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城市作家吴春富小说《催生》刊登澳门《小说快报》文学月刊2024年第11期。作品欣赏如下:
催生(短篇小说)
吴春富
端午节前几天,儿子发回来信息,说这个端午节,他与小娅回来,陪他们二老过节。
秀娟与丈夫自然都很高兴。
秀娟丈夫仅仅高兴而已,并未生出其他的念头。而秀娟起了心思,她决定利用这难得的机会,与媳妇小娅好好地谈一谈。看看她的想法,她的打算,这样自己的焦虑多少要好一些。
一
一个温软的小拳头,砸在了秀娟的肩胛酸痛处。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的毛病,一到阴雨天,秀娟的肩胛处有说不出来的酸痛。一酸痛,她就手搭肩胛处不停地捶,以减缓症状。
妈妈,我来给你捶!一个四五岁的小人儿,可人地说。
你给我捶下?好吧!母亲的手,反搭着背捶,累。她尽管知晓小人儿捶的力度十分有限,还是同意了小人儿的请求,侧坐在沙发上。
于是,一下,二下,三下……小人儿的拳头,像未掰开的圆溜蒜瓣一样,不停歇地砸下来,砸在了秀娟的肩胛酸痛处。这样的蒜瓣拳,虽难触及到酸痛点,但还是给了秀娟轻微的松弛感觉。以至于她不顾小人儿的吃累,闭着眼睛美美地享受。
妈妈,我的手捶酸了!能不能用脚踩呀?秀娟是侧着的,小人儿看不见母亲的表情,他偏着脸,询问着母亲。
可以!母亲感觉还不过瘾,她有些过分,同意让小人儿继续吃累。
母亲趴在了沙发上。
于是一只小而温热的脚踏在了秀娟的肩胛部位,脚的力度承载了小人儿的部分体重,秀娟感觉酸痛点被挤压到了,酸疼的感觉明显。
谢谢我的懂事儿子!秀娟坐起来,爱抚着儿子的头,又捏住儿子肉嘟嘟的小手。
妈妈好些了么?小人儿瞅着母亲的脸问。
好多了!好多了!我的懂事儿子!秀娟又爱抚了一下儿子的头。
秀娟看到,小人儿的额头上,还有鼻子上都沁着细密的汗珠。
这是儿子小琪,在四岁时为母亲秀娟捶肩胛的情景。这个让秀娟感动得近乎落泪的情景,现在时常出现在秀娟的梦境里。她摩挲着小人儿的小手,摩挲着,摩挲着,就醒了,发现又做了类似的梦。
古人云,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秀娟今年五十五岁了,早到了做奶奶的年龄。然而她还没有孙子,她日思夜想,有一个可爱的孙子或者孙女,小家伙小手勾着她的脖子,亲热地喊她奶奶。
这样的梦做多了,她做奶奶的心情就更为迫切,更为强烈。要孙子不像要儿子,她自己可以做主,这个事情要儿子、媳妇同意才行,确切说要媳妇同意才行。然而她从儿子那里旁敲侧击得到的信息是,至少目前,媳妇还没有这方面的打算,这可急坏了秀娟。
于是她决定催一下媳妇。
二
秀娟为儿子着急,儿子今年都三十四岁了,娃还不知道在哪个拐角。与儿子同龄的人,儿子的那些同学,娃都上幼儿园了,还有的,娃都上初中了,然而儿子生娃的事情,至今还八字未见一撇。
秀娟也为媳妇着急,媳妇比儿子小一岁,今年也三十三岁了。一个女人,好的生育年龄,在三十四五岁前,三十四五岁后生育起来就困难了。大龄生育风险,加上现在全国上下的家长,都在为教育成本高叫苦不迭,那么媳妇也许就不想生了。如果真是这样,那将是很糟糕的事情,很可怕的事情。秀娟一想到此,头脑子就发炸,手脚就发软……
要对小娅说生娃的事情,就得先把她给哄开心了,她开心了,说起来,抵触情绪就小,双方都不尴尬。现在很多大老板们想办成某些事,把对方拉到酒桌上,先不提事情,只是一味地拉酒,等酒拉到九成九的程度,开始提,一提一个准。秀娟虽然文化程度不高,但她喜欢看电视,电视剧里面就是这样演的,这样教她的,她决定按照这样的套路去做。
婆婆,你包的春卷,比所有人家的都好吃!每次小娅回家,咬着香脆、油滋的春卷,都一个劲地夸赞。
好吃的诀窍在于春卷芯。里面有芹芽,还有土粒果子,也就是荸荠。芹芽的特点是香;土粒果子的特点是脆。一香一脆,嗅觉与味觉都有了,自然好吃。有芹芽卖的菜市场不多,为了能买到芹芽,秀娟一个菜市场,一个菜市场地去寻找。土粒果子削好了的,鲜嫩度不好,秀娟买回来,自己一个个地削,把拇指与食指的皮都蹭得红茵茵的。土粒果子年头年尾有,平时没有,地瓜片脆,秀娟就用地瓜片代替。这样只有在春节才能吃到的春卷,小娅一年四季都能吃到。
小娅还夸赞婆婆做的米粉肉好吃,鲜嫩。
做米粉肉的诀窍在于五香米粉是否正宗,现在街头上卖的五香米粉放的“八角”香料少,香的味道自然达不到。为了能买到正宗的五香米粉,秀娟坐农村公交,跑到乡下小镇上去买。小镇有一家田记糕点铺,磨制的五香米粉还有以前的味道。
端午节儿子小琪与媳妇小娅都回来了。秀娟眯眯笑,心里乐呵着。她把电视机打开了,让他们看。他们眼睛不瞄电视,都盯着手机。现在不仅年轻人这样,就连秀娟他们也这样,电视的功能只是一种摆设。
儿子与媳妇看手机,秀娟开锅炸春卷。她把炸得金黄喷香的春卷端到了小娅面前不算,还用餐巾纸包了一根春卷递给小娅,讨好小娅。
小琪瞅着母亲,他觉得母亲的热情有些过度。他思想单纯,没有把母亲的热情,往生娃方面联系。小雅更不会往这方面想。
炸了春卷,秀娟又花了个把小时把中饭做好了。她眉眼笑着,往桌子上端菜。
把妈妈忙坏了!我来端!小娅见此,疾步走进厨房。
油滋滋的,快出去!快出去!秀娟用胳膊挡着小娅。小娅只好出厨房,站在餐桌前。
秀娟除了做了小娅喜欢吃的米粉肉,还做了小娅喜欢吃的白糖莲藕片。莲藕片肥嫩,白嫩,洒了晶莹剔透的白糖,又好看,又甜丝丝的,特别爽口。
秀娟指着米粉肉对小娅说,多吃几块!多吃几块!又指着莲藕片对小娅说,多吃几片!多吃几片!小娅夹着米粉肉,夹着莲藕片,夸赞婆婆厨艺好!
好吃,就经常回来!秀娟瞅着小娅喜欢,心里绽开了花朵。她按照先前的策划,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来,继续讨好。
抽不出时间回来哦!现在公司太忙了,周末都加班!小娅收起笑容,开始皱起眉头。不像婆婆的表情掺杂了些微的“假意”,小娅的表情纯属自然流露。
秀娟就怕小娅说这样的话了。小娅这样说,无形中又在推脱。以前她对小琪提过生娃的事。小琪闷头不做声。小琪聪明地帮小娅推脱,说,妈妈,你不清楚,小娅工作太忙了,根本考虑不到这上面。现在见小娅又这样说,秀娟先前的期盼像拧紧的麻绳突然失手,一下子松散了。
这种情况下,再询问小娅生娃的事明显时机不对,应该换个话题才是。然而秀娟就像上了高速的车子,已经调转不过来方向,同时她也不愿意调转方向,脑子继续定在生娃的事情上。
小琪,你还知道立子么,我前天碰到他了。他牵着娃。他的娃,好乖,喊我奶奶。我问立子,他说娃现在在上幼儿园大班,下半年上一年级。秀娟变着法子说生娃的事,她眼睛看着儿子,眼角却瞟着媳妇,看媳妇的反应。
哦,小琪应了一声,担心地瞟了一眼小娅,然后目光对母亲乜了一下,意思是,提这个话题不好。
秀娟眼角瞄到,小娅夹菜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等把菜夹到碗里,她就低着头,一点点地吃菜,吃饭。秀娟眼角还瞄到,此时小娅的脸色已经阴了下来。
这种情况继续问下去,会把关系搞僵,丈夫留意到小娅的表情,急忙提示秀娟道:别话多,让他们小夫妻俩好好吃饭!
在生娃这事情上,丈夫的态度是开放的,他认为如今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规划,只是时机没有到而已,不必过分操心。秀娟反驳丈夫说,假如他们稀里糊涂地过,没有规划呢?丈夫说,真没有规划的话,那也是他们的事情,你强迫不来!秀娟赌气说,那,你们家要绝后了!丈夫无可奈何地摇头,说,都什么年代了,你思想还这么封建!
三
秀娟夫妻二人都喜清静,喜安静。他们当初在买房子时,特地选择档次高点、年轻人多点的这个小区。年轻人迫于工作压力,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扯小区里面的事情,在楼梯或者楼下见到,出于礼貌,最多点个头或者微笑下。
然而事与愿违,他们所在的小区,虽然业主大都是年轻人,但是年轻人生娃后,纷纷把乡下的老人接来带娃。这样年轻人的小区,竟也变成了无事生非的地儿。
楼下场子上有一个八角亭,亭子里面有石桌石凳,老人们把这当成了解闷闲扯的地儿。
谁老大不小了,还没有结婚;谁三十大几了,还没有生娃……老人们天性使然,就喜欢扯这些话题,并且指指点点。
秀娟家住八楼。六楼有一个女人,与秀娟同样的年龄。这女人有一个女儿,三十五六岁了还未生娃。她在楼房里面闷得慌,偶尔到亭子里面小坐一下。这帮老年人就像逮着了个猎物一样,七嘴八舌地盘问起她来,你家姑娘怎么啦,怎么至今未“解怀”?“解怀”是乡村土话,也就是解开衣裳喂奶的意思,过去乡村妇女大都解开衣裳,无所顾忌地在众人面前喂奶。
话问得直截了当,问得这女人相当的难堪。这女人有些怕这帮老年人,不敢轻易到亭子里去。
按道理,这女人与秀娟有共同的经历,她应该理解,应该“同情”,甚至应该维护秀娟才是。谁知道今年初,她在女儿有了娃后,一反常态,在秀娟面前显摆起来,刺激起秀娟来。
秀娟下到六层,这女人进电梯,手里抱着娃。
快叫奶奶!叫奶奶!女人怀里抱着的娃才四个月大,她明知道孩子不会叫,却虚情假意地把娃往秀娟面前凑,一个劲地让娃叫秀娟奶奶。
本来秀娟就喜欢娃,加上对方热情,不好推脱,秀娟就顺势瞄了一眼这娃。这娃喂养得好,腮鼓嘟嘟的,按下去弹起来就像小皮球一样;这娃就像与秀娟多熟似的,张开嘴巴就对秀娟笑,让秀娟忍不住多看了这娃几眼。
看这娃可爱,秀娟心里便痒得慌,想得慌,也堵得慌。为了不让这女人觉察,出电梯时,秀娟紧迈了几步。谁知道这女人不顾秀娟情绪变化,赶上来,把娃硬往秀娟手上递,非要秀娟抱抱不可。
每天都要见面,为了不把关系搞僵,秀娟还是接过来,抱了抱。她在抱的时候,心里极其地抵触,同时也感受到刺激。
不仅如此,这女人还出言伤秀娟。这女人说,家里有娃,都热闹些,你赶紧动员媳妇生个娃……
有点多管闲事!秀娟本想怼这女人,但话到嘴边还是忍着了。她撇着头,把娃递给这女人,然后迅疾地脱离这女人。
四
秀娟的话引起了小娅不快。当时,大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一个都不说,都闷着头吃饭,连一粒毛豆掉桌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秀娟不说归不说,心里却在活动,她懊恼地想,看来这生娃的事情又不知道等到猴年马月。
小琪不时地瞟小娅,他想掌握小娅生气的程度。如果只是一般的不快,问题不大;如果相当地不高兴,那就不是哄几句能解决的了,这个端午节过得就不是太开心了。
大家都认为小娅生气,不会随便开口了。谁知道小娅却抬起头来,眼睛直视着婆婆说:小琪知道的,我们公司现在正在裁员,如果现在考虑生娃的事情,那我首先就被裁掉。
之前婆婆还未想娃的时候,小娅就与婆婆闲聊过,她们公司的一个女孩子,请产假在家,结果就被公司裁了。小娅当时随意地说,婆婆也随意地听,现在婆婆听了有了感觉。
遇到会拐弯的婆婆会换一种语气说,那不行,就迟一步!这样双方都能有一个退步。秀娟的性格直,她见小娅如此说,急了,便不注意方式,不注意语气,硬邦邦地说,那,依你这么说,以后都没有机会生娃了?
丈夫未想到秀娟这样的语气,他急忙灭火:你急什么事情?干急!小琪也未想到母亲这样的语气,一边小心地观察着小娅的表情,一边责怪着母亲:妈妈!你怎么这么说话,小娅工作的确特殊。
小娅出于礼貌,出于对上辈的尊重,耐着性子向婆婆解释。谁知婆婆不仅不理解,反而还对她来硬的。她感觉有些委屈,于是把筷子一放,戚戚地到卧室里面去了。
你看看,你把事情搞成什么样?丈夫责怪着秀娟。秀娟见媳妇真的生气了,有点后悔。
接下来,秀娟没有与小娅在一起的机会了,小娅也不想再受婆婆的气。
下午四点的时候,小两口的卧室门开了。小琪走出,对父母说:爸爸,妈妈,晚上我一个同学接吃饭,我们就不在家吃了。这大过节的,谁接吃饭,这明摆着是借口,就是小娅不想与婆婆在一起了。秀娟与丈夫心知肚明,不好说穿。那好吧!顺口同意了。
小两口到晚上十点半才回家,回来就钻进卧室,双方没有说话机会。第二天清晨五点多,小两口就砰砰咚咚地起床,然后拎着皮箱出门。怎么,你们要走?秀娟吃惊地问。小琪向母亲解释说,小娅下午要加班,我们得赶回去!
又是托词!秀娟心想。她瞄着小娅。小娅抬起头,对婆婆强笑了一下。
秀娟留意小娅的表情。小娅脸上的肌肉扯动了下,然后迅速复原。
五
我明天去找亲家母,让她劝说——劝说小娅,早点要个娃!秀娟打定主意对丈夫说。
恐怕又是六楼那女人的碎嘴惹你不高兴了吧!丈夫瞅着秀娟的脸色问。
秀娟鼓着嘴巴。在小区,秀娟感觉媳妇如果再不生娃,她已经难以生存下去。
中秋节,秀娟以为小琪、小娅会回来,然而小琪回来了,小娅回她自己家去了。这是小夫妻俩结婚以来第一次出现的事情。小娅有哥嫂,与她父母住得近,以往过年过节有个默契,小娅哥嫂陪着小娅父母,小娅夫妻陪着小琪父母,现在这个默契被打破。
国庆节是国家大庆,家庭小庆,然而国庆节小两口又没有回来,秀娟异常的失望。其实这时候,秀娟心里已经妥协,她已经认输:只要他们回来就行了,陪自己过节就行了,再不提他们生娃的事情了。
后来小琪解释说,他陪小娅去耍了一趟北京,他还补充说,那次端午节后,他就陪小娅去耍了一趟北京。
六楼的女人就像侦探一样,发现了秀娟家的秘密,见到秀娟,总是别有用心地问上一句:你媳妇好长时间没有回来了,应该是大肚子,不方便回来吧?
每一次,秀娟都感到很窘,她脸红了白,白了红。
……
不理睬她就是!丈夫安慰秀娟。
我们也这么年龄了,就是人家不说三道四,也应该有个娃带了!
……
我确定了,明天去小娅家!你别劝我!秀娟走进卧室,打开橱子,开始找衣服。她平时不出门,都是随意穿的,要到亲家母那里去,得穿着体面一点。
又不是跨水沟!丈夫乜了秀娟一眼。他们家在安徽,而小娅家在河南,隔着省呢。
我不过去,我心不安!
那你可以打电话啊!
电话里面说不清,再说我没有亲家母的电话号码!
找小琪要就是。
不想惊动他,再说小琪不会给的。
你还是不要去为好!设身处地想,她父母不想早点抱娃?她父母也没有办法,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丈夫安慰秀娟。
我就是想与小娅的父母说说,说说心里会好受些。秀娟说。妻子话说到这个地步,丈夫不便再劝,默认了她的主张!
几天后,上班时间,只有秀娟一人在家,小琪打来电话,一反平时的温顺,孝顺,语气恼怒地质问母亲:妈妈,你怎么跑到小娅家了?
秀娟猜测到小两口一定会知道这事情,当小琪问到,她心还是有点虚,像做了亏心事似的,气短得张不开口。
妈妈,你坏事情了!你可知道,你在干涉小娅的事情!小娅知道后,气哭了!她现在每天晚上都哭,我反复劝,都没有效果。
你要是把她搞成抑郁症就麻烦了!小琪补了一句。
秀娟听到这句话,吓到了,她知晓现在好多年轻人患抑郁症,甚至还听说有的跳了楼。
秀娟像犯了错误的孩子一样,怯怯地问小琪,那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我也不知道!她本来压力就大,神经都要崩溃,现在你为了面子,为了满足你的愿望,来这么一曲,她压力更大了,神经更脆弱了!唉!小琪在叹息了一声后,挂掉了电话。
小琪多次对母亲说过,小娅目前的工作压力非常大。小娅现在供职的是一家外资公司,外资公司在用人用工方面有一套:就是不停地说,今天这个部门要裁员,明天那个部门要裁员,即使没有裁员的计划,他们也装出要裁员的姿态,这样逼着员工始终绷着神经。
小娅当初参加公司招聘,是五十选一被录取的,由此可知岗位来之不易,因而小娅格外珍视这份工作。小娅她们部门有五个女孩子,公司一直对外放风要裁掉两个,这样搞得五个女孩子,一个个战战兢兢,甚至谁都不敢先生娃,因为生娃就要请假,一请假理所当然地就被裁了。
前一阵子,小娅因为一个工作小失误,被公司主管叫去批评了一顿,并被告知,下次再犯类似的错误,就要裁减她。小娅胆小,因而分外地绷着神经。至于生娃,她不是不想,而且不敢早想。
小娅未生娃,还有一个原因,小琪没有对母亲说。
六
天阴沉着,已经阴沉一周时间了。秀娟感觉脑子就像破碎机子一样,轰隆轰隆的;眼皮子沓着,刚撑开,又沓下去。
我大脑是不是出了问题?她决定上医院去看看。
秀娟上医院的次数少,对于医院科室设置她不清楚。有服务台,她不想问,她认为这是不光彩的事情,不光荣的事情。每个科室门上角都有牌子,她想还是一个人转转看,哪个科室合适,就进哪个科室。
她先在一楼走廊口边转,浏览了四五个牌子,发现都与自己的症状不符,她就往里走,越到里面,光线越暗淡,秀娟感觉自己的神经越绷得很。
到达最里边的一个科室,光线暗淡到近乎看不清门牌子上面的字。她抬起头,仔细瞅,终于看到上面写着“神经内科”四个字。
脑子——神经,神经——脑子,秀娟想二者还是有联系的,应该就是这科了!她走了进去。
连着下雨,雨都不大,一会滴几滴,一会又滴几滴,就是晴不了,衣服没办法挂外面晒,秀娟只好将它们一件件地挂阳台晾衣架上,然后启动遥控器,将晾衣架升上去。
做好这一切,秀娟感觉肩胛酸痛得很,应该是天气原因,还有上了一定年纪,累了的原因。
来!来!来!她对一个小人儿喊着。然后趴在沙发上。好哩!小人儿很听话,来到沙发前,蒜瓣般的拳头对着秀娟肩胛酸痛处捶起来。
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小人儿开始捶的时候,秀娟心里默数着,捶的次数多了,秀娟意识有些模糊。等意识恢复过来,发现蒜瓣拳像剥开的蒜瓣,已平摊开来,而且挪了位置,在轻轻,轻轻地摩娑着自己朝外的脸颊,痒丝丝。她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任由小手摩娑……
好柔嫩的小手,好温软的小手,如六楼家娃的小手一样。秀娟一时欢喜,抓住了小人儿的小手,她想尝试攒在手心里面的感觉,轻捏了两下,却发现手心里面空空的。怎么回事,她一惊,这时候醒了,发现原来又在做梦。中午在沙发上小眯,就二十分钟时间,又做了一个长梦。
上午下楼,秀娟抱过六楼家的娃。那娃与秀娟熟了,胆子壮了,手往秀娟奶奶脸颊伸。小手碰到秀娟脸颊,秀娟那个欢喜,有点类似当年小琪摩娑着她的脸。秀娟心情是复杂的,一方面抵触这娃,另一方面又想这娃与她亲近。
娃!娃!秀娟醒着满脑子娃,睡着也满脑子娃,干活时满脑子娃,闲时更是满脑子娃。这样思想专注在一个方面,时间久了,脑子就有些恍惚了。一次上电梯,她由于思想在这方面,动作迟钝了些,电梯开始闭合,她硬要往上挤,结果被夹在中间。
丈夫不说秀娟有精神症状,只说秀娟神经衰弱。秀娟也认为自己是神经衰弱。丈夫建议秀娟上医院看看。
科室里开着灯。满屋子的人。秀娟进去,他们目光都好奇地瞄着秀娟,仿佛在说,又多了一个与我们一样的!秀娟有些不自在。
她瞄了一下,这些人中,有老年人,有中年人,还有年轻人,甚至还有小学生。小学生出现精神障碍不稀奇,秀娟她们楼就有一个。一个五年级学生,成绩一直不错,一次考差了,家长对孩子指责来,指责去,把孩子弄紧张了。后来这孩子,一到考试就颤抖,精神出现了问题。
秀娟瞟屋里的病人,只见他们的脸色,蜡黄,枯燥,低沉,愁苦……眼神,呆滞,呆板,甚至呆傻,呆愣……
这都是精神出了毛病的人!自己也成精神出了毛病的人?不该进这个科室,她犹豫了一下,转身,要出去。
你什么毛病?维持秩序的护士问。
我……喜欢做梦!另外脑子……常……常晃来晃去!秀娟手指着发际答。
那你就是看这科!你可带医保卡或者身份证?拿出来!排队!护士接二连三地对秀娟下指令。
神经内科在走廊最里边,病人出奇地多,秀娟回家把情况对丈夫说了。丈夫琢磨,医院把这个科室设置在最里边,应该是出于照顾病人隐私的考虑;至于病人如此多,说明当今各阶层、各年龄段的人压力都不小。
七
看病的是一个中年医生,接近五十岁。
大家本来就焦虑,又要排很长的队,当轮到自己时,都快速地坐到医生面前的凳子上,并且无意识地抓一下凳子,生怕位子被抢了。
轮到一个戴薄边眼镜的女子。这女子三十四五岁模样,长得很清秀,脸色看上去相当地焦虑。轮到她,她应该抢着坐到凳子上才是,可是她却犹豫了,照样站着,看看医生,又看看门,看样子想退却。
换了别的科室,或者别的医生,可能要对病患瞪眼睛,也可能语气会不客气。这个医生性格好,也可能他考虑来的都是精神上有障碍的,还有怜香惜玉的因素,他没有催着女子坐下,而是不解地望着女子。
科室的病人也都不解地望着女子。
女子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不妥,她迟疑了下,坐下来。医生询问道,你有什么问题?
我……我……女子像受伤害似地开始浑身抖动,接着吧啦吧啦,泪珠子像气泡一样,一个个地往外冒。
你别哭,有什么,慢慢说,慢慢说。见女子情绪波动,医生循循善诱地引导。
医生这么一引导,反而把女子惹哭了起来。
女人耽误大家看病,本来大家都很着急,现在见女人脖子一伸一缩地哭,出于好奇,也出于同情,大家都瞅着女人,想听听她有什么精神问题。
医生有些束手无策,他看了看科室里面的病人,然后小心翼翼地对女子说,大家都在等着……
女子擦着眼泪,瞄了一眼科室里面的病人。医生明白女子的心理顾虑,他凑近女子说,你小声对我说。
秀娟有猎奇的欲望,她往前走了两个站位,侧着耳听。她听了个大概,这女子连续两年职称都没有评上,今年职称又开始评了,再一再二不能再三,她生怕今年又评不上,思想压力特别地大。半个月,茶饭不思,夜夜都做噩梦……
医生清楚了女子哭的缘由。他然后询问女子是哪个学校的,说他或许能帮助女子。
女子极轻极轻地说出了学校的名字,只见医生咧嘴笑说,我与你们校长关系不错,我帮你说说,或许能起作用!女子疑惑地望着医生,神情变得开朗些。
医生笑着对女子说,也像是对科室里面的病人说,其实我也有与你一样的焦虑,我这次也参加职称竞聘,我想好了,保持乐观的心态,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了,剩下的任凭老天安排!
秀娟想到了自己的媳妇小娅,小娅的压力应该不比这女子轻。这女子的压力只是升职的问题,而小娅的压力是饭碗问题,稍有懈怠饭碗就丢了。她现在开始理解小娅,理解小娅为什么不松口生娃。
再排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秀娟义无反顾地退出了神经内科。
八
“丑媳妇怕公婆”,小娅怕自己,元旦快到了,秀娟戚戚地对丈夫说,看来元旦小娅也不会回来了,不过,春节她总应该回来吧。
丈夫宽慰她心说,你放心!春节肯定会回来的!
没有任何的暗示与提示,元旦的上午,小琪在门外高叫开门。儿子回来啦!秀娟惊喜。丈夫要去开门,秀娟抢在丈夫前面打开了门,只见小娅紧贴在小琪的后面,面色有些娇羞。
媳妇回来了!这是秀娟万万没有想到的,她欣喜异常,对小娅连连招手。小娅迈步进门的时候,秀娟细心,她留意到小娅的脚步有些笨缓。
她朝小娅的上衣角瞄了一眼,发现那个地方有些微微翘起。
莫非有了……
秀娟像捡了块宝玉般的欢喜。她急忙牵小娅的手。
秀娟想起,他们二人去北京好几趟的事情。他们干嘛老是去北京?一定是小娅的工作压力大,难怀上,去寻北京的那类专科医院。
作者简介:
吴春富,桐城孔城古镇人。
出版长篇小说《生产队长》《老街》《村支书》《突围》。其中长篇小说《生产队长》获安庆市第四届文学艺术奖文学类三等奖,长篇小说《老街》获2023年首届“文艺振兴杯”安庆文艺创作推优活动文艺作品奖。
散文、短篇小说散刊于《人民日报·大地副刊》《山花》《广西文学》《短篇小说》《散文百家》《中国铁路文艺》《安徽日报·黄山副刊》等。
| 来源:安徽省文联