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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凤凰网财经（finance_ifeng）
每天晚上，和十几位“大哥”聊天，几乎耗尽了乐乐的能量。晚上10点，从团播直播间下播，她一刻也无法休息。为了让那些打榜的大哥能持续捧场，她要精心和大哥们聊天，有些大哥嫌微信打字不满足，还要语音电话。最重要的是，为了吸引更多的大哥，她还要“做作业”——去其他直播间挖大哥，苦口婆心的劝他们来照顾照顾她。通常，睡觉时，已经是凌晨一两点了。这是团播主播乐乐曾经的日常。所谓团播，即在直播间里以女团或者男团的形式表演，观众可以通过刷礼物指定主播表演，或者为喜欢的主播PK刷流水，充满互动性和综艺性。年轻人纷纷涌入团播赛道，在今年已经成为一个现象。团播风口背后是比比皆是的造富故事。流传最广的一则故事是，一位团播女主播的榜一大哥，在某次公会比赛上一口气给她刷了903个嘉年华（一个价值3000元），根据业内平均分成水平估算，该主播直播一夜入账七八十万。掘金者从四面八方赶来，希望借助团播实现财富自由。90后乐乐今年4月成为团播主播，直言“我就是来赚快钱的”。她有着光鲜的履历，211毕业，在二三线城市一家国企工作，2023年遇上部门裁员，那时不是找不到工作，但自己眼高手低，加上还要还十几万债务，听说团播赚钱，就一头扎了进去。![]()
团播直播间 来源/抖音截图
累，是乐乐做团播后的第一感受，这也是社交媒体上不少团播主播常提到的字眼。相比于个人直播，团播动则需要六七个人手，有更高的人力成本，背后有更高效的变现诉求。团播模式易复制，现在这个赛道上已经人员拥挤，公司把流水压力转嫁到了主播身上，更高频率的练舞，更长的直播时间，更无底线地维护榜一大哥，让主播们陷入这个看似美丽却暗藏危险的漩涡之中。高强度团播在业内已经造成过悲剧，今年3月，一位17岁的少年在入职MCN公司做团播的首天，因为没拿到打赏，全天站立直播近8小时，只吃了一顿饭，心脏骤停，抢救无效死亡。看似光鲜亮丽的团播直播间背后是劳动力密集的流水线工厂，社交媒体上碰到有00后小女孩来咨询，乐乐总说，“如果有其他工作选择，一定不要做团播。”以下是她的讲述。第一次去团播公司面试时，老板就非常直白地画饼。因为自家公司小，直播间只有10平米，他带我去隔壁团播公司参观，那家公司大直播间很“壕”，空间很大，而且设备齐全。老板当时给我看这个团的流水截图，团里一人一个月就能赚二三十万，我想这还得了，好像我也能做到，我要走这个捷径。那时我已经在家躺了大半年，上份工作在一家国企做产品经理，在二线城市月薪有1.4万，算是很高的，但被裁员后，我很难找到同等高薪的工作，当时有些眼高手低，加上之前因为一段感情被骗，莫名背上了十几万债务，看到朋友圈有人发招团播主播的信息，流水好几万，我就决定来试试。团播的种类很多，古风、中老年团都有，但大部分还是离不开擦边的。第一周先学跳舞，十几秒的舞蹈一般1个小时就能学会，那些舞都有套路，无非就是扭屁股、扭胯、扭腰、扭胸，完了之后用手摸头、摸肩、摸脖子，都带有一些性暗示。同时还要学习看镜头，什么时候看什么时候不看，看时眼神要能勾人，不能像做操一样盯着镜头，那对大哥是没有吸引力的。我还学了一首叫《摇太阳》的歌舞，歌词里唱“我们一起来摇呀摇太阳”，原本是一首正能量老歌，到了团播直播间，“摇太阳”就是“摇胸”，反正大哥们喜欢看这个。一周后我就上播了。伴随着动感歌曲， 我们五位装扮“性感”的美少女在直播间里摆动，屏幕上显示的小心心、小玫瑰对应一种舞，当有人送出1个钻石的礼物（换算为人民币1.5毛），我会立刻跳起对应舞蹈，扭起胯来。扭胯是我做得最多的动作。团播的模式和2018年爆火的选秀节目《偶像练习生》很像，大量时间要在舞蹈室里练舞，然后在直播间里找到你的粉丝给你花钱。只是在直播间里，团播最主要的是你要足够的会来事儿，才能留住大哥。在做这行之前，我一直以为做团播得是美女才行，但事实上门槛很低，全靠美颜。直播间会专门请人来调美颜参数，调一次3000块。调美颜的时候，所有人都要画好妆，换好服装，轮流上去试镜调参数，完了之后所有人都站在镜头面前，又调一次，前后差不多得花半个小时。我待过的两个公司，每次换新的团和成员，都会重新调一次美颜。有一次我上班，还在化妆室里化妆，进来一个女孩子，形象很一般，我以为是来面试的，后来才发现她昨天就跟我们一起跳过舞了，我第一次见时她已经做好了妆造，现在卸了妆又没有美颜，就真的认不出来，我遇到好几次这种情况。一开始做团播我就完全没有心理障碍，不怕被熟人看到，反正有化妆和美颜，人会变样，而且就算我的朋友同事看到了，问这是不是我，我就说：不是，怎么可能是我。
刚做团播两三周，就有一个大哥（指直播间刷钱的用户）让我给他发裸照，说今天给他拍了，他明天就给我刷嘉年华。第二天，我去问老板怎么办，老板让我去网上找一些不露脸的照片发给他。我知道这是不对的，但老板和运营就会引导你这样做，让你去线下见大哥。成为团播主播，这几乎是难以避免的“工作”。这一行最重要的是得会“写作业”，我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叫“写作业”，反正就是一个维护大哥的任务，要让大哥消费，一个小主播一定要“写作业”，不然直播完全没有流水，PK也不会赢。公司给我们规定回家之后至少写30个到50个“作业”，去其他直播间挖等级高的大哥来你直播间，而且第二天上班的时候，运营还会来翻你手机，看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写”满30个大哥。我就跑到其他团的直播间去挖大哥，话术就说“大哥我是一个新人，能不能来直播间里支持我一下”，一开始这样还能找到一些大哥来，但后面行业越来越卷，美女太多了，抖音打赏等级高的大哥，有很多主播找他写作业，他们选都选不过来，根本不会看你的留言。头部直播间大哥更是挖不动的，因为他们在这个直播间是有“守护”的主播的，为那个主播消费很多，是不会轻易走的，说白了是“有主人”的。我们让大哥刷钱的方式有两种，一种叫爱情票，公司会鼓励你去跟大哥“谈恋爱”，因为隔着手机屏幕，可以谈十几个大哥，而且大哥是有周期的，可能最近上头，一个月刷几万块钱，第二个月没钱了就走了，或者大哥没钱了你就不理他了，那得多维护几个，得有持续不断的大哥。一种叫情怀票，就是做大哥的红颜知己。你要打造一个人设——一个积极向上很正能量的女孩，每天过得很辛苦，但你相信生活会越来越好，遇到什么事情你都能努力克服，让他愿意支持你。公司也会对我们有一些培训，去看大哥的主页，看他喜欢什么，发什么动态，就针对性的聊天，给他一些情绪价值，让他觉得在网上找到了知音，就会来跟你刷礼物。小公司为了赚钱不择手段，我当时的公司老板甚至直接把我们整个团拉出去陪酒。他先跟我们说今晚上直播快结束的时候这些大哥会来直播间刷嘉年华，在行业里这叫做“接你下班”，直播结束后老板就在KTV组了一个局，让我们跟这些大哥喝酒。这些大哥心里是不会尊重我们的，有女生说我喝不下去了，他们还是会让你喝酒。一个刷钱最多的大哥，大家都围着他，是当晚的主宾，看起来跟平时见到的中年人差不多，但喝了点酒后，说话就粗鲁了，开始动手动脚。我看到他故意把手搭在我们团的一个女主播肩膀上，手慢慢放低抓她的胸部，这个女孩当时就惊讶了一下，眼神看着我求助，我给她摆摆手，示意别接受，那个女孩反抗了一会儿，没反抗成功，后来也就接受了。这个大哥给每个主播刷了一个嘉年华，3000块钱，一个主播就提成20%，你说那才多少钱？我当时没待太久，找了个借口先走了。这类事发生过不止一次，这次之后，老板知道我资历和年龄在这，是不愿意做的，他后面就喊了团队里一个年龄很小又很单纯的女孩子去陪酒，那个女孩回来后也很难受。团里还有一个女主播和她的大哥吃饭，被大哥的女朋友看到了，第二天来我们直播间骂她不要脸，骂得很难听。做团播，累的不是跳舞本身，就是得想方设法的去维护大哥，去给他们喂情绪价值，成为这个人情绪的奴隶。这很消耗你自己的能量，甚至有的大哥还要跟你打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小时。有一个大哥邀请我，让我去他的城市，给我买机票，我后来还是没有去。据我所知，从小主播到大主播，线下维护这是避免不了的，大哥跟你聊到一定程度，是一定会提见面的要求的，“我给你消费了这么多钱，不见的话，我就不消费了”，你可能靠各种理由会拒绝一次两次，要想留住他，你不可能一直拒绝他的。你不知道这些人喜欢看团播的什么，千奇百怪的团都有。好几个团我都看到过，有的专门会有一个很胖的女孩子站C位，也能吸引流量。穿着农村衣服像是城乡结合部出来的女团，跳的舞很奇怪，也有人看。团播有很明显的生命周期，这两天很火过两天就衰落了，要么是换风格或者妆造，从古风换成情景演绎，要么是换运营和团员，不停的试错迭代，看到底哪种方式有人看。![]()
一些风格独特的团播 图片来源于网络
有段时间团播流行“惩罚团”，虽然有5个女主播，但大家一直点一个主播跳，看到她跳得累得不行，表情很狰狞，好像看的人才有乐趣。这种是有剧本的，我之前靠做这个流水才有了一点起色。直播前，运营会给我简单培训一下。当时我跳的是搞怪舞蹈，背景音乐是“一元一串的钵钵鸡”，我需要像一只公鸡一样，从舞台后面“扑腾”着翅膀飞到舞台中间，一前一后耸动着脖子，学着公鸡走路。刚开播，公司的人就伪装为路人一直点我跳舞，因为直播很多，路人也不知道你直播了多久，才开播五分钟，我就假装跳得很累，说要去喝口水，就在镜头看不到的地方拿矿泉水简单打湿胸口、腋下、大腿根部等地方，假装是汗水，再回来接着跳。我们还有求饶的套路，哀求大哥放过，主持人会带节奏，专门cue我，慢慢的就有越来越多的人点我跳，都不需要运营的人来伪装路人了，我假装生气骂这些人，离开镜头再用水接着打湿一下再上来。总之整场直播不会让我休息，因为一休息，大家看不到乐趣了。就像片场教小明星演戏似的，在镜头外，运营的人还会1：1教动作。不能很含蓄的展现累，一定要很夸张的做动作，比如说仰着头说好累，或者用手撑着膝盖弯腰喘气，我就跟着运营的动作照着做，现在想起来那个画面很搞笑。但实际上，整个过程就是很累的，跳一个小时就是我体力的极限了，到后面我手都抬不起来，动作变形，还有人会刷礼物让你加速跳、加倍跳，还会带节奏说跳不标准了就不刷钱了，我就要重新把动作调整好，还要情绪很饱满地骂点你跳舞的人。这样做后，我们当天的流水就有起色了，之前一天就几百块，做惩罚团后，一天流水就涨到了两三千，也因此，那个月我只做了半个月，薪水就拿到了8000块。除了这种玩法，常见的还有团内PK。这是直播里常见地刺激用户刷礼物的方式，以前得两个直播间才能做，但团播把这个场景压缩在一个直播间里，一个团里几个女孩轮流PK。这是团播最主要的流水来源，平时的小舞蹈只是为了引流，终极目的是主播PK，因为PK才有守护的大哥来刷大礼物。PK流水少的人，之前有严厉的惩罚，后来抖音禁止了，就公司内部惩罚，比如要留下来打扫直播间，或者加班写作业。 ![]()
团播直播间PK 来源/抖音截图
有的团里，还有女主播互相撬大哥的，相互私下给对方大哥发黑料，一些公司就专门出了相应的规定，避免这种恶性竞争。看客刷一毛钱，就能让一个美女跳一次舞，我觉得这其中有支配的快乐，女主播跳了很久之后，那种很累的状态，会让人有一种虐待的爽感，胸下、腋下一些地方湿了，也有性暗示的成分在其中。你长得这么漂亮，现实里可能都不会看我一眼，在生活里，一毛钱掉到地上可能都没人捡，但在这里，我一毛钱就能让你跳舞，还让你为我争风吃醋，很能满足人性隐秘的欲望。团播看着赚钱，实际上比一般直播烧钱。普通的直播一个人在家里就能播，而团播投入更高，需要场地，得有灯光舞美，还得有5个主播和一位主持，再加上一个运营，一个团播直播间至少得有7个人，台前台后都是成倍的开销。设备、场地、灯光都要钱，加上折旧费、人工费，直播间开一天就有两三千的成本出去，如果不能很快的把流水做起来，把成本收回，公司会很亏。这也让团播的工作强度比一般直播更大。相比于坐办公室动脑，我知道做团播更需要体力，但我一开始也没想到会这么累。每天必须播足6个小时，时间看起来不长，但实际上这只是你上播的时间，不是你一天上班的时间。一场直播两个小时，两场之间有间隔时间，加上还要做妆造、要学跳舞，晚上回去还得做个人直播，还要维护大哥。那段时间早上八九点到公司练舞，下午、晚上一直直播，10点多回家再自己直播一小时，还要“写作业”，忙到凌晨两三点才能睡。强度大，加上团播的存活周期很短，一两个月就淘汰一批人，公司得不停招人。社交媒体上，一些人伪装成主播，讲述自己做团播的成功故事引流，招一些涉世未深的学生加入，事实上，这谈不上是一份不错的工作，甚至是在各方面压榨你，薪资没网上说的那么高。团播一个月只休4天，工作强度又大，为了吸引年轻人签合同，会给保底。我当时的月薪是保底6000块，流水提成20%~30%，如果流水提成没超过6000，就按照保底的6000给你发工资，如果流水提成超过了6000，就按照流水提成发。我所在的团太小了，流水一直没做起来，拿的基本都是保底工资。如果这些年轻人认知本来就不够，很容易在这个行业里被公司骗。最近我因为出了一个小车祸骨折了，退出了团播，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就没拿到公司最后一个月工资。行业里大部分人都因为公司压工资的原因，离职拿不到最后一个月的工资。因为我们跟公司签的不是劳动合同，而是合作协议，没法通过劳动法维护自己的权益。这类合作协议里还包含竞业条款，即便你在的这家公司条件不好，中间想换公司，也会因为这些条款而被绑死了，违约就要赔钱，除非你就下定决心离开这个行业，这时竞业协议才影响不到你。不仅容易被公司“骗”，还容易被大哥骗。公司要求你去做爱情票，大哥可能会发现你不止一个爱情票，然后来找你麻烦，而且在这种真真假假的感情维护里，有的女生她分不清楚这是不是爱情，培养到后面，大哥还可能说自己有难处，找你借钱又不还。我是90后，社会经验相对更丰富，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但身边的女孩子几乎都是00后，刚出学校没多久，对这些是没意识的。我身边那些年龄很小的00后，都还在上大学，暑假就来做，认为这能赚钱，她们觉得每天能穿很好看的衣服，化好看的妆，学一些好看的舞蹈，同学拉着同学一起来做，甚至还想做成个小网红，在学校里很出名，满足虚荣心。市面上有很多称团播很赚钱的消息，我就很害怕更多年轻女孩子被骗进来做团播，对刚进社会的女孩子来说，很容易走歪路。如果长期耗在这个行业里，赚了一两个月的快钱，就看不上那些每个月只能赚四五千的工作了，那就只能在这个行业里面一直耗下去，但又学不到什么东西，除非你赚了很多钱能上岸，不然的话就是在这上面浪费青春，浪费时间。年轻时还是应该有一些好的历练，而不要虚度在这上面。社交媒体上，有年轻女孩想做团播，问我意见，我都会给出否定的答案：这个行业不适合你，但凡有其他的选择，都不要做团播主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