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时隔七年,得益于各方协助,《滚滚红尘》终于有机会再次在内地展映。此前,「香港电影广东展映周」已经展映过严浩导演的《似水流年》,因为疫情,只能邀请导演通过网络连线跟观众进行了一次映后交流。11月3日亦是林青霞女士的生日,《滚滚红尘》再映意义非凡,本片导演、编剧严浩亲临了深圳现场,与观众一起追忆红尘往事。
严浩导演三顾三毛位于台北闹市深巷的“木箱子”公寓,邀请她以张爱玲为故事原型一同创作剧本。在那些无数次彻夜交谈中,一部将荡气回肠的爱情置身于宏大历史的叙事的电影剧本得以诞生。这是三毛唯一一部电影剧本,也是她的最后一部作品。本篇回顾了严浩导演时隔多年后再次观看《滚滚红尘》之后与观众交流的现场。
📸 活动现场
时间 2024年11月3日
地点 深圳百老汇电影中心
嘉宾 严浩《滚滚红尘》导演、藤井谦 影评人
主持 钟秋梦
内容整理编辑 颜秀、马昊成
✍️ 映后活动文字实录Q&A涉及剧透,请您酌情阅读
01
长春记忆
主持人:
《滚滚红尘》这部影片是导演在《似水流年》之后创作的,很多场景是在长春拍摄。
严浩:
对,在长春哈尔滨都有取景。
主持人:
作为内地合拍片,这部影片的版权情况挺复杂。我们先是联系了长春制片厂咨询授权,他们问我们准备什么时候展映以及是否已经获得中国合作制片公司与汤臣的授权。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内地还有另外一个版权方,于是又托人找联系方式,打通电话才拿到了授权文件。获得内地两方的授权之后,我们拿着盖章的文件才去跟香港汤臣租借了放映的素材。
谦:
这个过程真不容易。我想问问导演,您多久没有看过这部电影了?今天看到大银幕的修复重映后,再回想到当时(80年代末)创作初期的时候,有怎样的一番感受呢?
严浩:
30多年了。里面好多人都不在了,这电影太沉重了,回看依旧还是那么沉重,希望不要再有打仗、战乱了。因为我自己是从那个年代过来的,当时我们国家一穷二白,弱国无外交。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国家富强,我们有很强的安全感。说回到刚刚谈到的版权归属的问题,当时这部影片算是一个很难得的合拍作品。
谦:
这边有最初版本的《滚滚红尘》的两款导演海报,其中我觉得最美的一张就是这款。这是当时内地上映的时候的一张海报,但香港上映时就不是这张,现在已经找不到了。
谦:
这部影片是和长春电影制片厂合作的。导演算是比较早的以香港导演身份进入到内地拍片的。我们请导演给我们分享一下,当时和内地影人和制片厂合作的一些难忘回忆。
严浩:
当时的合作非常好,跟我一起来的摄影组,包括潘恒生等人,整个部门配合得非常专业。制片厂的道具库真是一个宝藏,里面全是古董。比如秦汉第一次去看林青霞的那场戏,林青霞坐在一个麻将桌子旁边。其实当时的场景不是这样布置的,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客厅里的沙发,我觉得这样没有气氛,所以我自己去找了一些东西,才有了现在看到的这些麻将台。影片里的每一件道具都不是现造的,不是假的,是真实的。还有一件事印象深刻,当地人说,导演你来拍完这场戏以后,到了冬天我们就没有什么菜吃了,我问为什么呢,他们说因为那个地窖本来是他们储存菜的地方,但是因为拍戏把这里灌满了水以后,这里都是湿的,再也没办法储存菜了。
02
与三毛的合作
主持人:
2021年,我们第一次举办香港电影广东展映周,当时也邀请到了导演的影片《似水流年》在深圳、广州、佛山三个城市放映,当时导演通过网络连线的方式与观众进行了互动。「似水流年」跟广东也是有关联的,因为这部影片在内地的汕头、广州取景。导演对女性角色的塑造很有意思,两部影片都塑造了两个女性友谊的故事,可否请导演也聊一下与三毛合作的经历?前几天深圳百老汇电影中心公众号有发布过导演「严浩追忆三毛」的文章,感兴趣的观众可以翻来看看。点击此处回顾
严浩:
我在香港看了很多三毛的书,很喜欢里面那种奔放的情感,从她的字里行间看到色彩缤纷的、很立体的人物和场景,我就觉得和这个人聊一下剧本肯定很有收获。
那时候我想拍一个战乱背景下的爱情故事,我要先做一些功课,看一些三四十年代的女性写的书,比如张爱玲和萧红的书和传记。当时三毛大概四十多岁,我三十出头,她住在台北,所以我为了去找她准备了很多工作。
我通过一个记者找到了她,她住在台北的一个小巷子里,那是一栋旧楼,要爬四层楼,楼梯黑乎乎的。走进屋里一看,四面墙和屋顶都是用钉子钉起来的木箱板,她说「严浩,你看,我们就坐在这个木箱里了」。她觉得这样很好玩,我也觉得她很有自己的性格。我跟她说我要和你谈谈剧本,她没有听进去,以为我是想来和她拍拖(笑)。这么来来去去两三次,她才明白过来,「原来你是真的要来找我写剧本」,我说「是啊。我想跟你写一个「乱世佳人」这样的一个大时代之下的爱情故事」。合作就这么开始了。
主持人:
之前看到您的访谈有提到月凤这个角色,我感觉这个人物的性格和形象都有点像三毛,请问导演您当时在和三毛聊剧本的时候,是不是也让她融入了自己的一些性格特点呢?
严浩:
是的。三毛就是像月凤这样,比如她在讲剧本,讲着讲着突然跳起来,还有里面的韶华拿起布放在肩上当作披肩,这也是三毛想出来的,这非常有三毛的风格。月凤的性格就是按照三毛原型塑造的。在聊剧本的时候,三毛也很喜欢放一些老歌,像上海的那些歌曲,片中其实也有这些歌曲的体现。
03
林青霞内地首秀
谦:
很多观众认识到《滚滚红尘》是从林青霞开始的,导演能不能给我们分享一下当时和林青霞合作的一些难忘回忆呢?
严浩:
青霞是一个很专业的演员,人也非常好。有一个镜头是影片快结束的那场戏,水边不停爆炸,青霞要在旁边经过。其实那些炸弹都是真的,完全实景拍摄,我们说要不换替身来,但青霞却坚持自己来,她真的非常勇敢,我自己拍的时候都要捂着耳朵,她一个女孩子就这么在一阵轰隆隆的声响下走过去,很厉害,很敬业。
林青霞与导演严浩在拍摄现场
谦:
这种敬业精神和银幕上对于沈韶华这个角色的诠释,也足以让她拿下了金马奖的最佳女主角,也是她目前唯一一座影后的桂冠。林青霞这部电影是她第一次来到内地拍片。其实最早谢晋导演在拍《最后的贵族》的时候,力邀过林青霞来饰演潘虹饰演的那个角色,但当时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没办法来到现场,所以很遗憾她没能演成。林青霞其实很喜欢这个角色,这个电影在美国取外景的时候,她还专门去探班。后面到第二年,严浩导演就把林青霞请到了内地长春完成了《滚滚红尘》,这是林青霞来到内地拍摄的第一部电影。
我觉得这也算是一种很奇妙的缘分,因为严浩导演作为香港地区,第一个来到内地拍戏的导演,从《似水流年》、《滚滚红尘》,到后来他在内地长春电影制片厂合作的几部,包括《天国逆子》、《太阳有耳》等等,他见证了八九十年代内地电影蓬勃发展的一个过程,这些经历都是很难忘的。
04
如何找到正确的路
观众 1:
谢谢导演的分享,谢谢两位嘉宾的引荐和版权联系。我是在百老汇的公众号上面看到了导演写的追忆三毛的一篇文章,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觉得导演非常有文采,文章写的风趣幽默,有很真挚的情感。其中有我印象非常深刻的地方,请允许我分享一下。导演您在文章里说,「创作是一个非常孤独的旅程,就好像一个人在荒野中寻找出路,明明前面一马平川,可是哪一条才是路?明明每天都有太阳,但到底哪一天的太阳才照亮你的明天?没有答案。」然后还有一段,您说,「拍戏的过程繁剧纷扰、鸦飞鹊乱,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雀喧鸠聚的状态,在所有种类的艺术创作中,电影的创作过程与优雅拉不上半点关系。」
我读了您这两段之后,就想问您一个问题,您在与三毛一起合作这个剧本的过程中,如果遇到你们想法不一样的时候,比方说,对方是编剧,是编剧思维,而您是导演思维,当你们意见不同的时候,你们如何统一?是互相妥协,还是一个人完全说服另外一个人?不仅局限于剧本这个问题,您作为导演,可能在拍电影的时候,会遇到资金的问题,要考虑市场观众的喜好,这其中可能还有您自己对电影的坚持和喜爱,这些所有的因素放在一起时,您是怎么找到那个正确的方向的呢?
严浩:
谢谢。我跟编剧聊剧本,如有不同意见,我们就退回去,退到最早创作的时候,我们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他是一个很粗鲁的人吗,还是一个心思很细腻的人呢?还是他是一个很内向、根本不说话的人呢?我们判断的根据就在于这个人的性格,电影里面的情节是人的性格决定的,不是剧情带的,只是靠剧情带下去的叫动作片,当然动作片也有讲究这个人物性格发展的。一般来讲,电影的情节是跟着人物的性格和内心发展,如果出现争辩的时候,就以这个为准。
关于资金问题真的很辛苦,我到现在也正在经历这个过程,比写剧本难一百倍、一千倍。特别是现在,现在是电影行业最可怜的时候,最惨的时候,没有人拍戏,投资的人非常少。那怎么办,我一个做导演的怎么办呢,继续做下去啊。我觉得有时候,上天就是把你安排在一些处境里,让你认识到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曾想过,放弃了,算了,一辈子再也不拍戏了。但是我发现,虽然我在很艰难地面对资金问题,我还在创作新的剧本。我要是不创作,我就觉得很难受。我是要做这件事情的,人生就是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然后尽可能的把自己放在一个比较轻松的环境里面,在生活里面找到另外一个重心,可以是运动、好朋友、看书,总之就是让自己尽可能的既投入又奋力地追求。
《滚滚红尘》剧照
05
大时代下的小人物
观众 2:
今天我是冲着严浩导演过来的。70年代末的时候是香港新浪潮,我看了一本书是《许鞍华说许鞍华》,里面提到一句话说,她想拍第一部电影是因为看到严浩导演跟徐克导演拍了一部电影《茄哩菲》。严浩导演是香港新浪潮的一个很重要的旗手、先锋者。我们会发现严浩导演的作品里有很多大时代背景里边的人物的叙述,《滚滚红尘》也好,《浮城大亨》也好,好像都是人物跟时代的关系很密切。所以导演接下来的下一部作品会不会同样是跟大时代密切相关呢?
严浩:
如果我找到钱的话(笑)。我喜欢拍有点时代感的电影,或者是把人性说的比较透彻的作品。所以有人说,严浩拍的电影复杂,其实是人性复杂。我现在的确在准备一部电影,是讲大时代的,是讲香港抗日战争时候的一个游击队,抗日战争时期全国所有城市里面的唯一个武装游击队。这个剧本已经审核通过了,但是非常难找钱啊。
观众 2:
是东江纵队吗?
严浩:
对对对,东江纵队。
主持人 2:
那是跟《明月几时有》的题材有点像。
严浩:
但是整个表现方式不一样。
谦:
我必须要补充,严浩导演他这几年虽然没有在拍片,但是每一天都在写剧本,我太佩服他了。
观众 3:
我在长春上大学,发现刚才影片中三位主角在汽车里,看到那个场景爆炸的那一刻,后面出现了吉林省图书馆。今年我暑假回到长春,看到有很多地方都变了。我想问一下,在当年90年代初,导演第一次去到内地拍戏,看到长春这么一个有代表性的内地的城市,您的感受是什么?
严浩:
当时到了长春,发现有很多古迹古建筑物,可惜当时遇上了地产发展的时候,很多古建筑都被拆了。我记得当地要拆一个警察局,我们长影的一位美术老师说,这下面是有历史的,拆掉的话,很可惜。
谦:
除了伪满八大部(伪满洲国的八大统治机构)当中的一部是在长春的新民大街上面的,另一条街两边都是伪满的国防部、各种各样的部门。我们可以看到片中有章能才、沈韶华和月凤在湖边漫步的那些场景,就是长春的南湖公园。那个时候南湖公园还不太精致,有很多土坡岸。在这部电影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近似于俄罗斯风味的一些场景:沈韶华坐在马车上面买糖葫芦的那些片段,一定是在松花江上拍的,韶华和能才,以及韶华和于老板,分别有两场餐厅的戏,这两场餐厅的戏是在哈尔滨中央大街的华梅西餐厅的二楼,现在还能看到当时的那种气势辉煌的俄式建筑。
观众 4:
这部电影之所以能够在这么多年以后还有这么多人喜欢,我觉得是因为它实现了一个从文学作品到影视作品完美的跳跃。您觉得从文学到电影需要做些什么的努力?
严浩:
最重要的就是抓住里面一些最重要人物,首先你自己会不会被感染,你觉得你自己会被感染的时候,再把它发展成一个完整的剧本,大概如此。
观众 5:
作为一个90后普通观众,我在看那个时代背景下的故事时,带着挺多疑问。我不太能理解两位女主人公的很多选择都是基于男性,基于爱着这位男性,是否当时的女性都如此?您作为导演,又是一个男性,您是怎么样看待当时女性的这些选择的?
严浩:
我觉得这个问题是没有答案的。因为女性的选择,她可能去选择爱情,可能选择事业,无论在哪个时代,都永远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永远出现这样的人。从前的人和现在人没有分别,到底是爱情重要还是事业重要,人们永远在挣扎着。
主持人:
我也想稍微回应一下。我注意电影里有一句台词,就是韶华在见到章能才之后,跟他说,月凤已经走了,是她自己亲手挖的坟墓埋的。这让我关联到导演回顾三毛的那篇文章里有提到说,三毛亲手挖坟墓埋葬她挚爱的丈夫荷西。从这个细节里面可以看到,剧本因为有三毛的参与,也让我们看到了非常多三毛对爱情的表达。所以这位观众刚刚提到的这个问题,或许也可以从这个角度去看,从剧本背后的这一位作家的角度去思考这个问题。
观众 6:
我觉得您的电影《似水流年》和《滚滚红尘》代表了您的年轻的那个时代,作为一个亲历者是否有对于那个时代的困惑或者想法,以及一些反思?请想问一下导演接下来有计划对于您过去经历做一个总结概括,拍一不电影吗?或者说有这样的创作欲望吗?
严浩:
自传作品是吗?那不敢。不过,我还在摸索一些新的题材。
观众 7:
为什么您那么年轻的时候,会想拍一个这么沉重的电影,您的创作原由是什么?
严浩:
你的问题就是我刚才看电影在想的问题,我说我怎么拍个这种电影,我才三十几岁,拍这个电影干嘛呢。我也不知道,说实在话我真的不知道。我觉得留在作品当中,让大家来解读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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