失效导致。我们应等待一段时间,如果哑弹没有任何爆炸反应,人员就可以爬过去用另一颗手榴弹捆绑哑弹,然后再迅速投掷引爆。这样做的好处是精准并一次性解决问题,难度在于虽然预留了安全时间,但谁也不敢保证那蔓延的导火索什么时候会突然发火……上手处理的人员仍面临极大危险。
“67”式木柄手榴弹实物照片
谭副参谋长及时向团里汇报后,答复确定按我提出的方案处理。当把这个方案告诉一连长后,他犹豫了片刻;回连队不到一个小时他就黑着脸回来说:“我们没有找到合适的战士来操作,谁都不行!”这时,大家的目光不约而同的都投向了我。谭副参谋长开口说:“贾参谋,你能想出这个方案、团领导也已经批准,你能否先做个样子示范一下?毕竟咱们炮兵接触这样的情况太少,你以前在步兵部队工作过,经验肯定比我们丰富,你看……”
情急之下,我没有过多地考虑,立刻就同意了。我深知:排除哑弹是为了全团投弹训练的整体安全,而投弹训练又是全团更重要的潍北打靶前主要年度考核的关键一环。训练任务重大,训练时间不等人。
我提出两个要求,一是让一个班长或者老战士配合我,我要告诉他们以后遇到手榴弹哑弹该怎样做?二是想趁机带带和教教他们。然后,我们找来绳套、拉绳、工兵锹等简易工具,又做了一些必要的准备。
由于是第一次,为了慎重起见我延长了等待时间,一个小时后才到现场。我用望远镜看到那颗未爆的哑弹,它外观没有什么异样,静静地躺在地上。我赶快和一名老战士一起到离弹5米处趴下,用工兵锹很快挖好一个双人掩体。然后我告诉他:“你等着,我过去把两颗手榴弹绑好回来后你再拉绳。”我立刻从掩体出来向着哑弹匍匐而去,虽然心里也十分矛盾和胆怯,究竟这颗哑弹什么时候会启爆?这谁也说不准。我迅速拿着一颗新手榴弹和哑弹绑在一起,接好拉火环后快速翻身滚动进掩体,随着老战士拉绳后一声轰鸣,手榴弹爆炸了。接着,我拍拍老战士一起探出头来,看到原先的那颗哑弹已无踪影。我轻轻喘了一口气,浑身一阵轻松。哑弹排除,投弹训练可以继续进行了。顿时,我们工作组人员都松了一口气,立即向团司令部报告了情况。
第二天,二连开始投弹。时间不长,也出现了一颗哑弹。当时的连长好像叫孙即家,他一脸愁容地说:“目前,连队没有人能上去排哑弹,向兄弟连队借人又张不开口。”这时,谭副参谋长的眼光立刻投向我。我意识到:只有我去了。没有犹豫,我立刻带了一个老兵过去再一次顺利排除了哑弹,二连投弹训练得以继续。
然而,没有想到的事又接连不断发生。后来几天,其他连队的训练中都不约而同地出现了哑弹。当我在排除第四颗哑弹时,感觉到右手有些颤抖,敏感的脑神经让我顿时想到父母妻儿。万一我要是出了问题,家人们该怎样面对这残酷的现实?我知道,手榴弹的有效爆炸杀伤范围是倾角15度、方圆5米。我这样近距离接触哑弹,万一失误轻则双手被炸断、重则头部中弹而亡。我心在恍惚,一时间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怨不得有些战士不积极,他们也有父母亲人,如此冒险无疑是在硬闯鬼门关和阎王殿。万一失手,后果将不堪设想!此时我也深深意识到:危急时刻只要稍微一分心,手上的动作立刻就会犹豫迟钝。我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迅速调整好心态,严格按照顺序正确绑紧手榴弹、拉响发火环,又一次顺利将哑弹销毁。
后来,有几个连队接连出现哑弹问题,我心中既深深怀疑兵工厂同一批次产品质量存在严重问题,也频频出现畏惧后怕的恐怖阴影,真不知道哪一次一颗哑弹会在自己眼前爆炸?真后悔出了这么个馊主意。连队的干部战士在干什么?为什么没有一个人能够冲上来帮帮我、替代一下我?多年以后我才深深后怕式地感受到:这样做实在是太危险了。可是,当看到领导焦急的目光,我脑海中立刻涌现出欧阳海、王杰、刘英俊等英雄人物。小时候我就特别敬佩他们为了捍卫和保护群众的生命财产,不惜牺牲自己宝贵的生命。他们崇高的品德,影响了我、教育了我。我深知,人生在世不能光顾虑自己,生命的最大价值也包含照顾他人。记得一位叫文天祥的历史人物留下一句千古名言:“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参谋职责所在,军人使命在肩。特殊的时间地点与特殊的危急事件,我脑海里只有一个强烈地念头,豁出去了!都这样了,你不上去谁上去?你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危急关头,没有人会在意自己的脸色与心情;我也十分无奈,只有默默拎起绳索走向哑弹,不让其他人感到为难,也没有时间想得太多。我尽量快速接近弹体、尽力压低自己的身姿站位。又一次成功了,我心里既振奋、又胆怯。振奋的是,身边战友都在默默祝福并感激我又一次化解了危机;胆怯的是,我又一次侥幸与死神擦肩而过。
谁也没有想到,后续的训练中哑弹事件竟然接连出现。一直到全团各分队投弹训练结束,我先后共销毁排除了9颗哑弹。3天后,在晨曦照射下,全团近百辆车炮开足马力奔赴潍北演习场。一个月后,打靶训练捷报频传,全团打出了满堂红的好成绩!
40多年过去了,我还清晰记得当自己把最后一颗哑弹销毁排除后,谭副参谋长拍着我的肩膀轻轻说:“所幸没有出现意外,不然我要第一个给你送花圈了。”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人都死了,要花圈还有什么用?
到年底了,全团各单位都在总结一年的工作,其中也包括评功授奖、评先选优什么的。我没有在意,因为自己排除9颗哑弹是有目共睹的不争事实,该评什么奖随他去吧!但出人意料的是:在年底总结中军务股长宋明安说了一句话:“去年是你,今年要换个人;不能年年都是你,军务股没有推荐你!”我一听目瞪口呆,难道人的成绩不是做出来的,还需要其他的力量?没有人能统计出我的九次英雄壮举救下了多少战友?挽回了多大的经济损失?许多步兵连队每年在组织新兵手榴弹实弹投掷训练时,常常遇到个别新战士因心理极度紧张害怕,把拉着火的实弹扔到自己脚下哧哧冒白烟。最后,被眼疾手快的老班长或老兵踢开手榴弹到远处爆炸、按倒新战士免受弹片伤害。最后救人者荣立三等功,也有极个别救人者壮烈牺牲成为烈士。想想这些实例,我真是“哑巴见妈没得说”。最后的结果,极具讽刺意味。在谭副参谋长力荐下,才为我争取到一个团嘉奖的名额,这还是让股长大人好生不快。我还能说什么?该做的不该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我问心无愧。我庆幸,自己完好无损地从死神身边来回走了九次;我已经很知足了,不再需要更多地索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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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贾素志:山东梁山人,1954年4月出生,1969年12月入伍,历任陆军第二十师侦察连战士、通信员、副班长、班长、排长。1978年12月调济南军区炮兵团任排长、参谋、副营长等职。1985年10月转业,在山东省地方志办公室工作,2014年4月退休。
(曹益民主编审核 赵苏平编辑校对 徐建明编辑排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