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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乡，是中国传统文化”
87岁的白先勇穿着灰青色的中式外套，出现在北京大学礼堂。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脊背微微弯曲，说话时常把双手叠在身前，颇有大将遗风。
白先勇喜欢跟年轻人说话，他认为大学是文化复兴的重镇。如果台下坐的是学生，这位耄耋老人的语气也会变得更轻快、更好玩儿。他笑着说，“牡丹亭是爱情神话，就像西方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只不过杜丽娘跟柳梦梅死了又活过来，所以我说，中国人爱得死去活来”。
当说到“昆曲”成了“困曲”，他把两只手合十放在耳侧，眉毛蹙在一起，显得逗趣又无奈。然后他缓缓走向舞台的边缘，低声说“昆曲有青春的生命，我想把它青春的生命找回来”。说至兴处，他会把双手一齐举过头顶，仿佛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此前是将门之子，而后是华语文学巅峰，如今成了昆曲守夜人。二十年间，白先勇为青春版《牡丹亭》编剧排戏、培养演员、推广宣传，南征北战为昆曲奔走呼号。从2004年首演开始，这出连续三天、整整九个小时的大戏，至今已经在世界各地上演500多场。
讲罢下台，白先勇坐回嘉宾席，用吸管喝了几口玻璃瓶装的可乐，依然不失赤子童真。
此番从台湾赴京，白先勇行程满满当当。我们跟拍了多场活动，白先勇一拿起话筒言必《红楼梦》、《牡丹亭》。“我上了CCTV十几次，说同样的话，我要说到大家相信为止”。
这位从历史中穿行而来的老人，在喋喋不休地告诉我们什么？从《台北人》到《树犹如此》，白先勇的文字总有不胜今昔之感，如今他又是如何从令人沮丧的无常感中，找到了精神安放？
幸运中带着一丝遗憾，我们在线上与白先勇完成了一场隔空对谈。采访前，他说，“实在不好意思，我年纪大了，听力不大好，拜托请慢一点说”。
以下节选至访谈
袁小珊
您在很年轻的时候都写了那么多经典作品，怎么后来就看不到了呢？
白先勇
我觉得好像有命运之手把我推到昆曲那边去。我跟昆曲的相遇，是在9岁的时候，在上海看到了梅兰芳跟俞振飞的《游园惊梦》，那个音乐一直在我的脑子里。我就自己酝酿酝酿，写了一篇小说，就叫《游园惊梦》，讲一个昆曲名伶的命运。
1987年，经过39年以后，我又回到上海，临走之前，上海昆剧院推出了《长生殿》。我那时候以为经过文革以后，昆曲的血脉斩断了，那是上昆的台柱蔡正仁跟华文漪演的，讲唐明皇跟杨贵妃，天宝兴衰。我看到他们演得太好了，感动得不得了，那时候其他的人都走了，我还跳起来拍手。那时候我就起心动念，我想说我们中华民族这么了不得的艺术，一定不能让它衰微下去。
袁小珊
之前您说因为精力，青春版《牡丹亭》演出的时候不是说每一站都会跟着去。为什么这么远，这次还是来了？这种很有历史感的艺术为什么会吸引年轻人？
白先勇
青春版《牡丹亭》有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就是要到校园去巡演，因为我们希望培养大批的学生观众。我给昆曲两个字，一个是美，一个是情，所以昆曲，我给它的定义是以最美的形式来表现中国人最深的感情。
这个“情与美”是普世的，昆曲的文本是传奇本子，传奇本子里面有一句话是“十部传奇九相思”，传奇本质大部分是以爱情为主题的，是爱情是普世的，是穿越时空的。其实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首情诗，每个人的心中都期望有一段天长地久的爱情。
袁小珊
现在有您还会再翻开《红楼梦》的原本吗？有什么新的体会？
白先勇
会的，《红楼梦》是一本“天书”，我也说这是“天下第一书”，念不完的玄机。我最近做了一场演讲，题目叫做《情僧录》，写的是贾宝玉出家，跟悉达多太子之间的比较。“情僧”当然指的是贾宝玉。不过有一个很奇怪的悖论，我们说有情不能为僧，要出家必须要断情。其实对贾宝玉来说，情就是他的信仰，情就是他的宗教。所以他最后出家的时候，他光头赤足穿了一个大红的猩猩毡的斗篷走的。
我的解释是，红的这个颜色，在《红楼梦》里面很重要，所以叫“红楼梦”，“红”也许指的是红尘。还有一点，林黛玉的前身是什么？绛株仙草，贾宝玉呢？神瑛侍者，他的灵魂灌溉仙草，所以仙草感恩，到了凡间来还泪的。就像佛陀的前世是悉达多太子，他也享尽荣华富贵、娇妻美妾，可是他看到人生的生老病死苦，他就出家，替世人找出一个解脱的方法。
袁小珊
好像近代艺术创作没太有这种大部头的作品，为什么越来越难看到这样的经典呢？
白先勇
第一，像曹雪芹，他是天才中的天才。
第二，他的时代，乾隆时代是我们中国的文明到顶了之后往下走的关键时刻。所以曹雪芹就等于是集中国文学之大成，从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下来，到明清小说，还有戏曲，在他身上全部集大成。
而且中华民族的哲学——儒释道也在他身上全部呈现，他本人就是我们中华文明的一个载体。老天要垂青他，为什么？他自己家里面也抄家了。他也经过过富贵繁华的生活，后来贫穷的生活也过过，所以两边人生的况味，他是感受最深。
袁小珊
看您书里面的很多主人公都会经历命运的变化，那个底色总让我觉得有一种孤独和叹息。
白先勇
没错，好像我写的那些故事，下场都蛮悲伤。当然也是因为那个环境，1949年以后这种大的变动、历史上的大变动。我父母那一代人他们的悲欢离合，我深有感受，《台北人》这本书等于是在替他们在写传记。
袁小珊
白老师，您觉得您自己跟贾宝玉有几分相似的地方吗？
白先勇
我也经过一些大开大合的这些事情，我们整个家族也经过了兴衰。我小时候也过过很太平的日子，后来衰落的日子也（过过），也有相似之处。
袁小珊
那您觉得您是不是一个宿命论者呢？
白先勇
在我这个年龄想，好多事情真的是命运在决定的，《红楼梦》这本书，讲来讲去也是讲人的命运，在第五回已经把判词都讲出来了。所以我想这个人的命运是最神秘的，最不可知的，人定不能胜天的。
袁小珊
那由不得自己，还要努力吗？
白先勇
当然要努力，知其不可而为之，这是我们儒家的信念。
袁小珊
您怎么看待现在所谓的“人文无用论”呢？
白先勇
AI的时代来临了，这对人类来说是科技大革命，到底是祸是福，现在我们很难讲。所以我们在AI时代，更应该把我们的文化认同扎根扎得紧。从19世纪被斩，我们的传统文化被斩断了以后，文化认同很薄弱的，常常混淆，不知道往哪里走。
所以我觉得，文化心理建设现在更重要，我们才能迎接AI时代来临，才能有准确的方向。所以我寄语现在的年轻人，不要惶恐于AI来临了，人文没用了。在学校里面，我觉得人文教育更应该加重。
更为深度的思考和问题的答案，都会在财新网中的《财新时间》访谈节目全片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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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嘉宾
白先勇
小说家、散文家、剧作家
对谈人
袁小珊
《财新时间》制片人、主持人
监制：仇一
编导、撰稿：陈正雅
剪辑: 王学武
摄像：龚高 王学武 许培鸿 韩景康 闫德刚 叶孟隽（实习）
视觉设计：吴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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