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艳
一
石女,小时候我总觉得这个词是骂人的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后来知道了。二娘被人说成石女,对于一个出生于旧社会的农村妇女来说,确实没有比这更痛苦更自卑的事了。
二
那天,我正在跟妹妹视频,忽然镜头里出现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妹妹笑嘻嘻地说,你看谁来了?我当然认识,我说二娘怎么来家里了?嗯,二娘这几天,天天来玩,她干儿子送她来的。二娘说她要看你。镜头里只有二娘的一只耳朵、一边脸、一头苍白的头发或一只眯缝着的眼睛在晃动。二娘说,我闺女就是漂亮,你看她一头浓密的黑发,脸上一笑两个酒窝,圆圆的脸还是那么白净,姊妹几个就数她最漂亮,她就是有福气,你看她嫁得多好,呵呵,夫婿还是我帮她挑选的呢!我看人不会走眼。喂!闺女,你额头上还有没有疤子?我小时候额头正中长了一个很大很尬的包包。我对着视频大声说,二娘你把手机拿远点,我就能看见您了。你说什么?我听不见。二娘有些耳背,眼睛不好使,二娘很早就视力不好了。她刚刚说我有两个酒窝,我就想笑,二娘是张冠李戴了。我对着镜头大声对她说,二娘你看错了,我没有酒窝,箐有酒窝,(箐是我小妹妹)我现在也老了,皮肤也不白了。你就是漂亮,在我的心里,你就没变过,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我这个老不死的二娘?看一次少一次了哦,不知道哪一天就死喽。说完,二娘轻叹一口气。二娘和母亲一样大,她们都属猴,八十六岁高龄了。我有些酸楚,说二娘你长寿着呢!您要活到一百多岁哟!二娘笑道,活到一百岁还不成老精怪了,我只要身体好好的,阎王爷要收我去,我就去,阎王爷不收我,我就多活几天。
二娘并不漂亮,母亲说二娘年轻的时候就那样,高颧骨、马脸、脚有脚拐。二娘很小的时候裹过脚,当时革命大潮席卷而来时,家人也就随波逐流了,裹过的脚就放任它生长,一放任,二娘的脚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因为脚的问题,二娘走路外八字,个子又高,像一根笔挺的竹篙一样,又直又硬,走起路来一颠一颠的,一点都不好看。可能是石女的原因,我一直觉得二娘不是女人。
有人说因为二娘没生过孩子的缘故,奶子特别好看。
我好奇地记住了这话,一激灵,老太婆了还有奶子啊?我看过母亲的奶子,松弛的很,也没少看其它老人的奶子。夏天的时候,乡下许多老人家用旧蚊帐改成褂子穿在身上,既透气又凉快。她们坐在凉床上摇着蒲扇,下垂的乳房若隐若现,软沓沓的毫无生机。我特别好奇,萌发了一定要看看二娘的奶子到底长什么样子的念头,我觉得自己有点猥琐和阴暗。可还是被好奇心驱使想去探个究竟。
于是我有事没事地去二娘家跟她东扯西拉。我注意到二娘每天吃过晚饭后坐一会儿就去洗澡。有一次,我假装冒失鬼一样撞开二娘家虚掩的房门,二娘骂道,你这死丫头,进来也不敲门呀?说完,她慌乱地捂住胸部,但迟了,我是有备而来的,二娘的奶子被我看的清清楚楚。还真是,看上去像个馒头一样,白白的,嫩嫩的、挺挺的,盈盈的一握。我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
三
我似乎从来没看过——二娘年轻过,过去农村妇女四十岁就很显老了,所以印象里二娘一直都是老太婆,头发总是抹上发蜡头油什么的,梳得油光滑亮,发梢翻上去用两个银白的发卡卡住。在孩子们眼里,这种发型很老土,一点都不好看。可在当时好像是农村妇女的统一发型。二娘喜欢穿站领盘扣纯白棉布褂子,黑灰色裤子。这样的装束,她像穿了几个世纪,一成不变。但是,二娘的白色褂子总是洗的雪白干净,不像有些妇女的白褂子穿着穿着就发黄了,洗不掉的汗渍附着在衣服上时间长了白衬衫就斑驳不堪。二娘清闲,家里桌椅板凳摆放的整整齐齐错落有致,揩的一尘不染像她梳的头发一样。我后来想,一个人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干净,把每件东西收拾得这么整齐,生活一定辛苦的很。她一定也要去整理人生。可是,看得见的东西可以整理,看不见的东西呢?
说来也怪,二娘的家族肯定是基因出现了问题——人类攻克基因密码是个永久的课题。二娘和她的姐姐都没有生育能力,但这并不妨碍她们嫁人,当然,不生孩子是个潜在问题,那时候农村没有婚检,没有不孕不育医疗,所以要等结婚若干年后才见“真伪。”后来,听家门口一位大婶说,二娘小肚子以下都是冰凉冰凉的,生命通道更是像一座冰川一样寒冷。这是经验之谈,我想,恐怕是我二伯泄露了天机。
按现在的医学说法是宫寒,是可以治愈的,纯属小儿科。可惜二娘生错了年代。
二娘不是石女而是宫寒,两者是有本质上区别的。
二娘姐妹都嫁了,而且嫁的都不错。
二娘嫁了一个好丈夫,她丈夫就是我二伯。
二伯是生产队队长,可是我不明白的是,二娘为什么不用出工,我母亲和所有的社员都在生产队里干活早出晚归,面朝黄土背朝天,插秧、除草、割稻、摘棉花、挑牛粪、挑水库,大家累死累活白汗流黑汗淌的,而二娘却不用出工只在家里忙些家务,她早早地把饭菜做好,收拾好自家,等着二伯回家吃饭呢!
偶尔二伯安排二娘捡棉花、拔秧、播种、看晒场之类的轻活。于是,社员们背后议论纷纷,二娘隐隐约约地听到了一些。争强好胜的她怎能容忍人家说她闲话呢,坚决要求跟其他社员一样出工干活,那天正好是挑水库堤坝,社员照顾她只给她簸箕里铲上一两锹土,不怎么劳动的二娘挑起来还是有些吃力,但她要求自己跟其他社员一样,为了争口气,她一直坚持着,脚踝崴了,走路一跛一跛的,下工后累得躺到床上爬不起来,肩膀上磨破了皮。双抢时,二娘和男劳力一样打谷挑稻,逐步磨练自己。后来,二娘跟社员们一起出工劳动,她的表现赢得了大家的认可和钦佩。
那时候我们好羡慕二伯家天天吃白米饭、发粑、蒸馍馍。而我们家餐餐吃稀饭、红薯、萝卜、糠咽菜、野菜拌饭,吃着吃着就噎不下去了,吃着吃着眼泪就下来了。人与人真的不一样啊,有的人穷,有的人富。有的人不用干活吃香喝辣,有的人累的像皮猴一样仍然吃苦受罪。没孩子当然不好,但孩子多了也不好,什么好吃的东西一人搛一筷子就没了。
好羡慕啊!二娘的老家又来亲戚了,亲戚又送来了毛花鱼和河虾,鱼和虾更是二娘家餐桌上的常客,也是我们心心相念的东西。毛花鱼和河虾被二娘撒上豆豉和黄酒用辣椒蒜子生姜炒的喷香,散发出的浓郁的香味飘出几里地呢,馋得我们直流口水。不过,我们这些调皮捣蛋的飞天痞,总是盘算着吃,所以经常能吃到这样的美味佳肴。
二娘家是我们上学和放学的必经之路,自然成了中转站,每天放学回来我们三姐妹当中基本上都有一个溜进二娘家灶房,我们不好意思一窝蜂地都去蹭饭吃,像约好了似的,今天你去,明天她去,后天我去。二娘的碗橱里总有剩菜,剩菜足够我们狼吞虎咽。我们知道——肯定是二娘故意多炒点留给我们放学回来吃。
二娘对我们很好,她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嘴上嘟囔着生许多孩子像猪下崽一样一个连着一个,没吃没喝没穿的,造孽呀。有什么好吃的,二娘照样会抓上一把塞进我们的衣兜,南瓜子、葵瓜子、蚕豆、花生还有香喷喷的烤河鱼。有时二娘也会偏心,她喜欢古灵精怪的小妹妹,当然更喜欢她眼里长得标致的我。她把漂亮说成标致,她嘴上说喜欢我,但实际上她更喜欢嘴像抹了蜜一样会哄人的小妹。有时候我们也会不按常理出牌,先后进入二娘家的灶房,几个人都挤在碗橱前抢着往自己的碗里扒菜,迟了碗橱里的菜就没了。不管饭是冷的热的盛上饭搛上菜就吃,吃得小嘴咂得吧唧吧唧响,也不管吃相难不难看,毛花鱼和河虾仍然是我们的最爱。二娘嗔怪地说我们都是好吃的孩子,像饿牢里放出来的人一样,长大了还不把家给吃穷喽。
哈哈,小时候谁不好吃呢?
十岁八岁的孩子正是长个子长身体的时候,特别能吃,我们总也吃不饱,像贪婪的老鼠一样光知道到处找吃。那时,吃是放第一位的,其次是穿。吃不饱也穿不暖,冬天天寒地冻的,我们穿着空心棉袄去上学,冻得瑟瑟发抖,二娘常常捂着我的手心疼地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发誓长大了一定要买糖给二娘吃,一定要孝顺她老人家。
四
二娘说要不是我,你差点死掉了。
几十年来二娘常常将这句话挂在嘴边。
这话不假。
我三岁的时候额头上长了一个碗口大的脓包,偌大的脓包顶在头上,走路都失去了平衡,那时候医学不发达、加上愚昧,都说治不好,母亲只好把我放在床上等死。文化大革命时期,父亲被人陷害关进了牛棚,当父亲听母亲说了我的情况后大哭了一场,父亲说死马当活马医吧,一定要去县医院看看,或许有救。哎!可怜不识字的母亲什么都不懂,又不是疑难杂症硬是将我拖成了病危。我居住的小山村离县医院有三四十公里,当时交通不便,去县城都是徒步。二娘听说我要去县医院开刀,便自告奋勇地陪母亲一起去县城。我认生,不要二娘驮,也不要她抱。二娘甩起巴掌噼噼啪啪地拍打着我屁股说,戳你娘来着,谁喜欢你呀,黄毛丫头还古怪、认生呢!要不是看你爹关在牛棚里,看你娘挺着大肚子可怜,哪个愿意抱你,累死人了。说完,二娘一把从母亲怀里抢过哭天喊地的我快步朝县城方向走去。一路啼哭,一路奔跑,终于抵达县医院。医生说再晚一步就危险了。我痊愈出院,二娘功不可没。
没有孩子的二伯二娘觉得我们毕竟是女孩子,在他们的意识里是要个儿子养老送终的,哪怕不是亲生的,好歹也是儿子呀!于是他们在老家领养了个儿子,哥哥来的时候就比我们大很多,和我们生疏得很,自然我们到二娘家去的少了。
不久哥哥当兵去了,我们鸠占鹊巢,又常常窝在二娘家蹭饭吃。
哥哥退伍后娶妻生子,头一胎就是儿子,这让重男轻女的二伯二娘高兴得合不拢嘴,她天天忙得不亦乐乎。孩子满月后嫂子就要去学校上课了,二娘很乐意带孩子。
两年后,嫂子又生了一对双胞胎女儿,这下世界全乱套了,没有生过孩子的二娘照顾孩子又没有经验,一个孩子还勉强可以,一下子添了两个孙女,她整天手忙脚乱的,家里大呼小叫吵的叫人无法安生。二娘不高兴了,本来她就不喜欢女孩,于是,她天天找茬和嫂子吵的不可开交,二娘说她只带孙子,其他的她不管。没办法,哥哥和嫂子搬去了学校宿舍挤在狭小的空间里开始了他们紧张而又忙碌的生活。从这时起,二娘和哥嫂的关系出现了裂痕。
五
二伯和二娘有一栋面积不小的青砖瓦房,祖孙三个人住着显得空荡荡的,孙子上了初中住校后,二娘说寂寞就又有了领养养子的想法,二伯不同意说,二娘喜欢折腾,却拗不过固执强势的二娘,她硬是欢天喜地地迎接了她的第二个干儿子的到来。
二伯能当生产队队长当然有点本事,他有魄力,以身作则,受人尊敬。可是二伯在家里就怂了,被二娘呼来喝去。面对二娘跋扈不饶人的秉性,二伯只好忍气吞声。他曾经苦闷地向我父亲透露,他后悔娶了二娘,娶了这么个女人是他这辈子最大的不幸。二伯欲言又止的样子真的令人心疼。
那时候我什么都不懂,只是同情二伯,有奶便是娘,二娘在我心里一如既往的好。听二伯大倒苦水,弄的我云里雾里。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有一回,二伯沮丧地来到我家向父亲诉苦,他说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对于二伯二娘在老家发生的一切,父母一无所知。二伯懊恼地说本来他和二娘分开了,说他们刚结婚不久,二娘就跟一个外地烧窑的人跑了,她喜欢那个烧窑的男人长的标致,两人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二娘在外待了好几年渺无音讯。二伯说他等了她好几年也算对的起她了。
后来,二伯跟一个他中意的女人住到了一起,不久,女人怀孕了,女人快要临盘的时候二娘跑回来了,拼死拼活对那个女人大打出手,二伯说他女人当晚就生了,早产,是个女娃。不过是在娘家生的,女人一身伤痕差点死掉,女娃也不知死活。我张大嘴巴像听天方夜谭一样似信非信,难道二娘蒙蔽了我?也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吗?难道二娘不仅风流还是一个狠毒的女人吗?我宁愿相信二娘是个善良精明的女人,而不愿听二伯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说二娘。二伯为什么那样怨恨二娘呢?不会是空穴来风吧!唉!家庭生活真是理不清道不明。二娘家的事显而易见都是二娘做主,二伯是个弱者,像一个受委屈的小娘们一样的弱者。
是的,二娘吃穿不愁,闲暇时在村里逛趟,张家长李家短的,时不时地惹事生非,抑或说她身上有着浓重的小农意识?我这样说觉得有些心虚,是不是有些埋汰二娘了,毕竟她对我不薄。
父亲自然站在二伯的立场上,他经常劝二伯,哥,你既然管不着,那就什么都不要管,反而落得清闲。不如当她是空气,眼不见心不烦,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样你也少受些气。我那时候很是迷蒙——人可以当空气,可以既存在又不存在。两个人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对发生的事可以视而不见,各想各的心事,各干各的,却并不相妨碍,怎么可能呢。
二娘逛趟的时候也会到我们家来坐一坐,记得八十年代初的一天下午,二娘斜倚在我家后门上,母亲坐在小马扎上听二娘翻老黄历,扯着扯着二娘就将话题扯到父亲身上来了,二娘说你不知道吧?你家老头子老早就跟隔壁队里的某某女人相好过,听说有一回那家男人不在家,有人看见他是半夜摸去的,天不亮就从后门偷偷摸摸地溜了出来。你家老头子在某市铁路上当民兵连长的时候可红火了,很多女人抢着帮他洗衣服,有一次,两个女人为此打得不可开交,后来的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一回被某某女人的丈夫抓了现行差点被人揍死,文革的时候就是被那个人陷害的云云。二娘正说得津津有味呢!忽然噎声不语。她朝门外一瞅,不好了,父亲回来了,只见父亲阴沉着脸闷声闷气地说,吃饱了撑的又在嚼舌头。二娘笑着开玩笑说,哟哟哟,“反革命”回来了,我们妯娌俩聊天呢,没犯法吧!
父亲不喜欢二娘由来已久,她总叫父亲“反革命”这也是父亲不喜欢二娘的原因之一。父亲更不喜欢二娘碎嘴,往哪里一坐就不想走了。她喜欢八卦,尽说些父亲不高兴的事,揭他的短,哪壶不开提哪壶。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他自己都忘了,她还拿来说事,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是什么德性什么货色,父亲差点就说出来了,他把这话咽了回去。尽管愤懑挂在脸上,但父亲还是认为男人要有男人的气度,不跟女人一般见识。
也是,每次二娘跟母亲嚼舌头根后母亲都会没来由地生闷气,有时还摔盘子砸碗,但母亲舍不得砸碎,只是将碗和盘子弄得叮当作响,以此发泄她对父亲的不满。这一次母亲闹得有点凶了,先是边刷碗筷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母亲哭诉,你这个卵男人,我说怎么回家像闷葫芦一样不吭声,借你米还你稻呀!整天阴着脸,出门欢喜进门愁的,被妖精灌了迷魂汤了?后来发展成用“大炮”轰击了,她号啕大哭奚落着父亲的不是,狗日的卵东西,咋不被人打死,还回来干啥?只顾自己逍遥,不顾一家老小的死活,哪一天一家老小饿死了就等着收尸吧!这是哪跟哪呀?就怪二娘没事扯什么狗屁男女之事。都过去了,父亲不是很好吗?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过父亲有什么不轨的行为呢!这一刻,我恨透了二娘,难怪不生孩子呢?活该,我阴险地诅咒着二娘。怪二娘喜欢搬弄是非挑拨离间,害的父母吵架。其实也没有吵架,只是母亲一个人悲切地唱独角戏罢了,劳累了一天的父亲不知道是真睡还是装睡,反正躺在床上一声不吭。
六
二娘和她干儿子一起生活的还算平静,她张罗着给干儿子娶了媳妇,又多了一房后人,二娘家人丁兴旺了,她整天高兴得合不拢嘴。逢人就说她干儿子干媳妇好。哥哥嫂嫂听到后不高兴了,说白叫了她那么多年妈了,自己的儿子孙子不亲跟外人倒像亲生的儿子一样好。哥哥虽然说是二伯二娘抱养的,但是跟二伯是有血缘关系的,哥哥是大伯的儿子,跟二伯二娘亲生的儿子又有什么区别呢?从这以后哥哥一家跟二伯二娘的关系渐渐疏远了。
哥嫂不知道,在这些家庭琐事上,二伯背了黑锅。
几年后的一个春节,刚过完年,二娘又紧锣密鼓地结拜了她的第三个干儿子,外省一个穷乡僻壤的穷苦人家的孩子,二娘供他吃喝住行,小伙子长得不赖,勤快、朴实、憨厚,讨人喜欢,二娘说想把小妹说给他做老婆,后来阴差阳错地不了了之。二娘看我长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大姑娘了,又到处给我物色对象,她对我说,闺女,你长得最好看,又乖巧懂事又聪明伶俐,一定要找一个优秀的小伙子才能配上我闺女。二娘是典型的“外貌协会”会员,她喜欢长得标致的人。她说有一个小伙子长得非常标致,工作也好,在粮站上班。(当时粮食部门是很吃香的单位,在粮食匮乏的年代,跟粮食扯上关系的单位仿佛意味着饿不着。)她说她相中了,想撮合我们。我羞羞答答着扭捏地说,我还小不想谈这事,那时候我承认我有点口是心非。我想,女孩子长大了早晚都要嫁人的,遇到条件好的男人当然要把自己嫁出去。女人找丈夫完全靠运气,谁也不知道谁是潜力股,谁是垃圾股。像在池塘里摸鱼一样,谁知道是大鱼还是小鱼呢!
二娘做事的风格一贯像男人一样雷厉风行,没想到,第二天她把我叫到她家,拉开房门把我推了进去,然后关上房门。她还奇葩地站在门口站岗放哨呢!记得当时来了只要生蛋的芦花鸡咯咯咯地叫,她就用双手撵,嘴里发出嘘嘘嘘的声音,轻轻地说畜生,走走走,到那边去。我觉得二娘不做媒人真是太可惜了。从来没跟男人独处过的我吓得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个不停,手脚冰凉。他坐在床上,白皙的皮肤,眼睛不大不小,一头浓密乌黑的头发。他看见我进来,急忙站起身,不自然地对我笑笑,然后坐在床上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停地搓揉着,我红着脸低头站在一旁紧张地不敢看他。他顿了顿身子,半抬起头,局促地说你长得真好看,嫁给我吧!我是认真的。说完,他拉着我的手跟他并排一起坐在床上。一切都是静悄悄的,静得只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两颗火热的心激情燃烧着不知所措。没有前奏直截了当,一如他的性格。我喜欢这样的男人。鬼使神差的,我很顺从,我让他拉着我的手,没有抽出手来的意思,甚至想扑入他的怀里。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我的心怦怦乱跳,想想就羞涩,我忍不住笑了……嗨!二娘,我真的是醉了。
我和他一见钟情,我喜欢他长得帅气有男子汉气概,他喜欢我漂亮文静。不久我们就结婚了,我们琴瑟和鸣夫唱妇随。这恐怕是二娘这辈子做得最得意也是最成功的一件事。二娘把功劳揽为己有,为此她还跟父亲争得面红耳赤反目成仇了呢。
有好几年父亲和二娘井水不犯河水,老死不相往来。
有一次,二娘打我家门口经过,父亲对她不理不睬,二娘跑到父亲跟前,用手指着父亲鼻子说,你现在享福了,把我忘了是吧?当初要不是我,你也找不到这样好的女婿。现在发达了,神气了,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父亲怕二娘纠缠,不愿搭理她,扭头就走,二娘也是个女汉子破口大骂,还拿棒槌跟着父亲后面撵。
七
十五年前二伯因病去世,二娘伤心不已,哭得死去活来。不久哥哥家又出事了,一次车祸二娘的孙子成了植物人,真是雪上加霜,二娘肝肠寸断。但是二娘就是二娘,她很快从悲痛中缓过神来重新振作,在最心酸最痛苦的日子里,她用一年的时间抚平心灵的创伤并找到了归宿。已经苍老的二娘把自己嫁了,嫁得石破天惊,她嫁到了大城市,嫁给了一个不错的老头。据说是原来得到过二娘关心照顾的上山下乡的下放知青牵线搭桥的。老头是一个退休教师,妻子去世刚满两年。有房有车,有不菲的退休工资,供两人的生活开支绰绰有余。二娘又一次令所有人目瞪口呆,对于农村人来说,真是天上掉馅饼,不用张口就接住了。跟二娘相比,农村里有多少寡妇年轻气盛,三四十岁的,五六十岁的,拖家带口的她们很难找到归宿,多数人做了一辈子寡妇。二娘成了那个小地方的“名人”,成了公众人物,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和笑柄。
为此哥哥一度和二娘断绝了母子关系,哥哥想,,要是二娘能来家里帮忙照看儿子最好,不管怎样毕竟是孩子的奶奶。儿子躺在床上不省人事,两个女儿还在上学,他们要上班,家里乱成了一锅粥。哥哥曾经哽咽着哀求二娘,妈,搬到我这里来住一段时间吧,你只要帮我照看孩子就好,家务事我们尽量自己来做,我们实在是忙不过来,求求您了。可是二娘认为人老了,要有自己的生活,为自己活一回。她还是硬着心肠走了,走的远远的。
二娘在城市里待了几年,享了几年清福。但好景不长,做了几年城里人后,老头死了,她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她卖掉城里的房子携一大笔资金又回到乡下。
回到老家的二娘并没有闲着,她在乡政府的帮扶下在一处闲置的仓库里先安顿了下来,可是二娘的心却始终无法安宁。一年半载后,又传出二娘又结拜了一个干儿子。印象里这应该是二娘第五个干儿子了。有人撇了撇嘴说何止五个,前后起码有七八个了呢。这是她的个性,抑或是她的宿命。二娘旁若无人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行我素。她每天过着悠闲、快乐,富足的小日子。
父亲对此嗤之以鼻,献丑,看她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来,把我这当小叔的脸都丢尽了。我嗅不出父亲这句话里的意味,干儿子跟献丑和丢脸有什么关联?我有些袒护二娘,为她鸣不平。
八
我每次回老家都听到父亲对二娘不满的唠叨。他不许我亲近二娘,有时候我偷偷地去看望二娘,买些好吃的,二娘牙不好,我就买些榴莲饼、黑芝麻糊、速食豆腐花之类的东西给二娘吃,二娘红着眼噙住泪水说,我知道你父亲不准你来看我,儿呀,二娘没有白疼你。你父亲看不惯我也看不起我,可我也是没有办法,人越老越怕孤独啊!一个人孤苦伶仃的,身边没有一个人,要是有个三病两痛的连个端水倒茶的人都没有,人要有伴呀,有伴了,人活着才有意思。我觉得二娘说的对,眼睛湿润着说,二娘,我理解你,有什么事打电话给我,我会来看你的。直到去年父亲去世,他也没有理睬二娘,消除对二娘的不满情绪。我从来没有看到父亲对一个人这样决绝过。
在父亲的灵柩前,二娘恸哭数落,你不要我来,我偏要来,你死了,我来了,这下你看不见我了吧。看不见我,你就不烦了,对不对?。你咋这么犟呢?好多年了,直到今天,我才敢踏进你家大门,你好狠心哟!我的兄弟。
不久前,二娘出资在公路旁建起的几百平米的三层楼房终于竣工了,随着乔迁的喜悦,闲言碎语也扑面而来,这下,十里八乡一下子炸开了锅。二娘和她干儿子的关系传得沸沸扬扬,他们说二娘不许她的干儿子娶老婆,他们说二娘和干儿子睡在一张床上,他们说二娘的干儿子帮她擦洗,他们说二娘比她干儿子大四十岁他们是老妻少夫……这使二娘的故事又多了几分传奇色彩。
传言弄得我寝食不安,虽然知道乡下人喜欢说三道四捕风捉影,有时芝麻大的事说成天大的事,特别是男女之间的事,吐沫星子也能把人淹死。有关二娘的事都是道听途说不真实,尽管不相信,可无风不起浪,心里的疑问还是堵得我喘不过气来。要想办法弄清楚这件事,不管别人怎么看,起码在我心里要还二娘一个清白。
春天一切都是美好的,我选择一个晴朗的天气,太阳冉冉升起,山峦花红柳绿。早饭后,我去二娘家神秘地对她说,二娘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转转,我们娘俩好好说说话聊聊天。
二娘笑嘻嘻地说,鬼丫头,什么好地方?说什么话呀,还要出去说。看得出二娘很乐意。
我挽着二娘出门,走在那条熟悉的小径上,清风拂面,阳光照耀下沿途山坡上山花烂漫鸟语花香。我说二娘你记得么,小时候您经常带我到这里来摘野果子吃,漫山遍野的野浆果——红的有山楂、红莓、空心泡、哦令、神秘果;紫的有乌饭子、山稔子、桑葚、野葡萄。那时候您摘好多好多野果给我解馋和充饥,您用褂子的前襟兜着,所有衣兜也塞的满满的。
二娘说,记得记得当然记得,秋天的时候这片山坡上到处都是野果,看到这些野果我就走不动路了,我想把这些熟透了的果子都摘下来给你们吃,看着你们吃得欢快的样子我就高兴。二娘咧开没牙的嘴笑了,笑的像一个孩子。看着二娘苍老的沟壑纵横的面容和被风吹散的白发,我不由的鼻子一酸,吸了吸鼻子忍住酸楚说,二娘你一个人在家里要是寂寞了就跟我到城里住一段时间,或是我来陪你。二娘唉地一声长叹,闺女,我早就想跟你唠唠关于我的事了,想必你也听说了,我不是一个人住,现在有个挺不错的伢子陪着我,这个伢子可怜,从小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连个住所都没有,因为身体残疾打工都打不掉,也没有女人要他。
我知道有故事,二娘能说,一旦打开了话匣子就会说上半天一宿。我找了块平整的大石头用餐巾纸擦拭干净,扶二娘坐下,自己则席地而坐,仰起头听二娘继续讲故事。
小时候一场高烧后他就不会说话,成了哑巴,父母先后去世后他就着跟爷爷一起生活,爷爷在他二十多岁的时候也去世了,留下他孤苦伶仃地一个人风餐露宿饱一餐饿一顿地流落至此,那天中午他行乞到我家的时候坐在门槛上,蓬头垢面邋遢至极,饿的嗷嗷叫,五六十岁的样子,我开始以为他是孬子,他用手指不停地指着嘴巴啊啊啊地打着手势,我知道他意思是说他饿了,我说你等一会儿我这就去给你弄吃的,他点了点头。我煎了两个荷包蛋,下了一大碗面,他呼哧呼哧地吃了个精光,我问他吃饱了没,他又点了点头。唉,这年头几乎没有乞丐了,可怜啊!我有些心动,有了收养他的想法。我拿了把剪刀将他乱蓬蓬脏兮兮的头发剪短,他居然不反抗,我又拿了一套衣服和一双鞋子,打了一大盆热水示意他洗澡换衣,他乖乖地听从了我的安排,这是天意,他注定会成为我的儿子。洗漱干净后他完全变了一个人,四十来岁年纪,大个子,五官端正,虽说呆滞木讷但他不笨,最重要的是他能听懂我说的话,好像还有默契。
二娘接着说她很欣慰,这个干儿子来家里后并没有成为累赘,他是个懂得报恩的伢子,勤快能吃苦,住下来后不久,他用手势比划表示他不会吃干饭,他会养猪和家禽,果真,第一年出栏了四头猪,后来越养越多,现在家里养了十多头猪,屋后圈了个大院子养了几百只鸡鸭鹅,每年给家里增加了不少收入。对她更是照顾的无微不至,自己哪里不舒服他就急的团团转,啊啊啊地叫,孝顺体贴。说到这里二娘顿了顿说,如果没有这个干儿子我恐怕早就死了,二娘说有一天半夜,她突然呕吐不止昏眩过去,他掐住她人中将她弄醒然后抱起她平放在三轮车上,车子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向医院方向狂奔……
我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凡事不认输,好面子,乡下人重男轻女我也不例外,虽然我不能生养,但我可以抱养和结拜干儿子以弥补人生的不足,我也有享受天伦之乐的权利,孩子们结婚后都搬出去了,逢年过节他们都来看我,买很多营养品和好吃的。这就够了,我不想拖累他们,有了家庭后他们有他们的事,有空来看看我这个老东西就行了。
二娘笑呵呵地接着说,还有一件事,现在说也没关系,你二伯也听不见了,他有一个女儿比你大几岁,跟我女儿一样不分彼此,近几年常常来看我。我精神为之一振,这不正是我想问而不好问的话题么,于是我好奇地问,真的呀?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哈哈,二娘话锋一转不好意思地说,谁都有年轻的时候,年轻就会做错事,甚至荒唐。年轻的时候我喜欢一个烧窑的小伙子,小伙子长得特别标致,一长二大的,过去烧窑的最让人瞧不起,我父母说烧窑的没有出息,整天跟山林黑炭打交道像个野人。可我就是喜欢。不久父亲托人给我寻了一门亲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奈只得跟你二伯结婚,一开始我不喜欢你二伯,处处跟他作对,我嫌他长的矮小精廋黑不溜秋的;他在外面人五人六的回家就愁眉苦脸一声不吭。打不还手骂不还嘴,有什么事我喜欢刀对刀、枪对枪、面对面地干一场,哪怕吵的僵持不下,说开了什么事都没有了。可他像个闷葫芦一样生闷气,几天不搭理你,我的性格你也知道,直来直去从不绕弯子,我哪受得了这等憋屈,整天面对着一个木疙瘩惊不起一点风浪,忍无可忍,一天夜里我跟那个烧窑的私奔了,可是好景不长,哪知道那个烧窑的脾气不好,动不动就大动干戈乱发脾气,烧的炭卖不掉他就找我出气,住无定所的我天天跟着他在山林里钻像个山猫,那几年吃尽了苦受尽了折磨,加上我又不生养,于是他每天找茬跟我吵架,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常常挨饿,生活窘迫,我受够了,于是常常想起你二伯的好来,想回去找你二伯,好好地跟他过日子。一天,我偷偷地溜了出来,翻山越岭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回来了。
二娘停顿了一下说,我说得口干舌燥的你去弄点山泉水来给我喝。
在不远处的山涧里我像小时候一样用手捧了一捧山泉水滴进二娘的嘴里,二娘说好甜,还是泉水好喝。她问我,闺女你还想听吗?
我说当然想听,我还想知道结果呢?
丫头,结果怎样?结果你不是都知道了么?二娘打趣道。
我摘了一朵粉色的山茶花斜插在二娘的发髻上,装聋作哑地说,这花真好看,二娘,我不知道结果呢,结果怎么样?我矫情地问。
我还以为你说我好看呢,二娘笑道,她接着说,哎!想想,那时候我有点过分了,回家后我发现家里有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我“不分青红皂白”地冲上去抓住那个女人的领口问,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给我滚,我抓挠着推搡了那个女人几下,没想那个女人却哎呦哎呦地叫唤随即瘫了下来,我吓坏了,站在一旁瑟瑟发抖。你二伯急切地冲进屋抱起她放在一辆板车上拉走了,可能是动了胎气,我也懒得问,第二天早上你二伯默不作声地回来了。这件事一直沉寂了几十年谁也没有提起直到你二伯去世。
后来,我每次回乡下都看到二娘笑嘻嘻乐呵呵的,闲言碎语对她没有丝毫影响,人活着是不是快乐,并不是由别人评判的。不管别人怎么说二娘,但她在我心里一直是爽直、善良、敢爱敢恨的人。
| 来源:安庆市作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