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幼迷恋苏州园林景致，那是因为我在新中国成立前所读的带城小学与精致小巧、景色迷人的网师园一步之遥，真可谓“隔壁乡邻”。更有趣的是，我在市立中学读初中时，对面就是“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的沧浪亭，而学校的左侧则是如画似锦的图书馆，即当今的可园。与修竹遥空相处，和水面画卷相遇，同曲桥莲池相见，久而久之，姑苏园林中的一桥一石、一廊一景、一厅一堂、一花一木等都深深刻在我的脑海里、留在记忆中，但是对苏州小盆景的印象，当然与家庭有关。
我父亲爱好盆景，尤其酷爱山水盆景。尽管新中国成立前在暗无天日的旧社会，家境清贫，生活艰难，但苦中作乐的父亲仍迷恋盆景。我知道，父亲自幼读过私塾，能写一手好的毛笔楷书，还会拉二胡，所有这些都证明了他是土生土长的苏州人，从小就受到吴文化尤其是苏州园林景致和太湖湖光山色的艺术熏陶，因此摆弄小盆景是我父亲一生之所爱，也是他在艰难环境中唯一的精神寄托。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只知道父亲爱盆景、做盆景、赏盆景，对盆景如痴如醉，不可自拔。我也知道，盆景有很多种类，如树桩盆景、雀梅盆景、古柏盆景等，但父亲却钟爱水石盆景。只见他把一小块玲珑剔透、造型奇特的太湖石放在一个浅口小石盆里，便成了一座高大挺拔、气势不凡的小山，而山上还有宝塔、亭子、小桥、佛寺、人物等，活脱脱地勾勒出江南水乡的山水景致。更为有趣的是，假山下、湖塘边，还有渔翁在垂钓，而水面上则是帆影点点，树叶摇曳，好一幅惟妙惟肖的水上画卷。每每目光所及，我无不兴高采烈，拍手叫好。
后来，父亲告诉我，制作小盆景是很不容易的，一要有文化功底，二要善于艺术构思，三要巧妙制作。想想也是，父亲每制作一个小盆景，事先都做足了功课。他无数次地参观虎丘山、灵岩山、天平山、天池山、邓尉山和洞庭东、西山，把山的雄伟、桥的精巧、亭的秀雅、石的奇美、树的挺拔牢记于心，并巧妙地运用于盆景制作之中。父亲在制作小盆景之前，往往还要翻阅大量的文史资料，熟读唐诗三百首，从中产生灵感，萌发制作小盆景的热情。父亲在制作小盆景之前之所以要如此这般地思考再思考，琢磨再琢磨，为的是把太湖之美、园林之秀浓缩在一盆之中，如何让湖光山色、亭台楼阁富有江南神韵、沁人心肺。可见微不足道的小盆景无疑是智慧的结晶、诗词的佳句，一个字：绝。
当然，父亲制作的小盆景，大多以山水为主。在一个腰子形的小瓷盆里放一块透、漏、皱、瘦的小石头，栽上一些小草小树和青苔，便成为一盆千姿百态的景观了。更为有趣的是，父亲擅长在盆景上点缀，只要一点缀就使盆景活起来，你瞧，在假山半山腰安上一座小寺庙，起名为《深山古刹》；在山脚下安一个渔翁，命名为《姜太公钓鱼》；在弯曲无度的小树丛中安上一块尖尖的小石片，称其为《又一峰》；在高高的山顶上安上一个小凉亭，旁边栽上两棵小松树，取名《松风明月亭》，如此这般地一点缀、一摆弄，使小小盆景情趣盎然，充满诗意。现在想想，“诗缘景而成句，景因诗而增辉”，其意即在于此。
更为有趣的是，父亲为了得心应手制作小盆景，还备有一个八宝箱。铁皮八宝箱里有各种泥塑人物，什么和尚、书童、仕女、渔翁等，还有名目繁多的牌坊、亭子、石桥、小马、小船等，而每件泥塑小品都用纸包裹好，放在八宝箱里，塞在床底下。每当父亲制作小盆景高兴时，才会拿出来给我看。每当父亲外出不在家时，闷声不响的我也会钻到床底下，偷出父亲的八宝箱，把一个个泥塑小人排成队、列成行，就像献宝似的给同学们看。也许受家庭的影响，我对盆景艺术尤为酷爱，并暗下决心，等我长大后也来制作小盆景。但事与愿背，26载出操上课、紧急集合、野营拉练、战术训练的我哪有时间和条件去制作、欣赏富有诗情画意的小盆景？在冰天雪地的东北和寒冷的张家口，只能在室内的小碗里种上几瓣蒜头，待长出嫩绿蒜苗，这就是最好的绿色盆景了。
当然，对于父亲钟情的小盆景，我并没有忘怀。自我回到故乡后，读过许多盆景艺术的书籍，无数次参观万景山庄，对周瘦鹃的梅桩盆景、朱子安的雀梅盆景略知一二。时至今日，无论是拙政园、狮子林、沧浪亭举办的盆景展览，还是挚友家中的小盆景，我都会兴致勃勃前往观赏，这就是“一座小盆景，半部江南诗”的魅力所在啊！
（原载于《苏州日报》2023年12月21日 A1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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