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小朝坡垭口,目光向远处眺望,层层叠叠的山峦向远处延伸,渐次迷蒙,像一幅水墨画,越来越模糊,直至朦胧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当你收回眼帘,向下看,却是巨大的落差,巨大的山凹将你的视线拉到谷底,再向前展开,一座巍峨的大山挡住了你的视线,那是老鹰岩,像雄鹰欲展翅腾飞之时,欲展未展,欲飞未飞,蓄势待发,一股向上的力就蓄在那里。像一堵山墙,沟壑纵横间,散落着大大小小的村落。像一张撒向大地的网,这些村落便是这张网上的一个个结点。世世代代生活在大山里的村民,他们的根在何处,网的中心又在哪里?当我无数次爬上小朝坡,回望老鹰岩,由近及远,由清晰又朦胧的苍茫大地,心底总有一个声音在问,是谁在日暮黄昏时,拖着沉重的步履,拖家带口,最先踏入这片蛮荒之地。在一座山脚,一条溪边,放下他们的家当,其实也就几件旧衣裳,一口缺了边的铁锅。砍来几根树枝,支起几根木桩,搭起一个棚子,这就是家了。据传,田蓬,最初为一赖姓人家来此开荒殖田,搭棚而居,遂取名“田棚”(后改为“田蓬”)。宋以前,田蓬一带人烟稀少,大量的汉民迁入,是在明洪武初年,朱元璋命傅友德、蓝玉、沐英率30万大军“平滇”,为解决所需粮草,朱元璋义子、镇国将军沐英奏请实行军屯获准。自此,汉民随军迁入田蓬。按明制,卫所军丁一人一户,沐英在云南施行的卫所军屯制,主要是“军户”,强制随带家眷,共同屯垦,不得改变,不得返回,不得与当地民户混居。屯户“南尽滇蜀,极于交趾(越南)”,实行“七分屯垦,三分戍守”。卫所军屯制自明洪武时期一直持续到永乐年间,中原地区大批军队不断被征调到云南,大兴屯田,劝课农桑,将中原先进的生产技术和文化带到边疆,并根据田蓬山地气候,总结出农耕时令。“清明早,夏至迟,立夏栽秧最适宜;立夏栽秧产量高,小满栽秧压断腰,芒种栽秧难增产,夏至栽秧轻飘飘,小暑栽秧不用薅,大暑栽秧不用刀”。中原的手工艺人,也将手工技术带入边疆,铁匠、木匠、泥瓦匠,造纸、擀香、做陶、烧砖瓦等手工业做得风生水起,部分铁匠铺、木匠铺一直流传到现代。祖上的手艺和见识潜移默化传承,及至改革开放后,边境的村民从最初的泥瓦工做起,凭着敏锐的嗅觉和胆识,组建施工队,承包工程建筑,成为最先富裕起来的一批浪潮儿。
如果将地域空间放大,将历史的尺度拉长,那么,自秦始皇统一中国后,在岭南设三郡,其中,象郡包括南宁、百色一带,南至今越南中北部。地处中越边境的田蓬,从那时起,就注定与“边关”“边防”“戍守”联系在一起,承担着这一神圣庄严的历史使命。传说当年广南土司的女儿嫁给安南王子,土司以田蓬及以南大片土地作为陪嫁,田蓬人民就曾为维护国家的领土完整,进行了长期的斗争。又传,那时,中国称大朝,越南称小朝,双方谈判,越方认为,小朝坡,山高坡陡,中方无论如何都无法移动界碑,遂打赌,叫一大力士背界碑,界碑落到哪里,界线就在哪里。大力士吃饱喝足后,背起界碑就走,爬上小朝坡,走过龙博,走过大石板,来到山脚,大力士实在太累了,倒在地上,界碑落地,遂为两国界线。当然,这只是传说。或许是因为小朝坡山高坡陡,常人空手登山都难,当地的人们却要背着百来斤的货物爬山,实属不易,故塑造出“大力士”这样强悍的英雄人物,作为精神寄托,但边疆人民与交趾的抗争却是不争的事实。清初,吴三桂派兵围剿维摩地区及牛羊土司,守边土司及士兵逃散,交趾突进田蓬地区,控制了这片土地,田蓬人民为了反抗交趾的统治,进行了一系列英勇的斗争。光绪十一年(1885年),田蓬及以南地区人民在朱文秀的领导下,纷纷起来反抗法国占领越南,强烈要求复归中国。云贵总督岑毓英派员与法国官员狄隆、狄塞尔等人谈判,划定大清国与法属越南的边界,终于争得田蓬、龙膊、大弄、大石板、茅草坪、沙仁寨、老厂、龙楼(苗塘子)八寨回归。
1940年,日军占领越南,威胁中国边境,田蓬人民又协助国民党中央军镇守边关。田蓬简易师范的青年学生则在中共地下党员梁惠的领导下,成立民族抗日先锋队,宣传群众、发动群众投身抗战。1948年6月,朱家璧领导的云南人民讨蒋自救军第一纵队进入田蓬地区开展斗争,田蓬地区的青年学生,积极投入革命的洪流。
1949年1月1日清晨,由司令员唐超、参谋长林杰率领的桂滇边纵部队主力团一个营,在地方武装的配合下,向驻守田蓬守敌发起攻击。经过激战,缴获重机枪1挺,轻机枪2挺,套筒、七九步枪50多支,美式冲锋枪、驳壳枪8支。是日,田蓬获得解放,是富宁率先迎来解放的地区。
2020年,面对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边疆人民又积极投身抗击疫情。国门就是家门,家门就是国门,放牛也是巡逻,种地也是站岗。在边境沿线铁丝网建设中,田蓬人民积极投工投劳,探路开路,扛铁丝网,守卡巡边,默默奉献。正如边境线上随处可见的国旗,一代代的边民在此守土固边,守住国门,守得一方平安。在田蓬,在关隘处、大寨旁的险峻山头,大多能见到当时的防卫营地,当地人称营盘。拨开杂草、藤蔓,依稀可见当年堆砌的石块、巷道。巷道依山形而砌,幽深狭长,坚固厚实,具有较强的防御功能,若敌人贸然闯入,封堵巷道两端,就如同关门打狗。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人去营盘在,物是事已非。当年堆砌整齐有致的石块、巷道,如今已是断垣残壁,斑驳陆离,淹没在枯枝败叶、杂草丛中,静静地躺在历史的深处。一行雁雀飞过,投下一行阴影,青山一片沉寂。历史太过久远,正从人们的记忆中淡去,而发生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对越自卫还击战争,对于大多数田蓬人来说,却是刻骨铭心,记忆犹新。1979年2月17日,一颗榴弹划过夜空,许多人的梦被打断,翻身起来,外面已是炮声隆隆,火光冲天。战争就在家门口,无处可逃,他们压根就没有打算逃。自从明朝将领沐英把他们的祖先带到这里,祖祖辈辈不知经历了多少战争考验,在他们的骨子里,保家卫国是与生俱来的职责和使命。他们快速地组织起来,行动起来,民兵连、侦察连、骆马队、担架队、运输队……,迅速地汇入支前的队伍。有力出力,有物出物。前线的战士流血牺牲,后备支援迅速补给跟上,绘就一幅幅感天动地的画面。民兵英雄陈昌德,英勇不屈,一身是胆,与敌人斗智斗勇,七次孤身深入虎穴侦察敌情,八次为部队带路。朱贵友,满怀大义,深入敌后摸排敌情,宣传动员稳定民心。熊玉明,带领沙仁寨村全体村民针锋相对斗敌人,寸土不让守国门。侦察民兵李高才,在危急时刻,不顾自身安危,悉心照顾受伤士兵。“在两次冲上阵地抢出两名战士的遗体后,又第三次冲进封锁区,又抢救出一名伤员,眼看这名伤员肚子被炸通,伤势很重,为了减轻伤员的痛苦,他们不得不轮换着背着伤员慢慢走。这时,敌人发现了他们,无情的子弹向他们扫来,但他们临危不惧,沉着应战,躲过了敌人的枪弹。路上,这名伤员的肠子流了出来,李高才用双手轻轻捧着放回去。走了一段路后,伤员的肠子又流了出来,他们把伤员放在地上,捧着肠子放回去,解下绑带小心包扎好,一路将伤员护送到安全区。”由于没有后续抢救的记载,不知那名负伤战士是否抢救过来。几十年过去了,今天来读这些支前故事,我还在为他们祈祷。老人说,战时的田蓬街,部队、民兵、志愿服务队,所有人都在忙碌,奔前跑后,没有一个人闲着旁观。硝烟散去,战争的创伤却难以平复,边境线上的沙仁寨,87个人78条腿,是战争的见证,更是战争的教材。祖国希望和平,边民需要安宁。登上狮子山,曾经为战士掩身的猫耳洞、战壕、碉堡,已长满青苔。站在狮子山顶峰,放眼望去,满目葱绿,群山青翠,再也看不到当年的战火硝烟,只有南疆红领巾辅导站,以及各级将领的寄语,在坚硬的石壁上瞩目着这片苍茫大地,述说着那段特殊的历史和难忘的岁月。
不远处,是气派崭新的现代建筑,那是中国田蓬口岸。2023年10月17日,中国田蓬与越南上蓬口岸正式开通,这是一个载入边陲重镇田蓬史册的日子。
三十二年前,1991年11月,那也是一个载入史册的日子,中越恢复正常关系,田蓬这个边陲重镇,再次见证了历史,自1979年自卫还击战打响以来中断的关系,又得以恢复延续。作为山水相连的邻居,磕磕碰碰,分分合合,难以避免。就像兄弟俩,不和时,拳脚相向,待气消了,回过头来,还是兄弟,一衣带水,打断骨头连着筋,跨一步是那国,手一伸,就是一家人。
这渊源,远的不说,单说20世纪,也是曲曲折折,悲喜交加,患难与共,一段段佳话传于后世。20世纪三四十年代,富宁是滇桂黔边区红色革命根据地的中心,越南共产党领导人胡志明,那时就曾在富宁一带活动。《富州史话》记载,木央镇木杠村的孙玉玲清楚地记得:“胡志民曾两次到她家,1947年5月,胡志民到他家住了四天,走时她亲手拿给他200元法银作路费,丈夫刘光灿给了他一支手枪防身,去昆明。十多天后,他们四人回来了,又在她家住了三天,走时她们牵给他一匹白青马,并由她家帮工护送到田蓬。后胡志民给她们家写了五封信表达谢意。”胡志明是中国人民的朋友,在领导越南革命过程中得到中国人民极大帮助,两国人民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哪怕在自卫还击战期间,那感人的一幕,依然充满温情。《富宁支前》记载:1988年1月16日下午3时,我们放置的宣传品全部被拿光。为问清我方宣传品是否被越军收到及越军还需要什么东西,我们就在山头打开25瓦阵地喊话器近距离用苗、越语向越军喊话。“越军官兵们,春节快到了,为使你们春节过得欢乐,中华人民共和国富宁县人民政府委托我们到中越边境给你们送春节礼品。祝你们春节愉快,万事如意。”我方喊话声震动了越军,话音未停,越军阵地周围都站满了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站在山头上,有的爬到树上,有的笑,有的唱,有的跳,有的向我们招手。我们用苗、越语问:“我们昨天送的礼品,你们收到了没有?”越军听到我们喊话后,有的用红布、帽子向我招手,有的用衣服左右摇摆,表示已经收到。“你们还需要什么东西,如需要请你们答话,我们再送来,不需要就不答话了。”我方话音一停,只听到山头上越军咿里哇啦声音传来,不知说什么,但我们听得清楚的一句是:“什么都可以,最需要胶鞋。”越军用苗语回答。“如果你们需要东西就派人下来拿,我们不开枪,不埋地雷,保证你们安全。”“我们不敢下去,东西太少不够分,请你们多送点。”我们立即派了2人跑到田蓬又拉了两袋物资送去。我们送宣传品时,越军激动得欢呼雀跃,唱起了《中国·越南》歌曲。我们撤回时,一个越军用手枪朝天打了三枪,表示感谢。我们走了一里多路,回头看时,站在山头上的越军还—动不动地看着我们。这段充满温情的两国军民对话,让人感到无比温暖,也许这就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兄弟感情吧。
口岸开通了,整个仪式在双方的文艺演出中结束。中越双方各安排四个节目,都是各自的经典,各自的特色,但都大同小异,一衣带水的民族,山水相连的邻居,共同的渊源,民族服饰、语言、生活习惯、节日习俗都是相通的,瑶族度戒,苗族踩花山,彝族铜鼓,都是同宗同脉。文化是没有国别的,没有贫富高低贵贱,没有地域界线,它已融入人们的生活,幻化于骨子里的气质,行动上的自觉,心灵上的相通。在高亢辽阔与婉转悠远的背景音乐声中,高山峡谷、大江大河与小桥流水、林荫小径相映成趣,祖国文明富强与人民幸福安康相得益彰,不由得感到和平真好,团结真好。在和平的阳光下,草木都能分享到和平的幸福。放眼望去,一片片绿油油的旷野,郁郁葱葱,风儿也是甜的,唱着温柔的歌,拂过边境人民的心田,潇潇洒洒,热乎乎。习近平总书记说:“只有合作共赢才能办成事、办好事、办大事。”口岸开通了,你可以来,我可以往,边境的人民,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呼吸着同样的空气,吹着一样的风,晒着同一轮太阳。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又翻开了崭新的一页。
口岸下方,是快速发展起来的田蓬集镇。2014年,田蓬镇被列为全国重点集镇建设,对集镇进行统一规划,公共设施日臻完善。富裕起来的边民到集镇购置土地建房,安家置业。几年来,集镇建设面积迅速扩大,常住人口近八千人。对一个近7万人的大镇来说,集镇是经济文化中心,是他们向往的地方。每逢赶集日,四面八方的商人带来商品到此贩卖,边民也带着他们的土特产在此交易,从彭家垭口到镇政府门前人山人海,热闹喧嚣的市场,从早晨八九点开始,直到下午四五点才逐渐散去。田蓬虽地处边疆,但并未因循守旧。也许是先人带来的中原开放包容的思想传承,以及骨子里与生俱来的胆识,敢闯敢试、敢为人先的精神,走出去,是另一番天地。在某个清晨,他们简单收拾行装,没有惊动正熟睡的孩子和老人,毅然决然走出家门,到改革开放的前沿去闯荡、去淘金,从小事做起,从小处着手,一步步走来。他们中的许多人成了工头、主管,下寨村的廖世兵一度做到了厂长。学到技术,赚到第一桶金后,又回到家乡带领群众种植药材、水果,建设家乡,将一个原本不起眼的边境村,建成一个亮丽的幸福村。“牛人”罗金福,带领牛棚村的群众养牛、创业,经受着各种风险考验。创业路上哪有一帆风顺,相信“牛人”定能闯过难关,成为边境线上的“真牛”。
庙坝村的老支书林永权,离岗不离党。凭着一颗对党忠诚的心,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不仅当起了边境界务员,还带领群众种植草果,发展产业,让边民过上幸福生活,安居乐业,扎根边疆。守土固边,何尝不是守边民的心。
那个牵动无数人的心,87个人、78条腿的边境苗族村寨,已盖起了一幢幢新房,村内干净整洁,邻里和睦,其乐融融,家家户户屋顶上飘扬着鲜艳的五星红旗。在边境上,这样的村寨还有很多。村民们用建设美丽家园的方式,表达对祖国的热爱和守护好神圣国土的信心和决心。一代代的开拓者、建设者,扎根边疆,建设边疆,为边疆发展打下了坚实的根基。随着口岸的建成开通,田蓬——这个边陲重镇,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正以大踏步的姿态,融入这个伟大的时代洪流中。(文/楠溪 图/罗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