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的实际规模比我想得小一些,大约占地两三条街,布局也称不上灯红酒绿、夜夜笙歌,甚至看起来有些破旧。街边店大致有这几种:live 表演的酒吧、情趣用品店、女郎们展示自己的橱窗,还有一家小小的博物馆。恰逢周末的晚上,狭窄的街区被挤得水泄不通。目力所及之处都是男人:评头论足的男人,吞云吐雾的男人,在街边站着小便的男人。他们长着不同的面孔,有着不同的年龄,说着不同的语言,但他们都是男人。偶尔有路过的女人,而走在她身边的,往往还是另一个男人。男人包围了我。他们的气息在这个街区无孔不入,体液的酸味、大麻的臭味混合着他们用来占领方圆数米领空的古龙水味。始兴于17世纪初的运河经久不息地从人群中穿过,但这古老行业所裹挟的复杂气味却并未被河水冲散,如同它本身的存在之于历史长流一般,为人不喜却生生不灭。这里提供丰俭由人的服务。贵价 live 表演门票高达60欧元,亦有2欧即享2分钟脱衣舞观看权。我很好奇,2欧甚至买不到一瓶矿泉水,在这里能看到什么样的表演呢?我到的时候天还没黑,店前已大排长龙。因为消费门槛低,人人都想到此一游。我耐着性子排了20分钟,总算挪动到了能换硬币的地方。这里采取投币自助消费制度,换一把硬币,投进隔间的机器里,面前的磨砂玻璃即变透明,令你看得见里面的跳舞女郎。2分钟结束,玻璃会重新通电,需再次投币才能使用。隔间非常小,只能容下2人站立,仅有的家具是个垃圾桶,墙上写着往里尿尿罚款50欧。所有的隔间排列成一个圆,表演处安置在圆心,既有效地利用了空间,也给不同位置的人分配到相似的观看体验。门内可见观看窗口,序号上的小绿灯表示里面没人 | casa rosso
作为整条街上最热闹的场所,店内人手明显供不应求。放人的小哥十分随意,看前面队伍挪动了一点,又大手一挥让一堆人涌进。队伍很松散,有人可能在里面一个接一个地投币待上很久,于是等待某扇门开的时间具有很大不确定性,想尽快看到表演的话,就得看准时机冲进隔壁空位里。
在一个男性含量达到80%的场域里,我抢不过他们,体型上有差距,面子上也抹不开。但如果不强硬一些,就会一直被插队。我的愤怒在累积,终于在忍无可忍之后大喊一声:开门的男人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脸上残存着些微迷惑。旁边的人附和说,确实是她先来的。他走了回来,让我先进去。我已不是第一次看脱衣舞,心中期待寥寥。但当玻璃变透明的那一瞬间,所见的场景还是有些出乎意料。之前舞蹈最大的尺度也就做到 topless,而荷兰则是允许全裸演出的。当女孩张开双腿坐在垫子上旋转的时候,她的下体一览无余地直冲我面门。我意识到自己不想看这个。在逼仄的空间里,付2欧元透过玻璃一分钟又一分钟地窥视没穿衣服的女人。这样的行为对表演的人和我自己都是一种折损,连一分钟都难以承受。走出店门,隔壁就是大名鼎鼎的小粉象 Casa Rosso 演出厅。此时已不再排队,我直接买票进去, 60欧附赠一杯寡淡如水的酒精饮料,还有一根 JB 形状的棒棒糖,吃也不是,拿着也不是。屋内装修有些像独立电影院,分上下两层,铺红色地毯,配有一排排剧院那样的椅子。不能拍照,甚至节目间隙也不能拿出手机,回消息或是看时间都是禁止的。保安是一个不怒自威的光头白人,体型高大壮硕,座位由他来指派。他是这个剧场里最不容置疑的人,负责对一切不文明行为予以呵斥(如自慰、拍照、抢座等),有时也会和台上的演员互动。进去的时候里面几近满员,好在我是一个人,可以随机插空落座。本想直接走到第一排,但在半途突然被保安拦住,他往第三排指了指说, “Why don’t you take a seat over there?” 是熟悉的感觉,是又一个不能选择、不容反驳、不可违抗的时刻,是这个世界上第二性每天都在亲历的生活日常。演出以循环的方式展开,观看时长不限,可以一直坐到关门,待到不想看为止。一轮下来大概有五六个节目,其中有一两个是保留项目,以本店特色的形式反复出现。当时正在台上表演的是两个女人,看起来很显包容,毕竟荷兰是第一个同性婚姻合法化的国家。坐下欣赏了一会,我承认她们的表演很美,像《小姐》,像《圣母》,像《阿黛尔的生活》,柔情缱绻、旖旎动人,其中蕴藏着无数男导演对于女同性恋情感和ML方式的自我想象。最后的画面定格在粉色双头柱型玩具上,一头插在女人的YD里,另一头也插在女人的YD里。casa rosso随后登场的是一个瘦削的女人,当音乐响起、灯光打在舞台上时,我意识到这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她的身体很柔韧,展示出属于专业舞者的基本功,同时也充满力量,支撑着她在纤细椅背上一边变换动作,一边保持平衡。优雅的音乐、精妙的舞技和她脸上专注的神采立刻将这简陋的场所衬托得不同凡响。一曲终了,幕布还未拉起,她转头奔向后台取道具,再出来时已是一丝不挂。她走出来的姿态有一股傲气,似乎在说,你们来大概是想看女人如何一件一件脱掉衣服,但在我这偏偏没门。她继续跳舞,手中翻转着盈盈烛火,神态就和穿着衣服时一样,脸上甚至没有微笑,可整个屋子都蓬荜生辉。聚光灯一点一点暗下来,舞者手上的低温蜡烛成为唯一光源。它不是一种容易使用的素材,在动态中保持蜡烛生生不灭,背后必然埋藏着大量练习。不知不觉间,调笑的收住了声音,喝酒的停下了举杯,每个人都屏息凝神看着舞台。台上的她正倒立着,在停稳之后,慢慢将蜡烛插入了自己的YD。表演无疑很精彩,甚至可以说设计上带点女性主义:生命起源之处被蜡烛点燃,化作世界上仅有的光亮。她昂着头谢幕离开。其实,不做最后的动作也并不影响什么,而插入异物对她来说一定并不舒服。当专业舞者在红灯区讨生活,她可以不赔笑,可以不卖春,可以凭技术跻身于此、赢得所有掌声,但她无法阻止一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插入自己的下体。接下来是属于异性恋的双人表演时间,演员有两个白人的组合,也有一对黑人的搭档,内容则是纯粹的插入式性行为。虽我曾以为自己对这件事有兴趣,实际上却恰恰相反。casa rosso
白人表演主打SM元素,简而言之就是穿插了按头、扯头发以及拍打身体等针对女性暴力动作的性行为,看着让人感觉疼痛,想来也不会舒服。黑人演出则是嵌套在刻板印象里的定制产品,全方位给观众展示了他们想看到的深黑皮肤、强壮体格以及旺盛性欲。我逐渐开始因为自己有权力坐在这里观看而感到羞愧。这本该是个着力于性唤起的场合,可我却没有一丝一毫感到兴奋,各种各样的问题一直在涌现:没有前戏;没有安全套;没有清洁工作……台上的演员要如何保持状态呢?男人每次亮相时就已经是勃起状态,结束时也是在运动中拉上的帘幕。女人显然并没有湿润,却要表演出十分享受的样子,心里可能还得提醒着自己下一步动作。转盘之上,演员们的表情开始支离破碎,最后扭曲成十足的强颜欢笑。在漫长的如坐针毡中,我感到人类的的确确是种可悲的生物。台上的人是,台下的人也是。最后轮到互动环节,乏善可陈,也令人费解。一个扮成猩猩的演员从后台出来,身上挂着巨大的阳具,他一边在台上走来走去,一边向观众喷射不明液体,引得前排尖叫连连。随后,一位粉衣女郎蹦蹦跳跳地出场。在哄笑中,几位观众得到上台互动的机会,随后被安排轮流去咬断她下体里的香蕉。我厌倦了这场秀里无休无止地插入,也并不觉得被黑猩猩射J是一种幽默。台上的男性用模仿给其他男性 BJ 的方式去吃女人下体里的香蕉,台下的其他男人看得津津有味,这实在超出了本人可以理解的范围。转头离开这家店,我的座位旋即被新来的好奇观众所占据。 并不是所有橱窗都是透明的 一道道玻璃门隔开男人和女人,一面面镜子反射着看与被看。像萤火虫一般,她们需要不断地吸引、拦截、捕捉雄性的眼神,然后用目光迎上去,还之以暧昧的微笑。穿着比基尼或情趣内衣,妩媚地半坐在高脚凳上,她们大部分并不是荷兰籍,很多来自东欧,也有黑人、拉美裔,亚洲面孔则较为少见。色情行业的吸引力不仅在于生理愉悦,还在于它附加的情绪价值。甚至不用进去,只是在街上走走,都能让每一个男人觉得自己是特别的,是有吸引力的,是被选中的。女郎们会时不时敲敲窗子,向你勾勾手指,摆出最性感的姿势,似乎只为给你一个人欣赏。被问到价格时,她大概会笑着说,一般收别人60欧,但你的话只用付50欧哦。影像模拟橱窗内视角看到的画面 | 图片来自红灯区博物馆展览内容站在橱窗里,漫长等待很能消磨人的精神,也许时常感到无聊、失望,可做之事却有限:刷手机,梳妆打扮,或与隔壁姐妹闲聊。无论干什么,营业也好,休息也罢,视线的蛛网永远缠绕着她们。透过橱窗,简陋的工作环境一览无余:小小的柜子、满满当当的梳妆台,狭窄的床和火车卧铺差不多宽。在《Body for Rent》里,性工作者 Anna 这样形容:“四壁空空,地板清冷,没有床单、枕头和被套,屋里只是一张桌子,甚至不能称之为床。” 像这样的小房间在阿姆红灯区共有 200多个,产权属于私人或者公司,并不归性工作者本人所有,一晚租金需支付150 至180 欧元不等。房东会负责房间的安保措施、环境卫生和维护成本。热门的营业时段从晚上8点直到凌晨4点,每天最长不得工作超过11小时。豪华版的房间内景 | red light secrets在这里,基础的性服务起价在50欧元20分钟,附加内容可以定制,价格方面也能协商。无套的性接触违反法律,因此安全套由性工作者准备,享受免税优惠。横向对比下来,作为久负盛名的合法红灯区,阿姆斯特丹在产业上确有先进之处:街区警力的充足,定期体检的保障,自立门户的经营模式,完善的退出机制,相对广泛的社会支持和可见度,以及对多元群体的包容(trans性工作者用蓝灯或紫灯标识)。从降低整个国家性犯罪以及青少年怀孕率的角度来说,目前成果颇丰。然而,即便是地球上最完善的红灯区,也并不可能成为你想象中的成人迪士尼。出于自愿的性工作者只占一部分。隐秘角落里藏着人口贩卖和身体虐待,不分昼夜的强迫卖淫在所有人眼皮底下发生。有性工作者指出,房间里的紧急按钮几乎毫无用处,当救援到来时,施害者早已离开。制定规则的人固然考虑全面,实际执行却层次不齐,红灯区依然是暴力和毒品交易的多发地。虽然规定了消费者的准入年龄,但对证件的检查近乎没有,无论是喝酒、买大麻还是购买色情服务,从没有一个店员问起我今年几岁。红灯区博物馆的数据显示,每年约有20万人在此购买性服务,平均客单时是6到15分钟,生意不错时,一晚能赚到1000欧以上。一则来自 TripAdvisor 游客记录也侧证了平均服务时间。理想情况下,除了交税和租金,性工作者不再受到皮条客的压榨,皆能收进自己荷包。但是,阿姆斯特丹素来以高消费闻名,高额的橱窗租金意味着每天至少要接到4-5单才能回本,还没算工作带来的医疗费用以及维护外貌所需之额外支出。另外还得考虑税负问题,统计局数据显示,性工作者们每年贡献税收高达6.5亿欧元,落到每个人头上,金额同样不可小觑。在荷兰,每笔收入的税率最低是19% | clear finances
表面看来,个体自主经营的模式似乎消除了剥削,但现实世界远更复杂。比如有人被男友兼皮条客施以情感控制,遭受身体与收入的双重剥夺;比如在监管不到的地方,掮客大额抽成,性工作者的安全都无法保障;比如有被拐卖的女孩接客7年服务25000人,但一分钱都不曾到手,全部收入被蛇头夺走代为 “保管”。博物馆内设有座椅和橱窗以供体会坐在其中是何感觉 | red light secrets迄今为止,荷兰性交易合法化已有24年历史。制度上的创新并不足以解构权力,阶级特权依旧在不断被固化。玻璃阻隔了言语,引导和聚化着视线(有些隔间落在半地下的位置,也许租金相对便宜,朝里看时,难免有居高临下之感)。在直射进皮肤的隐性暴力面前,再引用福柯理论阐述权力的凝视,或谈论社会学人类学批判形而上不仅意义不大,并且显得虚伪。直视着商业逻辑所内化的剥夺,我只懂得了一件事:如果想要杀死一只萤火虫,用凸透镜将阳光聚焦在它身上就已足够。当然,这也只是我作为看客的片面感受。就像上野千鹤子所说,也许是因为大家尊严的摆放位置不同。从性工作者本身而言,的确能找到不少凸显自身主体性的骄傲叙事:单身妈妈照顾孩子之余利用晚上时间赚得额外收入;被原生家庭抛弃的贫困女孩快速攒齐高昂学费;性治疗师满足他人的同时也收获到满满的成就感。“我不是妓女,我是性治疗师” | red light secrets观念的多元从博物馆留言墙可见一斑。它们的有趣与诚实令人大开眼界,有分享性工作经历的,有吐槽伴侣技术欠佳的,有探索少数取向的,也有交流特殊癖好的。在匿名语境下,一切显得多元而包容,名正言顺的骄傲和跃跃欲试的好奇一起,编织出性学光谱的底色。“男人愿意为了我的身体付钱,这让我感到兴奋。” | red light secrets 博物馆留言墙上的人们不加评判,直视欲望,挑战刻板。性治疗师直言,小众的幻想并不会在否定下消失,它们只会越埋越深,最后于他处得到满足。她们遇到过许多这样的人类,因为害怕遭遇评判而难以与伴侣分享真实渴望,转而在私下寻求性工作者的帮助。我希望有一天,所有人都能站在阳光底下,不带羞耻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把各种东西落在身体里系列:避孕套、口香糖etc性工作者系列: “我用卖身的钱打车回了妈妈家” “我想念带我去度假的sugar daddy”男性后庭之被研究与自我研究系列在充满顺直气息的街道上,偶尔也有一些小惊喜可供挖掘。譬如玩具店里售卖着两个应用场景不明的小东西,让我研究了好一会。还路过一家叫 Condomerie 的店,琳琅满目的安全套吸引着人们驻足观赏(甚至还售卖荷兰限定的梵高星空主题夜光避孕套)这些时刻让我感受到,幸福的性源自参差多态。小玩具 | 作者拍摄红灯区总被看作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就我此行的经历而言,不快之处显而易见,切肤之痛亦感同身受。然而另一方面,总有人在边界上反抗,在 “不正确” 的环境里充满张力地生活,小小的街巷里蕴藏着超乎想象的生命力和多样性,昂然屹立着摆放位置不同的自信与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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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 者: Alpha —
— 编 辑: 赵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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