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微知著江河情(一)
美丽中国的画卷上,镌刻着和谐共生的警语。我们熟知的林立功们,像历史书上望梅止渴的人,遥望黑山峡,不多取一滴黄河水,建成大型能源化工基地、实现西海固百万移民出山、开辟享誉世界的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业……他们的接续者,在一点一滴的细节处,践行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战略。新时代的治水思路,落在无数寻常人的行动中,还有内心的情感上。
种出来的大产业:植绿六百里,沟通东西方
与上一代黄河水利人相比,儿女们的人生可以有很多选项。林立功、徐迎水他们,一生中最具决定性的改变只有一次,就在黑山峡,他们从干山枯岭的西海固深处走出,成长为改革开放后第一批黄河水利人。在这个缤纷世界里,儿女的职业选择又并未远离水利,年轻一代深受林立功他们的影响。
手机提示音叮咚响了,微信来了!
徐迎水拿起手机一看,是儿子徐扬发来的微信。此时,徐迎水正组织宁东水务干部职工听讲座。一间会议室,坐满了人。五十来岁的徐迎水,没有像某些同龄人一样谢顶,倒是两鬓杂生了些许白发。他精神饱满,看起来仍然年轻。他们前几年的预测没有出错,宁东能源化工基地已成为宁夏第一用水大户。
“爸,我通过了国家能源集团的面试,组织人事部安排我回宁夏,参加宁东的煤制油项目建设。哈哈哈!”
“不能麻烦你高玉珠阿姨。”徐迎水回复一句。
“请您放心,我的书不是白读的。我的专业是您选的,和宁东能源化工基地对口,不回宁东,能去哪里?”徐扬秒回。
“宁东的‘三清博士’有不少,你要谦虚。”
“嗯!”
“祝你一切顺利。”
时间过得飞快啊!儿子徐扬今年30岁,一口气在中国石油大学读到博士毕业,不过,至今还没顾上谈女朋友。给父亲发微信时,徐扬已被一辆小车送进了宁东。徐扬长得一点儿也不像父亲,中等个头,眉毛很浓,戴一副近视镜,英俊的面庞透出浓浓的书卷气,就连步态也显露出一种学者的沉稳。徐扬站在一座金字塔状的橙色大楼前,抬头一望,一缕流云正驻足楼顶,云罅处的阳光照得大楼通体闪亮。大楼脚下,是一汪被垂柳和杨树环抱的湖泊。金山银湖,有一种美好的寓意。这里是徐扬今后工作的地方,他心情愉悦,扶正架在鼻梁上的眼镜,走进办公区。
在金山大楼的二层,姚处长接待了徐扬。
姚处长目前有了新职务,是这家企业的煤化工项目统一管理处主任,负责所有建成的和在建的煤化工项目。虽然负责的板块大,肩上责任重,可姚处长级别不变,大家见了面仍叫他姚处长。姚处长热情地欢迎徐扬博士的到来,还问了徐扬的学习情况和研究方向,当场提出让其下基层锻炼。
“我服从安排!”徐扬立即回应。
徐扬的快速反应,让姚处长一惊,不由得把这个青年仔细打量一番。姚处长清楚,分配工种是一件很让自己头痛的事,一些青年认为,进了工作单位,工种一旦确定下来,这一辈子就很难有大的变动。按照惯例,高学历的职工总期待有一个好的工作岗位,所谓好的岗位,并不一定有多少技术含量,但肯定不在生产车间。眼前这个青年不一样,只在乎尽快投入工作,至于被分配到哪里,似乎并不在意。
“要你去生产车间,这么痛快?”姚处长笑问。
“我虽然博士毕业,但对生产一线不了解。既然我未来有可能从事研发,非得熟悉生产流程。只有这样,研发才不会脱离实际。”
“说得好!不熟悉生产现场,搞研发会很吃力。”
“请姚处长安排我的去向吧。”
“好!你就从一名操作工干起。”姚处长站起身,双手按住办公桌愉快地说。坐在边上的办公室主任也跟着站起身,走到徐扬跟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徐博士啊,姚处长动员你下车间,你这一进车间的大门,就实现了历史性突破。”
徐扬一愣,茫然地盯着办公室主任。
“工人中的博士,博士中的工人。”办公室主任脸上放着光,伸出右手的食指,“你一下到生产车间,经过了班组锻炼,和别的博士就不一样了!在咱们单位,在宁东基地,你是博士下到班组第一人,一定得珍惜机会。”
徐扬迎着姚处长的目光点了点头。
不一会儿,烯烃分公司来了一位副总经理,接走了徐扬。烯烃分公司的装置区塔台林立,管廊纵横,到处都是高温高压环境,噪声也大。两人到了办公区,副总经理递给徐扬一套崭新的工作服,让他就地换上。要下班组,就不存在和旁人去挤一间办公室了。往操作间走的路上,这位副总经理瞅一眼穿着工装的徐扬,有些不好意思地问:“哎,听说你在中国石油大学一路读到博士毕业,一直在钻研能源化工,他们说得对吗?来到单位的博士,一般都进了研究机构。你到底是不是博士?”徐扬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笑道:“只有接受了工人师傅的培训,我才能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博士。”
副总经理一怔,以欣赏的目光看了看他。
徐扬的性情有随遇而安的烂漫,这一点倒是像极了父亲。在聚合车间的轰鸣声里,副总经理把徐扬介绍给车间主任,车间主任又把他介绍给马班长。副总经理和车间主任一走,他就变成了聚合车间的一名实习工,跟马班长学习扳阀门、开机泵、维护装置运行。他对轰鸣的聚合车间充满好奇。
上班第一天的经历,让徐扬刻骨难忘。马班长给他讲解工作流程时,他用钢笔在小本上飞快地记录。马班长一见博士的认真劲儿,脸上乐开了花,一下子有了博士生导师的自豪感,把一个简单的问题对徐博士叮嘱了好几遍。过了一阵,车间主任急匆匆地跑到现场,老远对马班长打了一连串手势——意思是说捞渣机出了故障。马班长冲对方高高地抬起右手,大概是说马上处置。
捞渣机一旦发生故障,就会停止运行,渣聚攒得满满的。这时,就得人工清理这些工业废渣。快速清理捞渣机,绝对是一项体力活。马班长对徐扬说:“徐博士,走吧!”又顺手递给他一把铁锹。整个班组的工人,来到车间外部,一个挨一个低头弯腰钻进了捞渣机。捞渣机像一间黑暗潮湿的大房子,面积很大,但高度不足以让一个人直起身。他们埋头用手上的锹铲着废渣,一锹一锹地通过一只小孔朝外抛。马班长说,捞渣机带动刮板、带动链条,被工业废渣一堵塞就得停机,就会造成生产损失。这种情形下,非得把废渣从捞渣机里掏出来,保持设备整洁,使之持续平稳运行。
徐扬自小到大没干过体力活,第一次在捞渣机里干活,很不适应。一钻进捞渣机腹部,他就感到了压抑感和窒息感,但也只好学马班长的样子埋头干,只一阵子手上就磨出好几个水泡。额头咸涩的汗珠直往眼睛里灌,他见周围谁也没有停下歇息,于是硬撑着坚持把活儿往完干。埋头忙碌了四个小时,临近下班,大家拖着疲惫的身躯,带着一股难闻的气味走出捞渣机。
儿子第一天上班,徐迎水开车专门来接。在金山银湖的边上,借灯光看见徐扬的工装上满是污垢,又听说儿子在烯烃分公司当上了见习工,他居然开心地笑了。徐扬在副驾位置上坐定,浑身散发出来的工业废渣味儿,让徐迎水感到新时期产业工人的坚韧。这时,徐迎水忽然想起自己参加工作第一年,在甘肃景泰川五佛泵站实习的情景,想起了自己在黄河水面上管理拦污栅、捞草的时光,又一次想起了自己的恩师崔敬乾……崔师傅对他的恩情,像岳母刺字一样烙在了他的生命里,他的心情一下变得复杂起来。徐迎水把车窗摇下来,任凭凉风一股脑灌进车厢。
徐扬第一天走上工作岗位,进了车间一线,心情愉快。他抬头望一眼夜空里的星星,觉得伸手就能摘下来一颗。
林立功的儿子林邀月,此时也在宁煤集团工作。
就像工业和水的紧密关联一样,林邀月也服务在宁东。
说来很巧,林邀月几个月前从北京外国语大学毕业,没想找工作,也没考研的想法,回到银川就一个人窝在家里打游戏。林立功既当爹又当妈,对儿子的未来感到几分忧愁,每一次劝说总被儿子一句话顶回来:“休息一段时间再做职业规划。”有一回亲友聚会,高玉珠提出她的身边缺一名翻译,可以带林邀月去北京实习,发挥专长,以编外身份参加煤制油项目在北京的工作。林邀月不顾父亲反对,跟上高阿姨走了北京。
林邀月来到北京,宁煤集团与南非沙索公司的谈判已近尾声。
中外双方围着一张谈判桌谈了十年,彼此都没有得到预期结果。谈判桌上得不到的,是买不来的,更是求不来的。国家计划引进的煤制油核心技术——南非沙索公司的费托合成技术充满变数。林邀月来北京的第二天,高玉珠在办公室约见沙索公司代表。双方人员围在一张会议桌前,面对面地开始了长时间沟通。谈判一开始,气氛陡然紧张。
“沙索公司在决策上的拖延,是最失策的地方。”高玉珠说一句,林邀月立即向沙索公司的代表翻译一句。
“拖延?NO!NO!”沙索公司的代表库布斯耸耸肩,举起双手,“我们沙索公司的原则,是把一切工作做到细处。”
库布斯是南非沙索公司的一名高级工程师,长着一双碧蓝的眼睛,满头卷发,是一个懂技术又善于权衡利弊的人,通常能听得进去中方人员的意见。相比另外的几个代表,库布斯善于用心思考,并非固执己见的人,因而这些年与中方人员相处得非常融洽。每次谈判一开始,库布斯先生在谈判桌前一坐下来,准会把衬衣袖子挽起来,露出两只胳膊上茂盛的毛发,像一头气势汹汹的雄狮。高玉珠觉得这人的架势有些滑稽,便给库布斯取了个绰号“屠夫”。库布斯知道了大家叫他“屠夫”,也不生气,反而乐滋滋的。
“在我们最需要沙索的时候,并没有谈拢。”高玉珠真诚地说。
“我代表南非国企,如您代表中方利益一样。”库布斯回应道。
“现在我们中国的情形发生了变化,我们的费托合成技术已在内蒙古走完中试。总部提出,可以考虑采用国内核心技术。”
“中试,并不代表它成熟,你们将要面对的是工业应用。”
“可是国内技术的出现,让我们多了一种选择。”
“没错,我承认。”
“我们正准备对国内技术进行审查。”
库布斯沉默了好一阵,缓缓地抬起头说:“如果是这样,你们可以依据合作协议,向我方提前一个月以书面形式提出终止合作。”
是啊!一个国家,一个民族,要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不搞自主的国产化是不行的,这需要很多能够承担高难度技术的企业,进行核心技术的突破与首台首套产品的研发。
早年,林立功在宁东生活区的小餐馆里,当众对高玉珠说过的这句话,如今应验。中外瞩目的煤制油项目,最终要实现高度的国产化、成套技术的国产化。回想起来,命途多舛的煤制油,先向西方国家,再向南非寻求核心技术受阻,漫漫十年,很多人的青春年华竟然是围着一张谈判桌度过的。这使高玉珠和同事们深刻意识到,如不掌握自主研发技术,在今后的发展中还会被人处处“卡脖子”。很快,国内的煤制油核心技术通过技术审查,众多院士和专家给出评审结论:“加快项目推进,实现工业应用。”
宁煤集团与沙索公司的联合工作组,最终宣布解散。
联合工作组解散的那一天,中外双方人员开了一个简朴的茶话会,互道珍重。回想起这些年在工作上的点点滴滴,库布斯先生有些动情,站起身来与高玉珠相拥而泣,还不忘幽默地说:“唉,我们最终还是离婚了!”在场的所有人不胜唏嘘。这是林邀月跟高玉珠来北京实习的第三个月,他与南非沙索公司的专家并不熟,但被现场气氛感染了,眼泪不由得哗哗往下流。林邀月一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南非虽然与我们是友好国家,也唯有南非与我们有谈判的可能,然而,无论是中方还是南非,每一家企业所代表的都是自己国家的利益,这个结果并非沙索公司愿意看到的。在谈判桌上的一次次争论,并不妨碍双方人员一起度过了很多愉快的时光。
这支宁夏工业团队,仍然驻扎在北京,并没有撤回来。在国家多个部委的指导下,中国人完全自主的煤制油项目指挥部在北京成立。高玉珠代表宁煤集团,率领上百名工作人员,驻京调研走访全国各大科研院所和设备材料商。国家发改委对项目实施提出了严格要求,一定要实现85%以上的国产化率。
不能否认,离开了南非沙索公司,煤制油项目推进中遇到的困难会很多。有一回,一位国家部委领导在办公区忧心忡忡地说:“没有高端装备的国产化,就无法实现国家的现代化。煤制油是一项世纪工程,也是一项非凡工程,理应肩负起国产化大任。如果我们不能利用好这次机会,就会丧失一次推行国产化的绝好机会。没有实际地干,空谈国产化必定是虚无主义。推进国产化,就得给国内企业提供尝试的平台。”
高玉珠夜不能寐,短短几个月下来,她苍老了许多。
围绕煤制油的重大装备和材料保障,他们常常出差,调研并确认国内企业是否有能力承担起国产化重任。技术人员都清楚,此前国产的很多装置、设备以及仪表阀门,质量是不过关的。既然要搞国产化,他们就得认真走访,与供应商交流,看对方产品的参数和制造能力,摸清和梳理国产化内容。
有天凌晨3点,高玉珠忙罢,站在办公室的落地窗前。北京夜色迷人,她目光低垂,看着流光溢彩的街灯,大道上没有了繁忙的车辆,映得路面像一条条流金的河。崔工打了一个哈欠,仰起一张困倦的脸,站起身原地甩甩胳膊、捏捏肩,缓缓地朝落地窗跟前走去:“高处长,你先歇息吧。”
“都说北京人生活节奏快,和我们比呢?”高玉珠扭头笑问。
“我们的节奏和强度远远超过北京人!”崔工说。
“上级来电话,说煤制油项目建成那一天,要为我们庆功。”
“嗬,我们这里可是一个看不见的战场。”崔工笑道。
“崔工,上级要求我们加快工作。你明白吗?”高玉珠说。
“这是要求我们充分考虑细节,消除短板。”
“是的。”
林邀月揉着惺忪睡眼,从办公桌上抬起头来,瞧了瞧。只听见办公区一些工作隔断里,传出此起彼伏的呼噜声。原来这天晚上大家照例在加班,有些人太累了,便伏案睡着了。林邀月迷迷瞪瞪地说:“高处、崔工啊,这里真忙,比我读高三那年还要忙!”高玉珠和崔工相视一笑。白天忙,晚上忙,他们通常要忙到凌晨两三点,天亮了照常工作。一切的忙碌,只为保证工作进度不受影响。
北京煤制油项目指挥部远离宁东,是一个看不见的工作现场,早一天编制出国产化方案,煤制油项目才能早一天开建。
在一个周末的上午,汪吕开着车载上林立功、高操戈和徐迎水,穿行在自家酒庄弯曲起伏的路上。路两侧是成排的防护林,像一张天然的保护网守卫着这座葡萄园。透过林带的缝隙望去,一道道五线谱似的葡萄架整齐有序,呈一条线。毫无疑问,汪吕把真金白银连同真心真情一股脑儿投进了葡萄园。像这样的小酒庄,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已经涌现200多家,葡萄园手手相挽,伸出贺兰山下,蜿蜒600里。
这里是贺兰山东麓,一个享誉世界的葡萄酒产区。不沿边不靠海的欠发达地区,何以有此创举?美国《纽约时报》说:“宁夏酿造了中国最好的葡萄酒,唤醒山麓荒漠的,不仅是葡萄,还有勤劳而努力的人们。”当然,也离不开黄河水的滴灌。
汪吕的葡萄酒庄位于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的最南端,在红寺堡区的地界。红寺堡在荒漠戈壁里崛起,经过多年的开发建设,已形成一定规模。这里的城区,楼房林立,一条条笔直的公路两侧绿树红花,青草芬芳,俨然一个小巧的园林城市。城外,过境铁路横空跨越,高速路绕城而过,山梁上矗立着无数风车。银色的硕大发电扇叶镶嵌在高高的装置上,在阳光下迎风转动,像时代巨轮不动声色地行进。
“葡萄美酒,三分在酿,七分靠种。”汪吕边开车边介绍,“高操戈,咱贺兰山东麓有一句话——好的葡萄酒是种出来的。”
“水的问题是怎么解决的?”高操戈问。他早年第一份工作是在黄河边上的扬水泵站,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仍关注着水资源。不用细说,这与高操戈从事能源化工行业有关,也与当年他在扬水泵站工作时的刻骨记忆有关。
“地下井水已被禁绝开采,只能靠黄河水滴灌!”汪吕笑着说,“多亏立功和迎水,他俩早几年动员我做滴灌,我照办了。”又一脸严肃地补充,“不搞滴灌节水,酒庄没法做。由于我的滴灌做得好,还得了政府节水奖。这荣誉买不来!”
汪吕说到节水的话题,脸上仍带有曾经是一名黄河水利人的自豪感。每天,他只要两只脚踏进葡萄园,看见大地上青葱的苗木和果实,心里就踏实得很。这种美好的成就感,也是他当年混社会时所体验不到的。
车子在一座下沉式酒窖门前停下。酒窖四周是绿油油的一眼望不透的葡萄园,有几个产业工人在葡萄架下忙碌着。汪吕几人站在地头上,仔细察看绿叶间缀着的一串串青色果实。这些果实在漫长的生长期呈白色,成熟时猛然转成黑紫色,被称为紫色葡萄。
“做到今年,投资收回了吗?”高操戈忍不住又问。
“没有!”汪吕嘿嘿笑了,“经营酒庄,投资周期漫长,回报过程漫长。一时半会儿,我们把投资收不回来。”
“大的投资集中在哪一块呢?”
“主要在支付劳务费用上。”
“产业工人都是移民群众吗?”
“对,都是西海固来的移民。”汪吕手指着远处的葡萄架下几顶起伏的红头巾,“在世界葡萄酒强国,都缺产业工人,这个现象无一例外。葡萄酒产业是劳动密集型产业,直到今天,法国波尔多的很多酒庄为确保有优质的原料,仍沿袭了人工采摘的方式。但是波尔多的酒庄通常在采摘季找不到产业工人。法国人为解决工人短缺问题,雇请外国劳工。西班牙人和乌克兰人乘坐大巴车浩浩荡荡地拥进了法国。”
“咱们贺兰山东麓是个年轻产区。”
“对。但种葡萄的故事,咱多得很。”
“哦,都有哪些故事?”
“说起来,跟尼克松访华有关。”汪吕神秘地笑了笑,继续说,“当年美国总统尼克松来到东方,踏上破冰之旅。周总理设宴招待,尼克松却拿出自己带来的干红葡萄酒。尼克松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州,他访问中国时所带的正是加州纳帕谷出产的一款葡萄酒。我们此时才惊讶地发现,我国酿造葡萄酒的工艺还停留在解放前,都是甜型葡萄酒,而国际上通用的交流酒是干型葡萄酒,也被称为现代葡萄酒。尼克松回国后,周总理指示轻工部,改变我国与国际先进葡萄酒酿造业长期脱轨的境况。”
直到20世纪80年代末期,我国干红葡萄酒的进口量只有区区几吨。这个数字说明国内市场狭窄、有限,也说明国内自主生产的葡萄酒会滞销,可宁夏人还是坚持种葡萄、酿美酒。宁夏人在贺兰山东麓孜孜不倦探索了几十年,让中国的现代葡萄酒实现了质的飞跃,如今发展到开枝散叶的重要阶段。
酒庄的品酒间是葡萄园深处一栋独立的矩形平房,足有500平方米。一张长长的桌子上铺了洁白的桌布,摆了一排开启的葡萄酒瓶,每一个人眼前都立有好几只高脚杯。杯中的葡萄酒,有赤霞珠、黑比诺、西拉酿出的,也有品丽珠所酿的。这些酿酒葡萄苗木的发源地,不是在波尔多,就是在勃艮第。品酒间安静、明亮,空气清新,汪吕轻轻摇晃高脚杯,带领大家品酒。
汪吕煞有介事地看一看高脚杯,嗅一嗅,品一口,努力捕捉葡萄酒的颜色、气息和口感。罢了,还乐呵呵地说这一款酒里有青草和皮革的味道。林立功并不掌握葡萄酒的知识,这一回只是坐下来安静地听大家谈论。
“咱们通过这一系列动作分析葡萄酒,比如它的外观隐藏了什么?香气透露出了什么?口腔的触感又暗示了什么?”汪吕说。
“这里可有大学问呀!”徐迎水笑道。
“但也不能像你那样咂吧着嘴,随意发出对某一种葡萄酒的感叹。这样,会干扰到别的品酒人。”高操戈揶揄汪吕。
“嗯,你说得对。”汪吕点了点头。
“品酒的场合要布置得再白净光亮一些,这是对葡萄酒的尊重。”高操戈又说。
“嗯,你说得对。”汪吕又点点头。
“葡萄酒可以让你展开想象的翅膀。”高操戈端起酒杯,继续说,“成熟的品酒师通过观察葡萄酒的颜色,能获取到葡萄酒的很多信息。能准确判断出有没有氧化,什么葡萄品种酿造的,产区来自哪里,采用了怎样的工艺,酒的年龄大小以及酒精度的高低……轻轻摇晃酒杯,可以让葡萄酒的香气放大,不同工业原料酿造的葡萄酒有不同的香气特征。口腔尝试是最后的品试,含在口腔里的葡萄酒会反馈很多信息,比如酒酸是否优异、单宁酸是否细腻。这时,葡萄酒的潜在品质也会突显出来。”
“老高,你是一个高人啊!”汪吕竖起右手大拇指。
“你们这些酒庄主总纠正别人抓酒杯的要领,正确的姿势应当是托住杯底,或抓住杯子细长的脚。”高操戈笑着说。这时徐迎水插话:“请注意,不要托酒杯的脖子,手上的体温会传递到酒体,影响葡萄酒的口感。”
汪吕乐呵呵地看着他们,愉快极了。他心中有愧,乐意被高操戈揶揄,甚至乐意被高操戈痛痛快快地骂一顿、揍一顿。这一回,因为徐迎水和林立功从中说和,汪吕这才把高操戈隆重地请到红寺堡,请到自己的酒庄。
“高操戈,你对我们葡萄酒人还有何建议?”汪吕说。
徐迎水乐了,说这个问题绝对问对了人。又说高操戈现在是一家精细化工企业的大老板,要说他手上握了几个亿的资产,都是我们说少了。还说到高操戈对葡萄酒的了解可是一般人比不了的。早在十几年前,高操戈就和朋友结伴去波尔多采购过葡萄酒。高操戈听了,连忙摆手,说只是喜欢葡萄酒而已。
“非要我提意见,那我只提一条。”高操戈笑着说。
“请讲。”汪吕急忙抬手说。
“请你们酒庄传递一个理念,品酒的人不要嘲笑喜欢干杯的人。”高操戈这么一说,在场的人全笑了。
“我和朋友一起喝葡萄酒时总喜欢干杯,也总被朋友笑话。”高操戈这么一说,在场的人都笑了。高操戈反而认真地说:“咱们中国是一个快速发展的国家。西方人习惯慢慢品酒,这是西方节奏,意在倡导一种悠然闲适的生活。中国人不一样,讲究快,像饮葡萄酒,咱们在餐桌上也讲究中国速度,喜欢干杯。”
“东方和西方,人的习惯是不同的。”徐迎水说。
“外国人独自饮酒,中国人喜欢和朋友一起。”汪吕说。
他们接下来用中国人自己的习惯大口喝酒。汪吕与高操戈一笑泯恩仇,大家轻松畅快地说笑,一次又一次地干杯。醉眼蒙眬时,林立功一改往日的持重,兴奋地嚷嚷着叫人取来笔墨纸砚,要在酒庄留言簿上写留言。他真心为汪吕的事业发展而喜悦,为荒漠变绿洲而喜悦,为贺兰山东麓的葡萄美酒而喜悦。
宽大的留言簿打开了,林立功提笔要写,却被汪吕拦住。汪吕拽着他的胳膊走到一面洁白的墙壁前指了一下。林立功略作沉思,一抬头,在壁上题诗:
写了诗的这面墙的对面墙上,镶嵌着汪吕酒庄近几年所获得的十几项国际大奖的精美展板,下方摆着奖杯、证书和琳琅满目的瓶装葡萄酒。这些年,汪吕的酒庄业绩斐然,走进贺兰山东麓的人们,很难想象在一个干旱少雨、极为缺水的地方,人们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才换来今天的收获。
贺兰山东麓葡萄酒自信地登上了时代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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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樊前锋
陕西富平人,宁夏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黄河黑山峡》《贺兰山东麓》《闽宁镇记事》《闽宁山海情》《社会主义是干出来——乌金裂变的宁夏启示》等十余部,担任大型文献纪录片《闽宁纪事》总撰稿。
出 品
宁夏共产党人杂志社
编辑 | 赵斐斐
校对 | 汪晓慧
统筹 | 刘立祥 胡亦茹
审签 | 赵志强 张雪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