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散文 ll 池莉:我惊醒于童年,也会惊醒于暮年

文摘   2025-01-11 12:19   新疆  

微电子刊 2025-011200·第11199期















「作者简介」


池莉,当代著名作家,湖北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武汉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连续四届中华人民共和国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  。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

现居武汉。她的作品大部分体现了武汉的特色,她写的人物大部分也和武汉这座特大城市的性格有关,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影和电视剧,社会反响强烈。

现任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

图源:湛蓝



哪里有什么孤独


本来就子虚乌有

的时间

我不相信

还可以被节省出来

不相信

电脑打字比鹅毛笔

更快,就

人的寿命更长

寿命更长,就

幸福更多 


我怀疑

一滴雨水

只有与其他雨水一起坠落

才叫做下雨

我怀疑

孤独是被孤立出来的

我从不怀疑的是

如果连孤独的权利都没有

那才真是

孤独 


往往

当人群渐渐消散

一个人

则被渐渐充满


吃遍天下盐好


世上有很多神话故事

而我,只有一个:

盐 


把秘密藏在心里

把谎言紧锁嘴边

未经雕琢或者

稍稍雕琢

激情永远存放最安静角落

释放

一点点恰如其分的

滋味

仅限于最必要的时刻 


且不是为自己

关键是为他人 


把季节

顺手摘来

把蜂蝶

放飞野外

举手投足都顺理成章

随后喝一口

淡淡的汤

从不启航

所以无须目的地

有一种咸,只为美和甜 


我的神话故事

只有一个主题:

美 



女子之姿


有朝一日果然

芦苇开花了

回家的路便

再也找不着

女人 


浓烈变得暗淡

暗淡变得浓烈

女人

必须穿过时间之箭

与血管绽裂之痛 


无意或许有意

或许有意无意

迷失在

肉体的

交叉小径 


总有童话

拔开层层荆棘

刺痛现实

水晶鞋太小

而头顶的水罐太重 


裸体摔碎

极度颤栗全部流出

真是要死了

女人波浪汹涌 


连一根稻草

都不来

救命

飘与飞

直坠深渊 


女人

不得不黑暗

顿时

抑或

永远

黑暗


命中注定      



渴死

鱼也不会

以鱼的名义

呼唤

除非鱼是

岸边的垂柳 


唯有

一动不动

站立在

逻辑

破碎之处

伦理掠过

之际 


连每一个举手投足

都命中注定

即便没有宗教

也同样都是信仰

这样可以

那样肯定

不可以


睡眠永不入睡


事实上

梦才是真的

梦是睡眠

永不入睡的眼睛

照看我千疮百孔的

血液和理想 


我惊醒于童年

也会

惊醒于暮年

来来往往

在明确的痛楚之中

苦苦相思 


能够用嘴巴说出

每一个字的生活

疑点甚多

惟有亲手触摸

椅子的背

一丛草

皮肤

或者熟稔的气息


我的写诗简史

by 池莉 

 


自幼写诗,胡乱几句。记不住具体年龄,只记得行为诡秘。写毕藏入小木箱,藏入即飞快落锁。“WG”抄家,小木箱失踪。按“WG”大事记推算时间,我人生第一批诗稿,应写在10岁之前。


 小木箱失踪,胆战心惊,头悬“WG”利剑,不知何时砍下,惶惶中更加依赖写诗安慰自我,不料课堂上被同学抢去纸条,告发校方,利剑随即砍下:“……该女生本属黑五类子女,校方G委会还是以教育为主,将其划入‘可以改造好’之列,但其不思悔改,小资情调特别严重,不断书写‘道德败坏仇视人民对抗WG’的资产阶级东西,腐蚀广大同学的革命意志……经学校G委会研究决定给予处分。


处分一:立即开除出毛ZD思想宣传队。处分二:不准许升入初中。”以上文件,刻骨铭心。


母亲亲自到学校接受处理,黑着脸埋着头奔出校门,当街读完这份文件,一把拽我到面前,再推开,举起巴掌,又垂下,说,鬼写鬼写什么啊!初中都没得读了啊!知不知道你这辈子完了啊!这个污点在你档案里一生啊!


天塌地陷,世界末日。那一天,那一刻,那种危险,深深烙印在岁月之中,永不消逝。那一年我12岁。 


背起书包,四处流浪,异地借读。借读生没有资格领取课本,最重要事情是每夜抄写借来的课本并装订成册。自然无暇也不敢偷偷写诗,但慢慢揣摩到可以把诗句变异,现身在公开的作文之中。于是作文成绩好得出奇,经常满分,经常成为全班范文。这是12岁至14岁。 


高中时期,语文成绩的优异令我蜚声校园内外。语文老师兼班主任在自豪之余,不免偶尔充当我保护伞,便以一丝宠爱抵挡万般羞辱。百感交集,诗兴大发,不过此时已经学会保护自己,只在课余时间,只在江河湖畔,只在无人处,肆意狂写,写完即撕成碎片,统统撒入水中。这是15至17岁。 


末代知青,集体住宿,四周全是监视之眼。只写宏大话语,类似“鸟不高飞啊,怎知蓝天之阔,人不远行啊,怎知世界之大。”这是18岁至19岁。 


招生回城,就读冶金医专,学习卫生专业。WG结束,新时期文学春雷滚滚,写作灵感如火山爆发:诗歌、小说、散文、童话、神话、寓言,什么感觉来了就写什么。所有暗伤,都化作涓涓诗流,写满一个笔记本又一个笔记本。这是20岁至23岁。 


为代表班级参加某个大型赛诗会。我在食堂,一边吃饭一边笔走龙蛇,写了一首《雷锋之歌》,由耿海倾同学,在武钢工人文化宫登台演出,该同学天生好嗓音,又在宣传队演出多年,一番声情并茂朗诵,打动无数人心。


一位文学杂志社编辑,恰巧在现场,恰巧被打动,因此我的诗歌顺利变成铅字,获得公开出版。从此,约稿从大江南北纷至沓来。由自己一首最浅薄最装腔作势的诗,我走进了写作生涯。这是23岁至26岁。


 弃医从文,再度入学。于武汉大学学习汉语言文学。同时恋爱来临。恋爱带来茂盛诗句,也带来再度羞辱。诗稿本被偷走,被传阅,被羞辱。最糟糕是被法庭采用为判罪证据,友人被判有罪,锒铛入狱。


某个黑夜,我第一次,烧毁诗稿,中断写诗。这是26岁至28岁,只写小说。 


小说获得全国性反响,写诗欲望故态复萌,但绝对只是私下写写,绝对不公开发表。这是29岁至30岁。 


第二次烧毁诗稿,在16年婚姻结束之后。


 走出婚姻,个人空间日渐宽阔。靠文友极力怂恿,试着让私藏的诗歌面世。诗人海男对我鼓励最多,我在她的《大家》也就发表最多。但依旧杯弓蛇影,十分畏缩。这是45岁前后。 


第三次大规模烧毁诗稿,大约是在五、六年前。某个漆黑凌晨,忽地就害怕被人发现诗稿,忽地就觉得无地自容,忽地就认定所有诗句的最终意义是“无”。 


2014年8月至11月,我去了美国IOWA大学国际写作计划。住在IOWA河边,每天傍晚在明艳的秋色中慢跑,天空总是蓝得叫人想哭,云朵总是白得叫人想笑,空气新鲜得总是脑洞大开,诗如泉涌,总是。


临别与友人聚餐“水电站”餐馆,酒壮怂人胆:我得出版一本诗集。 


2015年,整理诗稿,约见陈垦。之所以选择陈垦的上海浦睿文化,一是信任他们的文学质地,二是信任他们的制作精美,三是要让自己受到一个认真负责出版合同的约束,以免一时冲动,再来一把火,销毁所有诗句。


暗暗,更有一种期待,那就是:诗集一旦出版,恐惧不治而愈。有生之年,不再屈服于羞辱,不再过度害怕他人,不再总是更多地感知生存的可憎。


平和降临,终于。 

2016年4月初 汉口


(版权申明:版权归原作者所有,若涉及版权问题,敬请原作者联系我们,立即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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