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灌贺兰山东麓(三)
碧蓝的天空,晴朗无风,没有一丝云朵,干部职工远远观望着一座高高的工业装置。当对讲机里传来“点火”的信号时,大家齐刷刷仰起脖子,看见天空中一团火炬在冉冉升起。红红的火苗一跳一跳地,不断地向上飞升,像是一面劲风吹动的猎猎红旗,忽地点燃了蓝天的梦想和激情。在场的人们,有的热烈鼓掌,有的欢呼雀跃,有的抹着珠泪,都在喜悦地迎接着即将产出的甲醇。
宁夏在荒漠戈壁里开辟的工业主战场,诞出了第一片钢铁森林。经过产业工人多年的奋斗,首个煤化工项目——年产25万吨煤制甲醇项目——投料试车。这个项目,在今天看来并无任何技术难度,但当时却是全国体量最大、困难最大的项目。
让所有人没有想到的是,时间过去仅仅13秒钟,那团火炬居然缓缓变矮,再变矮,最后像闪电一样在一瞬间消失了。现场空气瞬时凝固,接着人群发出一阵惊叹、一阵唏嘘。很多干部职工瘫坐在原地,现场的悲观情绪立即蔓延开来。
13秒跳车!
这是人们心里永不能忘的痛。
正值炎热的夏天,原本没有多少植被的项目现场沉闷极了。姚处长头皮发麻,浑身冰凉,捏一只对讲机跑到户外的空旷处,眼睛盯住火炬装置,不断和各环节上的工作人员沟通。他点着了一支烟,大口地吸,又用颤抖的手,不断去点原本就燃着的烟。他们又试了一遍,装置是可以运行的,但仍然会频繁跳车。不但如此,装置上存在跑冒滴漏现象,这在工业生产中是要不得的。
这时,高玉珠从北京打来电话,告知现场负责人,半个月后,南非沙索公司的代表会从北京来宁夏,专程来看现场。
管事的姚处长一听感到十分头疼,叹息一声:“我如实相告吧,咱们的甲醇装置一试车,频繁跳车,跑冒滴漏现象严重。这个时候,你带南非沙索公司的客人来看,只会让这些南非朋友看到咱们的短板。他们见我们能力不济,一定会轻视我们,反而不利于你们在北京的煤制油项目谈判。”
“姚处长,你说得不无道理。”高玉珠在电话上说。
“我想,你在北京设法把行程往后拖延半个月一个月的。”姚处长说这话时,心里像被滚开水浇过一样难受。
“恐怕很难,我尽量争取。”
“南非沙索公司的人这次来,主要看什么?”
“水,沙索公司的专家主要还是想看水。”高玉珠说到的水,就是鸭子荡水库。鸭子荡水库是一个叫她又爱又恨的地方,但凡提起鸭子荡水库,她总以一个“水”字来替代。从事工业生产的人,把水看成最重要的先决条件。南非沙索公司要和宁夏合作,反复考察鸭子荡水库也很正常。
“频繁跳车的原因是否查明?”高玉珠急切地问。
“问题出在气化装置上。”姚处长挠挠头,苦笑着说,“咱们这套气化装置是从首钢买来的二手货。你知道的,这套装置被我们买来之前,在首钢的库房闲置了十几年。当我们发现这套装置有问题时,它的美国生产厂家早倒闭了。”
“这的确是一件糟糕的事情。”
“高处长,你忘了吗?我半路出家。”
听姚处长这么一说,高玉珠才想起姚处长读大学时学的是机电专业,之前从没接触过煤化工。他被上级派遣到宁东,领导煤化工项目建设时,只能依靠手里的两本工具书,一本是《碳一化学》,另一本是《甲醇操作问答》。煤化工忽然热起来,整个国家在这一阶段都缺煤化工人才,又能去埋怨谁呢?
“你抓紧时间处理现场,让火炬烧起来,让装置动起来,我设法把南非专家来宁夏的日期往后拖。”高玉珠只能这么宽慰。
气化装置是煤基甲醇项目的核心装置,他们的装置是德士古全废锅流程水煤浆加压气化装置,原本在化学过程中不会损失较大热量。现有的这套装置,流程技能和能量转化效果按说是很好的,但它的工业实践不成熟。姚处长和同事为了尽快解决困难,火速聘请一家德国能量回收公司来看,并在现场做改造评估。这伙洋专家,从一登上飞往中国的航班起,就开始按小时计算报酬。到了现场,洋专家看了两天,纷纷摇头,给出一个残酷的结论:仪表老化、煤浆泵卡壳、废锅频繁结焦,无法实施改造。换句话说,你要是强行改造的话,是开不好车的!
姚处长不接受这个事实,决心啃下这块硬骨头。
德国专家离开的当天,他们成立了一支20多人组成的技术攻坚小组,下达指令,边开车、边摸索、边改造。技术攻坚小组的成员,是一群平均年龄不到30岁的年轻人,他们要在毫无成熟经验可以借鉴的前提下进行技术攻关。他们每天都得在废锅里钻进钻出,爬上爬下。废锅是一个什么概念呢?实际上是一个直径接近4米,高22米的大炉子。这个大炉子比林立功当年在泉眼山维修的沅江泵大多了。炉内壁结有很多煤焦,每一块煤焦都比砖块大,比砖块硬。每一次清理他们都要背着20多公斤的设备爬上爬下。夏天炉内是一个蒸汽罐,冬天又像一个冰窖。每一回清理炉内壁的结焦都要持续好几天,干完活儿的人回到地面,除了牙齿和眼白,浑身黑乎乎的。作业过程中,挂在炉内壁上的煤焦会毫无征兆地砸落,人若躲避不及,极易受伤。
一个月后,这群年轻人经过反复试验,完成了第一轮改造,一举改变了煤基甲醇项目13秒跳车的尴尬局面。后来,他们又陆续进行了上百次技术改造,完全降服了这套设备,最终实现了零跳车目标。通过引进吸收再创新,他们不但把“一堆废铁”组装好了,更把“一堆废铁”开好了。
第一批甲醇运往华东时,高玉珠陪南非客人来到宁夏。
当20节车皮装载着1000多吨甲醇徐徐从银川站出发时,干部职工兴高采烈地来到现场,举着横幅,欢送第一批煤化工产品走出宁夏,走向全国。这让人动容的一幕,恰好被南非客人看到,他们按动相机快门,拍下了这一幕。
又过了几天,非洲十六国新闻采访代表团来宁夏考察。
南非、坦桑尼亚、肯尼亚等国家的主流媒体负责人和记者,组成一支30多人的非洲新闻代表团,在自治区外办工作人员的陪同下来到宁东。短短几年间,这个基地不但有了煤基甲醇项目和鸭子荡水库,还有了以煤基烯烃为代表的一批现代煤化工在建项目。非洲新闻采访团对宁东感兴趣,原因在于南非的沙索公司要与中方企业在这里合办煤制油工厂。看完宁东,非洲新闻采访团一行驱车前往红寺堡移民区参观访问。
非洲新闻采访团来到红寺堡的大河乡三村,实地了解当地移民群众的生产生活情况。得知村民是依靠特色种养业走上致富路的,家庭人均收入达到了搬迁前的好几倍,非洲记者惊叹着,牙白、眼白,连同笑容一起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采访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是非洲记者访问中国的一项重要安排。他们走进的,正是汪吕的葡萄酒庄。
碧绿的葡萄园深处,各色头巾上下起伏,产业女工正忙着在葡萄架下除草。工长老张,一个50岁出头的汉子,穿一身迷彩服,鼻梁上架了副能遮住半张脸的宽大墨镜。他用手指丈量主根裸露面与土壤之间的长度,裤腿儿挽到小腿肚上,鞋面沾满了新鲜的泥巴。离采摘季尚早,可枝蔓暗绿的叶片间,已缀满一串串葡萄,晶莹剔透,颗粒饱满。老张猛然一抬头,才发现身边站了一圈非洲来宾。老张原本是西海固山区农民,如今在平原上从事技能型的特色种植。中方翻译拽着老张,邀其为大家讲一讲个人经历。
老张笑了,摘掉墨镜,露出满脸漂泊过的痕迹。他的脚下,滴灌的水珠落在水洼里,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一滴一滴渗进干渴的土壤里。
“滴灌技术,是从何时采用的?”非洲记者的采访从滴灌开始。
老张笑了笑,支支吾吾地,有些难为情。自治区外办的工作人员拍拍他的肩,说:“老张师傅,你实话实说嘛!”老张这才说:“这种滴灌技术,是我们酒庄在半个月前用上的。”老张说了大实话,又急忙解释,“按说政府很早就要求大家采用滴灌技术,可我们这一带十分干旱,大家总担心葡萄苗木不能扎根。几年下来,长势很好,度过了幼年期,我们这才放心地采用了滴灌技术。”
“滴灌比起漫灌,节水成效明显吗?”非洲记者问。
“明显,比去年同期节约了一大半水量。”老张答。
“每亩葡萄园耗水会控制到什么程度?”
“300立方米。”
“哦,这相当于一亩小麦或玉米的用水量。”
“在葡萄园,滴灌的优势还有什么?”
“省水、省工、省力,当然也省钱啊!”老张掰着手指笑呵呵地给非洲记者算起细账,“有利于葡萄园地温的提高和控制葡萄行间的空气湿度,有利于减轻病虫害发生,能促进葡萄产量和品质的提高,经济效益比较明显。”
“宁夏的葡萄园滴灌技术普及程度如何?”
“哎呀,不好说。我们这个产区干旱少雨,缺水得很。我想不出一两年,各家葡萄酒庄也都会用上滴灌。”
非洲记者问完滴灌,又问老张是从什么地方搬迁出来的?为什么非要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红寺堡呢?
“还不是因为缺水嘛!”
非洲记者听蒙了,耸耸肩,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牙:“既然在老家缺水,离开家也缺水,那为何非得离开老家呢?”
“我说的缺,有两种意思。”老张急忙说,“我老家在西海固的一座山上,联合国相关组织说那里不适宜人类生存。老家山里,种粮食难,吃水更难。村里300多人,有两眼泉水,一个泉眼叫青石缝,另一个泉眼叫红石缝。泉眼是我们老家的水源地,你们知道我们为什么把泉眼叫石缝吗?”
“因为水是从石缝里流出来的。”有个记者猜测。
“对啊!”老张大手一扬,露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这两眼泉,都是高山石缝滴落的水珠,汇聚在一个平处的水槽里。青石缝跌落的泉水,供人饮用,我挑水时得排队等好几个小时,之后才能从水坑里舀出两桶水。把挑回家的水沉淀一会儿,水桶底部出现些许黄泥。我们把清澈的泉水倒进水缸,烧开了喝,口感很好。”
“红石缝呢?”记者们追问。
“红石缝的水,人和牲畜是不能饮用的。在西海固老家,很多山泉水是苦涩的,和红石缝的水一样也是不能饮用的。村里妇女洗衣服,一准去红石缝挑水。村里人形成了一个共识,青石缝挑来的甘甜的山泉水是不能用来洗衣的。”
非洲记者们似乎一下子都听懂了,纷纷竖起大拇指,他们在心理上与缺水的老张达成了某种共识。听老张说这些时,非洲记者似乎又一次体会到了极端缺水的滋味,有的记者紧紧地抿着嘴,有的记者拿起矿泉水瓶仰起脖子往嘴里灌。非洲记者纷纷上前,与这位擅长讲故事的劳动者合影。
每天黎明时分,红寺堡很多移民家的灯光早早亮起来。人们吃罢早餐,拎起农具走出家门,三三两两朝村街走去。之后,分乘一辆辆中巴车,前往周边的产业园区和葡萄园上班。大河乡的老百姓现在有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产业工人。管理葡萄园,非常适合妇女来做。比如剪枝,只要技术员一讲,妇女们就心领神会,掌握要领。采摘葡萄果实时女人手巧,便于操作,而男人一上手就容易把葡萄捏碎。清晨,他们趁天气凉快,早早赶到葡萄园,分好定额任务开始干活,上午11点收工。这么一算,他们已经忙碌了6个多小时。中午和下午天气炎热,是他们的居家休闲时光。
汪吕开车回到葡萄园时,老张和一群非洲记者正聊得火热。酒庄的庄主汪吕插不上话,只是站在外圈认真地听。
“张,你是一个有梦想的中国农民。”有位非洲记者用蹩脚的汉语说。
“是的,您说对了!”老张也不客气地笑答。
“对喽!”汪吕一激动,推推搡搡地挤到人群中央,把老张的左臂高高托起,“瞧一瞧,他的胳膊上刻了一个‘梦’字。”在场的非洲记者们看见健谈的老张小臂上还真的镌刻了一个紫色的“梦”字。这个字早已洇进皮肤,成了一种永恒的烙印。这一幕惹得非洲记者哈哈大笑。有个记者说:“张,这是你的中国梦!”老张一听,满脸认真地说,这是年少时坐在山坡上放羊,用小刀刻的。那时,老张对缺水的现实生活十分不满,立志长大后要改变现状,索性把梦想刻在手臂上。
葡萄园里飘出的欢笑声传得很远,掠过碧蓝的天空,掠过高大的白杨,掠过花红柳绿间的酒庄……无论非洲记者,还是产业工人,他们都是一群在现实生活中曾经面临缺水之困或是正经受缺水之困的人,这种漫谈触动了他们心底同一根神经,让他们一瞬间有了高度的默契感。贺兰山东麓葡萄酒产区,是一个公认的能酿出极佳葡萄美酒的产区,就连气候、土壤和地理条件都优于波尔多。同一条纬度线牵起两个不同的种植区,老张每天和一群移民一起走在这条神奇的纬度线上,散发着光和热,成为这条纬度线上最亮的发光体。
贺兰山东麓产区,水滴落在水洼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一滴一滴的黄河水,渗进了干渴的大地,最终哺育了百万亩葡萄生长带,诞育出一个响当当的大产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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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樊前锋
陕西富平人,宁夏作家协会主席团委员、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黄河黑山峡》《贺兰山东麓》《闽宁镇记事》《闽宁山海情》《社会主义是干出来——乌金裂变的宁夏启示》等十余部,担任大型文献纪录片《闽宁纪事》总撰稿。
出 品
宁夏共产党人杂志社
编辑 | 赵斐斐
校对 | 汪晓慧
统筹 | 刘立祥 胡亦茹
审签 | 赵志强 张雪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