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可以是女人的终身伴侣

文化   科学   2024-03-31 11:56   上海  



今年距离女性生态主义(ecofeminist)的诞生,恰好整整五十年。该词由法国作家 Françoise d'Eaubonne 在1974年首先提出,认为女性以及其他被社会边缘化的群体正如同大自然一样,因男性主导的父权社会的压迫剥削而受到极大创伤和破坏。女性生态主义不仅是立足于两性平等上的先锋哲学观,也强调了地球/自然是一个有机生命体。
早在女性生态主义理论提出以前,已经有许多女性在身体力行地实践了。1934年,奥地利艺术家、作家克里斯蒂安·里特(Christiane Ritter)踏上广袤北极冻原。里特的丈夫痴迷极地,婚后常从北极圈内的斯瓦尔巴群岛给她写信。这些记录了冰上旅行、野生动物、壮丽荒野与极光的文字再再呼唤着里特,丈夫也直白地发出邀请:放下手边的事,跟我来北极吧!” —— 一幅极地荒原上温馨冬季小屋的画面在里特脑海里愈发清晰,虽然此时的她对自己即将面对的、丈夫在信里没有提及的酷寒、永夜、风暴、恐惧还一无所知。
刚抵达丈夫准备的北极小屋时,里特被屋子的简陋和自然的严酷吓坏了。她画下一张屋外到处遍布野生动物尸体的画,如今被保存在斯瓦尔巴群岛博物馆。作品标注着出版社拒绝在书里配上这张插图,理由是,太可怕了。
这也呈现了里特的心境。她记录当时的想法时写到:“也许我还不够文明,无法欣赏这里的原始。” 
在极地的所有时间里,里特始终担心着维生素缺乏的问题。在这片极致、残酷又摄人心魄的土地上,人类要获取维生素好活下去这件事时时刻刻都充满了挑战,因为这完全依靠猎人们的捕获。任凭一个技术再高妙、对自然世界再熟悉的人,能捕到多少食物仍是未知的,这取决于浮冰、风暴,也取决于野生动物是不是愿意献出自己原住民猎人卡尔与里特的丈夫有着同样的担心,但与里特不同的是,两位男性会直接管维生素叫作 “猎物”。
里特逐渐意识到,人和自然始终谈判着生存问题,也正因如此,和自然共生者更懂得互利和共赢的生活方式;与此同时,自然也暗藏杀机,人必须拥有至深的勇气。如果不这么做,自然就会把人吞噬,推入死亡。
丈夫与卡尔远行捕猎时,她必须一个人面对风暴与恐惧。有一回她独自一人生活了十六天,屋外有风暴和最可怕的寂静,内心有恐惧和致命的虚无感。在漫长的孤寂中,里特发现,人们极有可能的死因并不是维生素短缺,而是无法应对内心的挑战:“........恐惧宛如一只蜷伏着占据整片荒凉大地的怪曽,将最勇敢的猎人与水手困在小屋中。 正是大地如此强大的死气所呈现的画面,正是这种恐怖的,一切生命静止的状态刻进了他们的精神里,麻痹了所有的动能,夺取了力量,于是肉体一点一滴地衰颓。”
要在这样的虚无与死寂中活下去,就要有她丈夫曾写到过也感受到过的 “炽烈力量”,对大地深深的仰赖,唤起与暗夜、风暴搏斗的勇气。里特拼尽所有心力,逼自己走到屋外。一天又一天,她眺望心下 “冰雪封冻的大地”、“了无生气、僵固不同的景象”,她眺望的也是内心的恐惧。 她记录到第十四天,自己 “不再眺望”,第十五天是空白的。终于,第十六天,丈夫归来。
图源:The Indipendente | <Christiane Ritter: Why this forgotten feminist nature writer deserves to be celebrated >
四年后,她的著作《一个女人,在北极》(Eine Frau erlebt die Polarnacht,中文版已于今年推出)首度出版,成为女性与自然深度链接的经典之一。将近半个世纪后,1990年已经93岁高龄的里特为这本书的再版写下后记。在这段文字里,她清晰地传达了大自然所赋予的崇高启示与超越性体验:‍‍‍‍‍‍‍‍
“清晨,我踏出小屋时,月光下,一片令人悸动的宁静笼罩着白雪皑皑的山脉与峽湾,直到最遥远处,万物都沉浸在一种感受得到的,不再有恐惧的更高存在。从这一刻起,我便获得解脱,某种感知得到的,更崇高的存在便不再弃我而去;而赐予我平静与力量,照见极夜的高低浮沉的,正是这种存在。”
里特所感悟到的 “崇高存在” 与 “灵性”,是后来的女性生态主义重要概念之一。生态作家们意识到 “盖亚母亲” 等古老智慧中的真谛,意识到地球是母亲,有生命、意识,也给予人类能量。
就在里特前往北极差不多同时期,1938年,英国自然作家、诗人娜恩·谢泼德(Nan Shepherd)完成了《活山》(The Living Mountain,已有中文版)的手稿,字里行间描绘的也是自己对女性生态主义中灵性部分的实践和领悟。谢泼德终生未婚,生活在苏格兰高地阿伯丁,附近的凯恩戈姆山是她的伴侣、归属。她毕生展现的是一种人与大山、与自然间所能建立的真正关系 ——走近山、进入它、成为它。
Nan Shepherd | 图源:wiki
谢泼德在一年四季各个季节不断漫步于凯恩戈姆山,时而赤脚行走(且着迷于此);饮清凉的河水;在山腰安眠;吃诱人的野果……她被强烈的紫外线烧伤眼睛,也被浓雾吓到过。她认为,“人类从未真正理解大山,也从未真正理解自己与山的关系”。如果没有细微观察与全然臣服于大山的警觉,不可能描绘出 “渐渐融入暗沉的云”,也看不到不知 “是什么时候恢复了队形和方向的雁群”,更总结不出 “被探索的一方会随探索者一同成长” 或是 “大脑无法消化大山所能给予的一切,对能够感知的也常常感到难以置信。”
早在1938年就提出 “山是有内在的,是有机的生命体” 的谢泼德无疑是相当超前的(尽管《活山》直到手稿完成40年后才得以首版)。这位女诗人完全依靠感官置身山中的经验,是对女性生态主义立场的实践和论证。
正如里特一面细腻、敏锐、充满勇气地观察着严酷的北极,一面呈现自己即时即刻的内心景观,谢泼德亦在精准而冷酷地描绘着山中风景同时,从感官知觉慢慢深入描绘自己的内心 —— 你看,深入自然,与深入内心是一体两面。
在山里,时间的概念被消弭了,白天也可以躺在山间阳光下时睡时醒。谢泼德讲自己在山间睡觉时,能意识到入睡前的瞬间,那一刻几乎囊括天启般的感受,“和天地之间再无阻隔”;而醒来的那一刻,则像是从 “空白里回过神……会重新找回平日里难以品味的原始的惊奇感受。”  
这样的经验令她开始天马行空地猜想。“也许山里的某位幽灵或是化身意图吸走我的意识,好让我能够在放下一切的空白状态下见识到最真实的大山”;  她记录自己在一个十月的夜里躺在星空下,“这一夜犹如完全拜巫术所赐,教人为所有充满魅力的故事赞叹不已;苏格兰如此努力地驳斥巫术的存在,却从未成功。对此,我毫不讶异。” —— 大自然会令人类领会到超自然,日后的女性生态主义同样也认识到巫术和异教中的智慧部分。
这些无限接近神秘主义的体悟让谢泼德意识到人的精神、山的灵魂可以彼此交互,人可以成为山,山也能通过人来感受。巧合的是,里特也说过类似的话:“我们不是意念的创造者,只是意念的载体。” 关于她所感悟到的 “存在”,谢泼德亦有所领会。她那充满诗性的文字犹如神谕:
“和所有的创造一样,物质需要浸润在精神之河,而由此诞生的则是生动的灵魂,散发着意识的辉光;当意识黯淡,它也会随之消失。……满怀渗透其本质的爱去看山,就能在非存在的浩瀚空间里拓宽存在的领域:而这正是人类存在的唯一理由。”
20世纪30年代,大战前夕的欧洲乌云密布。两位素未谋面的女性,不约而同地走上了同一条自然之路,有意识或无意识地,以一种超脱世俗的平等视角思考着不同生命的本质,人类的、大山的,极地的、狐狸和北极熊的,每一季山花的,闪电、浓雾和浮冰的…...这正是未来的女性生态主义所在意的人与自然内在互通关系(human-nature interrelationships)
自然恒久,宇宙无垠,与此链接的女性生命,与天地一同广阔。
— The End —作者简介:一凡,“他者others” 联合创立人及执行主编,著有非虚构文集《在驯鹿聚集的地方,吟唱》,记录了世界各地原住民异文化的智慧。
— 头 图 来 自 作 者 —
— 编 辑: 赵 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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