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式非自愿单身：认识 incel，理解 incel，成为 incel
文化
社会
2023-09-18 17:30
上海
“在国外，有一个名叫 incelwiki 的网站专门收集一切与 incel 相关的信息。”这是自称 incel 并热衷于相关理论研究的小张告诉我的。根据 incelwiki 介绍，incel 是 “非自愿独身”（involuntary celibate or involuntary celibacy）缩写，于九十年代逐渐在互联网上流行起来。2001年丹尼斯·A·唐纳利（Denise A. Donnelly）发表在《性研究杂志》的《非自愿独身：生命历程分析》一般被认为是首篇将 incel 正式引入学术界的论文。通过对82名非自愿单身者（60名男性和22名女性）进行问卷调查，作者认为，造成非自愿单身结果的因素很多，包括性格内向、生活条件困难、外貌不佳、工作繁忙等。小部分非自愿单身者可能会有人格或心理障碍，但总的来说，他们都是普通人，唯一的共同点只是没有性生活并为此感到挫败而已。一个 incel meme | 图源：Brain.Carell.com 按照这个定义，自称 incel 的小张显然并不是一个真正的 incel：他有女朋友。作为政治哲学专业的研究生，他声称关注 incel 主要是因为这一概念所衍生的思想契合了他所认同的平等主义政治理论：incel 指出了人类社会历史上存在已久但长期遭到忽视的巨大的性不平等问题。据小张说，incel 理论引用了大量包括演化心理学、社会学、经济学在内的实证科学案例来论证男性是如何受到歧视，以及外貌、经济等因素如何造成男性在择偶市场中的劣势。他概括为，“告诉你关于两性生活的残酷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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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ncel 的世界观十分一目了然
他认为，人类社会中一直都存在大量的男性 incel。尽管也有女性 incel（ “femcel”），但她们想摆脱非自愿单身状态会更加容易。现在大家觉得女的跟男的在一起是女的吃亏，男的赚了；而现在更多女的不和男的在一起，所以女的就赚了。小张觉得这是特别不好的现象。当我询问为什么女性不婚是赚了，小张肯定地说，因为她们自己觉得不婚是赚的，那就是赚了，这种事情就是很个人的。谈及男性和女性在总体上是否平等时，小张认为，这种事存在太多复杂的可能性，比如一个投行女白领和她楼下的外卖小哥相比，当然前者更有优势。但存在一些绝对的情况，比如一方很需要另一方，但另一方觉得对方对自己没有用，就构成了绝对的优势和劣势。目前男性和女性就是这样的关系：男性渴望繁殖，女性却回避。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小张表示他不知道，也不觉得 “为什么” 有任何重要性。与此同时，他认为传统的男女平等是很 “荒唐” 的（他频繁使用荒唐这个形容词），他类比道，这就像是在一个邪恶的群体中，所有人的星座应该平均一样。各种机构发布的 “性别平等指标” 在他看来也完全没有任何价值，因为个体的平等是无法测量的。小张很强调自己左派的身份认同，但他拒绝讲述自己的个人经历，“如果一定要说，我可能是一个天生的平等主义者。” 比起小张，同样是高校学生的大猫更符合典型的 incel 形象。他同时被两件事 —— 单身和双相情感障碍 —— 所困扰，时常会在社交网络上表达对女性与女权主义的不满。两三年前，大猫第一次在互联网上接触到 incel 这个词。当时他和前女友正处于分手边缘，对方偶然说起自己对于温和的 “草食男” 不太有欲望，这令青春期以来不擅长和女生调情而常常受挫的大猫顿时破防。大概就是从那段时间起，他学会用 incel 来自嘲，没想到嘲着嘲着就成了现实。“可能自我认同 incel 的人还不够，大家看到这个词都觉得太难以接受、太耻感了，就咬着牙放弃了。” 大猫将 incel 无法形成社群的原因归结为 “耻感”。自认为不受欢迎的、被边缘化，是一种心态，无关于男女。跨性别群体 incel 的痛苦可能比顺性别更加隐秘和深刻。总体来说，incel 容易对自己的躯体有强烈厌恶。虽然 incel 羞耻而隐匿，但据大猫介绍，其实有很多文艺作品，都可以称作是 incel 主义的，比如 “陈奕迅的很多歌”（他举例《浮夸》、《阿猫阿狗》、《白玫瑰》），还有巴西女作家李斯佩克多的《星辰时刻》。与小张、大猫不同，阿南把 incel 当成一种精神状态（他是大猫推荐给我的受访者，大猫称他为 “温柔系 incel”）。阿南认为自己不算严格意义上的 incel，他只是有过 “incel的精神状态”，即对于评判男性的言论非常敏感、对自我男性气质的焦虑比较严重。这种心态可以出现在任何阶层的男性身上，比如一个有钱人可能因为长得丑而 incel，一个帅哥也可能因为贫穷而 incel。阿南在整个学生时代都和异性相处得不错，可以说没有任何 incel 情绪。大学毕业后家里蹲的一年，由于与外界隔绝、父母带来的压力以及单身太久，他格外在意女性对男性的评价，由此产生了严重的身高焦虑，甚至会深夜在被窝里流眼泪。“我个子一米七五不到，整天在网上看到一米八之类的就会很焦虑，甚至会上网查颜值和身高哪个重要”，他还说，“走出门看到一米八几的男生，就觉得自己比他们差很多。”这种焦虑在工作之后逐渐缓解。一方面是因为忙碌，另一方面是，他偶尔会找一些网络陪玩和陪聊。“通过她们，我能接触到实实在在的异性，而不是网上的观点，就会重新意识到更广大的世界。网上的争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现在的阿南大部分时候是 “自愿单身”，只是时间长了也会 “觉得孤独”。正如阿南视 incel 为一种精神状态而非身份认同，小张也将 incel 视为一种社会现象而非某个特定人群。至于是什么造成了这一现象，小张将原因归结为颜值，即男性看女性比女性看男性更好看（他指出这是有统计数据支撑的）。—— 而小张自己也知道他将面临哪些反驳。例如有些人会说男女分数的差异是女性打扮的结果，对此他觉得 “很无聊”，因为他 “完全支持女性不打扮”；还有类似于 “审美是被建构的” 这种观点，小张也认为也无关紧要，这在道德上并不是一个重要的区分。在我表示没听懂之后他进一步举例，“你不想腿被打断，是不是因为社会建构了你不想断腿？”而在大猫眼里，“能被社会因素解决的审美都不算什么大问题”，因为总有一部分人是剔除了所有社会文化因素之后还被认为长得丑的。同样的，总有一些人是谁看了都觉得好看的，不管怎么建构新的审美，这群人的外貌红利都不会改变。对此，小张举例，“你可以肉眼直观到一个美女每隔一分嫁到的男人会有多大的财富差异，这说明长相确实能给人带来可以直接转换为金钱的优势。” 大猫也持相同看法。他发现，在约会软件上，不管多帅的男的，到头来可能只得到几十个女的右滑，但是一个女的再普通，也有99+的右滑。也就是说，金字塔顶端20%的男性狩猎到了80%的女性，而剩下80%的男性就很难满足性需求或情感需求 —— 不仅如此，很多女性还喜欢用这一点来嘲笑男的。这尤其让他愤怒。事实上，“外貌主义”（lookism）确实是一个正经的社会学名词，指的是“长相丑陋、颜值低下之人往往会受到歧视和不公正对待，他们的的恋爱、工作和其他领域的机会都会受到严重影响”（维基百科）。与之相应的一个概念叫 “性资产阶级” ，即长得好看的人往往也能获得更多更好的工作机会、更容易积累财富。incel 认为，外貌对于男性获得性生活可能性的影响远远大于女性，因为男性的性需求更强烈；再加上 “现代一夫多妻制” 导致一个阿尔法男（alphamale）可以拥有多个女性性伴侣，意味着即便你是一个长相一般的女性，也有机会入选为大帅哥的炮友 —— 而长相一般的男性显然没有同等待遇。“现代一夫多妻制” 也是 incel 理论的一部分：女性对高地位男性的偏爱与人类的等级社会结构密切相关。她们从事育儿工作并从男性那里 “榨取” 资源，因而会瞧不起无法积累足够资源的男性；再加上现代工业社会里的劳动女性拥有自主积累资源的能力，导致更多男性失去了吸引力。这种需求上的不平等 —— incelwiki 将其定义为 “进化不匹配” —— 加剧了 “一夫多妻制”，即女性变得更加挑剔。在 incel 意识觉醒之前，大猫自认为算个女权男。直到他发现自称左派女权的女网友还是会跟政治立场不同的男的约炮，这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刺激。在他看来，只有那些很 “会” 的渣男才能在性爱市场上受欢迎，他们可以凭借出众的外貌、身材、谈吐和较高的阶级社会地位轻松获得性资源，而另外一些人付出了极大努力 —— 比如他自己 —— 却还是无爱可做。incel 就是要反对这样一种不平等现象。小张也反复强调，“如果你是一个左派，就应该反对这种不平等。” 由于中文互联网并没有一个关于 incel 的明确思想方针，小张决定发挥自己的专业所长，将其进行理论化，并与平等主义相结合。“平等主义应该是什么样的立场？它当然尤其要反对愈演愈烈的男性想要留下自己的生物学后代的困难。” 然而，即便 incel 理论自我认同为左派，舆论话语往往将他们与另类右翼相关联。一方面是因为两者同样反对女权且支持生育主义，另一方面，不止一个另类右翼公众人物曾公开支持 incel —— 与此同时，也有许多右翼认为 incel 只是一群软弱无能的男性，并以此羞辱他们。小张将网络对 incel 的 “污名化” 解读为 “大家真的很仇恨弱势群体”。女权主义让男性 incel 成为可以被合法仇恨的对象，大家便开始疯狂发泄自己的仇恨 —— “一种人类的尼采主义冲动”，小张解释道。作为一个完成了自我认同的 incel，大猫令人意外地有着相对丰富的女权理论知识。他认为女权内部差异可能比男女之间的差异还要大，比如他并不太反感主张解构二元性别的酷儿女权主义 —— 尽管他觉得有很多自称酷儿或同性恋的生理女性最后还是会和高富帅男性结婚，“两头的红利都要吃” —— 相对来说他更讨厌 “女性神话学” 一派的女权理论，“明明那么自恋，还要反过来说男的才自恋。只要存在女性用 incel 进行对人污名化和嘲讽的言行，这种仇恨我们绝不谅解。”阿南则表达了对女权主义的赞同，并提出了另一种思路：女权主义和 incel 同样都是对父权的反抗，只不过一方是从女性的角度，另一方是从弱势男性的角度。“如果是一个在经济条件、社会地位、相貌身高尺寸上都低于男权标准的男性，你很难说他是父权制的获益者。” 他解释，“父权制要求男性成为强者、掌控者，如果没有做到就会被歧视。这和女性的弱势是不同维度的。” 现在网络上有很多评判男性条件的言论，嘲笑条件差的男性、鼓吹男性之间的雄竞和弱肉强食，这让他很反感：“如果这个社会不是父权制，男性的身高尺寸可能不会这么敏感。就像女性可以说自己平胸一样，男性也可以说自己下面小而不被嘲笑。”“我虽然支持 incel，但我对整体的男性不抱有太多信任。” 阿南数次强调了这一点。他支持并共情 incel 更多是出于理论以及自己那段时间的体验，“我在现实中对 incel 的共情能力可能还不如对女性的共情能力。”
但同时，他也觉得 incel 和女权主义走向合作的希望很渺茫。事实上，推动 incel 这一概念形成的不少重要人物都是女性女权主义者。例如前文提到的首次将 “非自愿独身” 正式引入学术界的丹尼斯·A·唐纳利，如今在佐治亚州立大学任教，她的研究方向包括亲密暴力、公民权利、性别与家庭多样性，并一直致力于解决女性受侵害问题。另一个重要人物是公开表示过自己是女同性恋和女权主义者的 Alana， 她是创造 “INCEL” 缩写的人，建立了第一个专门的 incel 论坛，并于2003年离开（此后很多年她都避免谈论这一话题）。而今天，incel 已经成了反女权的代名词。incelwiki 将女权主义定义为 “女性将大多数独身男性的创新归功于她们并借此进入劳动力市场的过程、女性在自由主义国家最大化一夫多妻制交配策略的自然导向、声称男性拥有更多社会资源因此国家必须赋予女性更多权利和选择的错误哲学”，并且列举了许多女性与生俱来的特征，包括逃避责任、渴望从属等。他们甚至详细论证了强奸是一种符合自然选择的适应性行为，同时又强调这不代表 incel 更可能强奸，因为 incel 往往更软弱、不自信而不敢实施强奸。在许多论坛里，都能找到一篇名为《马克思-罗杰主义宣言》的文章。没有人清楚它的作者是谁，也很难确定它出现的时间，但其倡导的 “性马克思主义” 对如今的 incel 理论体系产生了极大影响。该文指出，在性经济中，男性被分为两个阶级：chad 和其他人。女性被性资本主义商品化并提供给了 chad，其他人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劳动，却只能得到被 chad 剩下的女性来维持基本的繁殖权。而 incel，就是在这一体系下连 chad 的剩饭都吃不到的最底层。《马克思-罗杰主义宣言》称，经济不平等是性不平等的结果。性不平等早于经济资本主义、封建主义，甚至原始部落主义，是等级制度的原始和永恒形式。因此，“人类前进的唯一出路是废除性资本主义制度，以便性能够公平地分配给所有社会成员。” incelwiki 也反复使用了 “性马克思主义” 这一名词（当然马克思本人从未发表过任何相关观点），提倡 “性的再分配”：每个人都应当获得性机会，且女性不会因此从男性身上获得资源 —— 根据 incel 理论，当女性在挑选男性时，就已经主动将自己进行了性商品化。那么如何在现实中如何做到 “性的平等分配”？小张对此有一主张。他建议，从幼儿园起就让漂亮的小朋友多跟不好看的小朋友一起玩，以实现八分女分配给两分男的社会目标（当然两分女配八分男也没有任何问题）。“每个人都想成为人人喜爱的 ‘美强惨’ 或者 ‘美强爽’，而 ‘丑弱惨’ 永远活在地狱里。未来外貌和身体会成为和阶级、性别、种族、地域一样重要的平权考量条件，incel 主义是东亚普通人对有钱美丽英俊白男白女主导世界所发出的震怒。虽然口号比较激烈，但大猫自认为自己并没有那么 “激进”。他表示，如果不能把好看的人分配给 incel，也可以让好看的人多交税然后给 incel 发补助。— 来信 ✉️请至 biedegirls@yishiyise.com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